2015年1月,京东高铁,羊州前往京城的G1450列车正以300多公里时速,疾驰在铁道上。
寒风被隔绝在疾驰的“和谐号”外,车内暖意融融。
银白色的流线型车体切开北方的冬景,平原与村落飞速向后倒去。
“爸爸,火车好像在飞诶!”
张星海整个小身子几乎要贴在宽大的车窗上,鼻尖在冰凉的玻璃上压出一个小白点。
她穿着崭新的红色羽绒服,帽子上毛茸茸的球球随着车身的轻微震动一颤一颤,乌溜溜的眼睛里盛满了窗外飞速流动的风景。
张宏坐在她旁边,古铜色的大手稳稳护在女儿身侧,俊朗的侧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星海乖,坐好。这是高铁,不是飞,它是在地上跑的。”
“就是飞!比火箭慢一点点的飞!”小丫头转过头,小脸兴奋得通红,小手在空中比划着,语气斩钉截铁。
前排座位上,张宏的父母符红梅和张青松并排坐着,都有些拘谨。
符红梅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光滑的米白色座椅扶手,又轻轻碰了碰面前同样光滑的小桌板,眼神里满是惊奇和一丝不知所措。
张青松则一直望着窗外,那掠过视野的模糊树影、整齐的农田、偶尔出现的厂房,都让他看得入了神。
他低声对老伴说:“这车……稳得跟坐地上似的,一点不晃。还有着窗户……比咱家里的还透亮。”
陈建国坐在轮椅上,被固定在过道边的特殊位置,由曾秀红照料着。
这位饱经风霜的老工程师腰板挺得笔直,浑浊的目光紧紧追随着窗外飞速后退的电线杆和信号塔,嘴唇微微翕动,像是在默数着什么。
半晌,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感慨:“快……太快了。我们当年修陇海线复线,人拉肩扛,一公里路得啃多少个月?现在这速度……”
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只余下眼底深深的震动。
曾秀红笑着给他腿上搭着的薄毯掖了掖角:“时代不一样喽。看看这车厢,多干净,多亮堂!跟飞机似的!”
车厢前端的电视屏幕正在播放新闻。女主播清晰的声音流淌出来:“……本台最新消息,国家重点工程,横跨三省的岭南高铁项目今日已全部完成轨道铺设合龙,正式进入联调联试阶段。试运行期间,列车最高时速已稳定达到300公里……”
新闻画面切换,展示着崭新的高铁列车在崇山峻岭间飞驰而过的壮观景象,巨大的桥梁和深邃的隧道口一闪而过。
张青松立刻看向儿子,“阿宏,这不是你在弄的那个高铁?”
陈建国的轮椅也转了过来,目光灼灼。符红梅和曾秀红也竖起了耳朵。
张宏迎着家人们询问的目光,沉稳地点点头,脸上带着工程师特有的笃定:“是。现在铁路已经建好了,正在做最后的调试和优化,主要是信号、接触网这些精细活。按计划,下半年肯定能正式通车。”
“今年就能坐上了?”符红梅惊喜地问,她想象着从家门口也能坐上这种“会飞”的火车。
“嗯。”张宏肯定道,“到时候,回老家就更快了。”
陈建国看着女婿,眼底是毫不掩饰的赞许和自豪。
他正想说什么,这时,几个穿着羽绒服、背着双肩包、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有些兴奋又带着点犹豫地走了过来。
领头一个戴眼镜的男生,手里还卷着一本《中国工程》杂志。
试探着问:“请问……您是张宏张院士吗?”
张宏微微一怔,随即平和地点头:“我是张宏。”
“哇!真的是您!”
几个年轻人顿时激动起来,脸上泛起红晕。
眼镜男生连忙翻开手里的杂志,指着其中一页:“我们在新闻上看到了!桐寨隧道那次大塌方抢险,你在事故现场搭建临时庇护所自救!太神了!
我们都学土木的,您是我们的偶像!能……能跟您合个影,签个名吗?”
