邕州,桃源集团总部。
会议室里那股无声的张力几乎凝成实体,沉沉压在每一个人的肩头。
长条会议桌光洁如镜,冰冷映着顶上惨白的LEd灯管,也映出围坐众人各异的神情。
王富贵脸上泛着激动的红晕,手指关节因为用力敲击桌面而泛白:“孙总!账面上清清楚楚!五个亿!就因为全力扑到那些口罩、防护服、呼吸机上,我们丢了多少传统项目的合同?延期罚款、客户流失,这些窟窿拿什么填?”
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对面孙二狗的脸上。
孙二狗稳稳坐在轮椅上,双手交叠放在膝头,那份异乎寻常的平静在一片压抑的躁动中显得格格不入。
他身后宽大的投影屏幕上,几道代表不同业务板块盈利变化的曲线犬牙交错,其中一条象征传统基建和地产的红色线条,在2020年那个时间节点上,确如王富贵所言,陡然扎向下方,触目惊心。
“王总,账要算全。”孙二狗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会议室里细微的嗡嗡议论声。
他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轻轻一点。身后屏幕应声切换。
那条代表医疗健康板块的绿色曲线,如同一条苏醒的巨龙,在2020年初开始以近乎垂直的角度狂暴向上攀升,瞬间将那条下坠的红线甩得几乎看不见踪影。
几个刺眼的大字标注在旁边:
【国家战略储备订单,同比增长 3000%;医疗板块年营收,同比增长 780%;品牌价值评估,同比提升 48%。】
“三百亿。”孙二狗吐出这三个字,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最后落在王富贵脸上,“这才是全貌。国家在看着我们,人民在看着我们。疫情没有结束,它进入了新的阶段。这个时候收缩医疗?”
他微微摇头,语气斩钉截铁,“桃源不做这种短视的事。”
王富贵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反驳,却被旁边刘三一个隐蔽的眼神制止了。
刘三清了清嗓子,试图转换角度:“孙总,战略方向我们理解。但具体到管理,底下兄弟们的士气也得顾啊。资源都往医疗和新冒头的新能源倾斜,传统业务的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
“人心?”一个粗犷洪亮的声音猛地炸开,压下了刘三的尾音。
王大力像座铁塔般“哐”地一声站起来,他面前那杯水都跟着晃了晃。这个掌管着桃源庞大工程队伍的汉子,脸膛黝黑,此刻因为激动而更显黑红。
“老刘!你下去问问!问问那些真正在工地上扛水泥、打桩子、绑钢筋的兄弟!
去年疫情最凶的时候,是谁保证了他们全家老小的口罩不断供?是谁给他们厂子里的娃儿发平板电脑上网课?又是谁顶着压力,没裁掉一个兄弟,工资一分没少发?
是桃源!是孙总顶着骂名,把其他项目赚的钱,往这医疗的‘无底洞’里填!
现在你跟我说底下兄弟人心散了?扯淡!”
他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自己厚实的胸膛上,震得空气嗡嗡作响:“我王大力今天就把话撂这儿!工程部上下几万人,就认孙总这个舵把得稳!认张董当初把担子交给孙总的眼光!谁要是不服气,想拆伙,先问问我王大力的兄弟们答不答应!”