年轻人的热情洋溢在小小的空间里,带着纯粹的崇拜。
张宏有些意外,但看着几张青春洋溢、充满求知欲的脸,还是温和地答应了:“当然可以。”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形在车厢里显得格外挺拔。
几个年轻人立刻兴奋地围拢过去,拿出手机。
张宏配合着他们,在疾驰的列车背景下,留下了几张合影,又在那本杂志他事迹报道的页面上签下了名字。
“谢谢张院士!谢谢您!”年轻人拿着签名如获至宝,连连道谢后才雀跃地离开。
张宏坐回座位,一抬眼,正对上妻子陈文秀含笑的眸子。
她今天穿着米白色的高领毛衣,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后,更显温婉。
她微微歪头,嘴角噙着一抹促狭的笑意,声音轻柔却清晰地飘过来:“张总工,张院士,大明星同志?看来以后出门,墨镜帽子得备上了。”
张宏无奈地摇头失笑,伸手轻轻捏了捏妻子放在膝上的手:“别闹。”
“才不是闹。”陈文秀反手握住丈夫带着薄茧的手指,眼底是骄傲的光芒,“我们星海的爸爸,就是很了不起。”
小星海虽然不太明白“明星”是什么意思,但看到妈妈笑,知道是在夸爸爸,立刻挺起小胸脯,脆生生地附和:“对!爸爸最了不起!”
……
京城的空气干冷而清冽,带着特有的、属于权力与知识中心的气息。
第二天,张宏带着一家人,走进了那座庄严肃穆的殿堂——华夏工程院。
厚重的深色大门无声滑开,暖气混合着淡淡的书香和油墨味扑面而来。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天花板上简洁而明亮的灯光。
与外面车水马龙的喧嚣截然不同,这里回响着的是低沉的交谈声、有节奏的脚步声,以及一种无形的、属于智慧的沉静磁场。
“爸爸,这里好大,好安静。”张星海被张宏抱在怀里,小手搂着他的脖子,黑葡萄似的眼睛好奇地四处张望。
她看到走廊墙上悬挂着巨大的照片和成就展板,上面是各种复杂的图纸、宏伟的工程实景。
符红梅和张青松更是屏住了呼吸,脚步都放轻了许多。
眼前的一切,光洁的地板,衣着得体、步履匆匆的人们,墙上那些印着复杂公式和图样的展板,都远远超出了他们日常劳作的田地与院落所能想象的范畴。
曾秀红推着陈建国的轮椅,也显得小心翼翼,生怕轮子在地板上发出太响的声音。
他们刚走进主楼大厅,一个穿着灰色旧夹克、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的老者已带着几位同样气质儒雅的中年人快步迎了上来。
正是梁东兴院士。
“张宏!可算把你们盼来了!”
梁老的声音洪亮,带着真挚的喜悦,几步上前,一把握住了张宏的手,用力摇了摇。
随即,他的目光就落在了张宏怀里的星海身上,脸上瞬间堆满了慈祥的笑容,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哎哟,这就是我们的小星海吧?长得真精神!像爸爸,也像妈妈!”
然后,他目光落在旁边陈文秀身上,带着长辈欣赏后辈的目光,“这位就是文秀吧?真是钟灵毓秀,长得真俊!张宏真是好福气!”
陈文秀红着脸问好:“梁老师好。”
梁东兴又热情地向张宏身后的家人伸出手,“欢迎欢迎!张大哥,符大姐……欢迎你们到工程院来!张宏可是我们这里的宝贝疙瘩,这里就是你们的家,不要拘谨!”
梁老的热情像一股暖流,瞬间驱散了家人们初入此地的陌生和局促。
他身后的几位院士和高工也纷纷上前问候,态度亲切而尊重。
符红梅和张青松有些手足无措地回应着,脸上却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受宠若惊又无比自豪的笑容。
“老梁!”最后,梁东兴激动上前,给了陈建国一个大大拥抱。
“老唐!”陈建国声音也拔高了,伸出微微颤抖的手,眼里含着泪光。
两双布满岁月痕迹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用力摇晃着,千言万语仿佛都在这无声的紧握之中。
几十年风霜雨雪,各自在工程战线上拼搏奋斗的岁月,此刻都化作了眼中微微闪动的水光。
“东兴!”
“老唐!”
几位与陈建国旧识的工程界同仁,也热情上前围住他,眼中闪烁着久违的高兴光彩。
“看到你气色不错,我就放心了!看来小张把你照顾得很好!”梁东兴拍着陈建国的手背,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咱们哥几个,几十年没聚过了。走!去我家好好聊聊!我让小李带他们继续参观!”
陈建国笑着点头说好。
梁东兴立刻安排了一位干练的工作人员:“小李,你陪张院士的家人好好参观一下我们的荣誉陈列室和几个重点实验室。”
看着几位白发苍苍的老工程师在年轻人(学生)的簇拥下,一边热烈交谈一边缓缓离去的背影,符红梅忍不住小声对张青松感叹:“老头子,你看我们家阿宏……这地方的人,对他咋这么敬重?跟见了大领导似的?”