掷地有声的话语在会议室里回荡,激起的是一片短暂的死寂。
刘三被噎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悻悻地靠回椅背。
王富贵也像是泄了气的皮球,眼神闪烁,不敢再与王大力那喷火的目光对视。
“数据说话。”一直沉默的刘芳推了推鼻梁上那副标志性的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冷静锐利。
她面前摊开一台纤薄的平板电脑,手指在上面快速滑动,将关键页面同步投映到孙二狗身后的大屏上。
“王副总提到的传统项目亏损,主要集中在去年第二季度,总金额四点八亿。但同期,仅医疗板块新增的国家级战略采购订单,毛利贡献就高达二十八亿。这还没计算因此带来的品牌溢价、地方政府政策倾斜以及后续项目合作的优先权等长期隐性收益。”
屏幕上跳出密密麻麻却条理清晰的表格和饼图,“至于员工持股计划,经过前期充分调研和法务合规评估,方案已完善。核心管理层持股比例提升百分之三,绑定核心骨干,长期激励效果显着优于短期现金分红。”
她的声音平稳无波,每一个数字都像一颗精准的铆钉,牢牢地将孙二狗的战略钉死在无可辩驳的基石之上。
刚才还蠢蠢欲动的几个中层干部,此刻都缩了缩脖子,避开了刘芳扫视过来的目光。
会议室里只剩下空调低沉的送风声和纸张偶尔翻动的窸窣。
质疑的浪潮似乎被这接连的数据和力挺暂时压了下去,但水面下的暗流并未停歇。
王富贵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似乎在做最后的挣扎。他猛地吸了口气,正要再次开口——
“吱呀”一声轻响。
会议室那扇厚重的实木门被从外面缓缓推开。
所有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瞬间聚焦到门口。
然后,屏住呼吸,会议现场瞬间安静的银针落地可闻。
张宏就站在那里。没有前呼后拥,甚至没带秘书。
他臂弯里随意地搭着那件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外套,里面的白衬衫领口解开了最上面一粒纽扣,露出一小段古铜色的脖颈。
他像是刚从一个冗长的会议脱身,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但那双眼睛,深邃沉静,如同蕴藏着风暴的深海,缓缓扫过会议室里每一张或惊愕、或慌乱、或瞬间燃起希望的脸。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轮椅上那个挺直了脊背的身影上。
没有寒暄,没有开场白。
张宏迈步走了进来,皮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沉稳的“笃、笃”声,每一步都像敲在众人的心坎上。
他走到会议桌的主位旁,没有坐下,只是将臂弯里的西装随手搭在了椅背上。
“二狗,”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遍安静的会议室,“集团交给你这两年,不容易。特别是去年,泰山压顶。”
他的目光扫过王富贵、刘三等人,那目光并不锐利,却让被扫到的人不由自主地垂下了眼睑。
“但桃源这艘船,没翻,反而开得更稳、更快了。你做得很好。”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重新回到孙二狗身上,那份沉甸甸的信任几乎化为实质。“我信你。就像当年,你把命豁出去挡在我前面时一样信你。”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瞬间在王富贵、刘三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那场改变孙二狗一生的车祸,是桃源集团内部一个近乎禁忌的话题,也是孙二狗威信最不可撼动的基石之一。
“宏哥…”孙二狗的声音有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微颤,他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不是因为压力,而是因为这份在风口浪尖上毫无保留的托付。
张宏微微颔首,转向众人,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战略转型,是大势所趋。基建是我们的根,不能丢,但要升级。新能源、医疗健康,是桃源的未来,更是国家的未来。二狗的方案,我完全支持。”
话音落下,尘埃落定。
王大力咧开嘴,无声地狠狠挥了下拳头。
刘芳紧绷的嘴角松弛下来,推了推眼镜,继续看向她的平板。
王富贵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他颓然地靠进椅背,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刘三和其他几个原本摇摆的中层,此刻眼神闪烁,纷纷避开了张宏的目光,也避开了孙二狗看过来的平静视线。
无形的硝烟,在张宏出现后的短短几分钟内,彻底消散。
桃源这艘巨轮,经历了一场短暂的剧烈颠簸,再次牢牢掌控在孙二狗的手中,朝着张宏所划定的、更广阔的新海域,破浪前行。
三天后,西昌卫星发射中心。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特殊的味道,混合着冬日清冽的寒气、远处戈壁滩的干燥尘土,以及一丝若有若无、难以形容的金属和燃料的气息。
巨大的长征五号运载火箭安静地矗立在的总装测试厂房内,银白色的箭体在冬日苍白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坚硬的光泽,像一柄直指苍穹的巨剑。
“哇——!”