张青松也满是感慨,望着儿子挺拔的背影:“看来,咱儿子他搞的那些东西……是真的不得了。这地方,可不是一般人能来的。”
张宏抱着星海,带着妻子、父母和曾阿姨,在工作人员小李的引导下参观。
荣誉陈列室里,灯光柔和,玻璃展柜内陈列着共和国工程史上里程碑式的模型和图片:
第一座长江大桥的微缩模型,三峡大坝的剖面图,早期卫星的复制品,还有……最新一代高速铁路轨道系统的精细剖面模型,以及一个巨大的盾构机刀盘实物。
小李的声音充满敬意:“各位请看这个盾构机刀盘,它参与挖掘了国内最长的铁路隧道之一。而旁边这套轨道系统模型,其核心技术指标,正是由张院士团队在岭南高铁项目中率先实现突破和应用的,引领了行业标准……”
他的目光落在张宏身上,带着由衷的钦佩。
符红梅和张青松顺着小李的目光看向那些冰冷而精密的钢铁构件和复杂的模型,再看看自己沉稳的儿子,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和骄傲在他们心头激荡。
曾秀红也忍不住小声对符红梅说:“姐,阿宏这出息……真是光宗耀祖了!”
张宏只是平静地看着那些模型,眼神专注而深邃,仿佛在审视着老伙伴。
脑海中“超级工程师系统”的界面正无声地悬浮着,对眼前的模型进行着毫秒级的扫描分析,细微的结构数据流淌而过,旁边还悬浮着几个旁人无法看见的优化建议小字。
小星海则对那个巨大的、布满狰狞合金齿的盾构机刀盘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指着它小声问:“爸爸,这个大轮子是挖土的吗?它比冷叔叔的飞刀还厉害吗?”
张宏失笑,轻轻捏了捏女儿的小鼻子:“它挖的是很硬很硬的山石头。冷叔叔的飞刀也很厉害,不一样。”
时间在参观中流逝。
临近傍晚,梁东兴才和陈建国、赵映雪结束了他们漫长而充满回忆的叙旧。
老人们的脸上都带着畅谈后的满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精神头却格外好。
“老陈,看到张宏有今天的成就,我们这些老家伙,心里是真高兴,真踏实啊!”梁东兴亲自推着陈建国的轮椅,将他送到家属休息区与张宏他们汇合,语气真挚,
“当年我们扛着经纬仪满山跑,睡工棚啃窝头,就盼着国家强盛,交通发达。现在看看,孩子们干得比我们想象得还要好!磁悬浮超音速的蓝图都敢画了,哈哈!后生可畏!国家有望!”
陈建国用力点头,握着老同学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送别了其他人,梁东兴示意张宏单独跟他到一边聊几句。
两人沿着空旷而安静的走廊缓缓踱步,只有皮鞋踏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回响。
窗外,京城的华灯初上,在冬日傍晚的薄暮中连成一片璀璨的光海。
“这次带家人来京,挺好。”梁东兴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些,“星海那丫头,灵气得很。”
“嗯,答应她很久了,带她坐高铁,来京城看看。”张宏的声音也很平和,目光落在走廊尽头一幅巨大的祖国交通规划图上。
梁东兴停下脚步,转过身,正对着张宏。走廊顶灯的光线落在他花白的头发和布满智慧沟壑的脸上,神情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他抬手,轻轻拍了拍张宏结实的手臂,动作带着长辈的关怀,也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托付。
“张宏啊,”他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下个月,二月底,国家‘135’规划纲要的起草工作,就要正式启动了。”
“嗯。我知道……”张宏面色平静,抬起眼,迎向梁老深邃的目光。
梁东兴走近一步,压低了声音:“上级已经明确指示,这次起草,交通运输、基础设施方面的核心章节,要你担纲,担任核心专家组的副组长。这个担子,很重。”
“做好准备。”梁东兴的手在张宏的臂膀上轻轻拍了拍,换上轻松的笑容,“我相信以你的本事,这事难不倒你。下个月,我等着看你拿出来新的‘好东西’……”
对于上面的安排,张宏没有意外,而对参与五年规划的起草工作,也算是一回生二回熟了。
他平静点了点头:“我会按时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