张星海挣脱妈妈陈文秀的手,像只撒欢的小鹿般朝那巨大的厂房跑去,两条小辫子在脑后欢快地跳跃。
跑到近处,她猛地刹住脚步,仰起小脑袋,嘴巴张成了圆圆的“o”形。
“好…好大好大呀!比我们学校最高的楼还要高好多好多层!”
她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无比虔诚地,想要去触摸那冰凉的金属箭体。
陈文秀抱着刚满一岁半、正睁着乌溜溜大眼睛好奇张望的儿子张星华,快步跟了上来。
她今天穿着一件剪裁利落的米白色羊绒大衣,长发松松挽起,露出修长的脖颈,眉宇间既有干练,也带着一丝难得的轻松。
看着女儿惊叹的模样,她唇角弯起温柔的弧度。
“小心点,星海。”
张宏低沉的声音响起,他高大的身影走到女儿身边,古铜色的脸庞在火箭冷峻的光芒映衬下显得格外坚毅。
他伸出手,轻轻按在女儿小小的肩膀上,既是保护,也是一种无声的引导。
“这是长征五号,能把比大卡车还要重的东西送到天上去。”
他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和张星海齐平,指着火箭的各个部分,“看,最下面粗粗的,是发动机,力气最大;中间是装燃料的大罐子;最上面尖尖的,整流罩,里面保护着要送上天的宝贝。”
“张院士,您这讲解可比我专业多了。”一个爽朗的笑声传来。
长征五号的总设计师李东杰院士快步迎了过来。他穿着深蓝色的工作服,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笑容和煦。
“欢迎欢迎!张总工,陈区长,还有我们的小航天员!”
李院士的热情瞬间感染了张星海。
她一点也不认生,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李院士,脆生生地问:“李爷爷!宇航员叔叔坐着这个大火箭飞到月亮上,如果想家了哭鼻子怎么办呀?他们的眼泪会不会变成一颗颗亮晶晶的小珠子,在飞船里飘来飘去呀?”
她一边问,一边还伸出小手指了指火箭顶端,仿佛已经看到了眼泪在失重状态下飘浮的奇妙景象。
这充满童真和奇思妙想的问题,让周围陪同的几个工程师都忍俊不禁。
李院士更是哈哈大笑起来,他弯下腰,慈爱地看着张星海:“小姑娘,这个问题问得真棒!宇航员叔叔阿姨都是很勇敢的,但想家嘛,人之常情。
在飞船里啊,眼泪确实不会像在地球上那样流下来,它们会聚成一个个圆圆的小水珠,粘在脸上或者飘在舱里,亮晶晶的,可漂亮了!
不过宇航员叔叔会用特制的小毛巾,像摘小星星一样把它们轻轻擦掉。”
“哇!真的会变成小星星呀!”张星海兴奋地拍着小手,眼睛亮得惊人。
李院士笑着直起身,正要继续和这位充满好奇心的小客人探讨更多“星星眼泪”的问题,目光却下意识地掠过张宏。
只见张宏正望着女儿天真烂漫的侧脸,那双深邃沉静的眼眸深处,似乎并没有聚焦在女儿身上,也没有聚焦在眼前宏伟的火箭上。
他的视线仿佛越过了巨大的厂房顶棚,穿透了稀薄的大气层,投向那片深邃无垠的宇宙深处,投向月球背面那些冰冷、幽暗、尚未被人类足迹踏足的巨大陨石坑。
那眼神里没有李院士熟悉的、面对孩子奇思妙想时的温情笑意,反而沉淀着一种近乎审视的凝重,一种工程师面对终极难题时才会有的、专注到极点的计算与考量。
李院士心头微微一动,脸上和煦的笑容不变,只是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引开,继续带着这温馨的一家子参观。
接下来的行程充满了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和张星海层出不穷的奇趣问题。
李院士耐心十足,用最浅显生动的语言解释着复杂的航天原理,描绘着月球基地的未来图景。
陈文秀抱着儿子,脸上始终带着温柔的笑意,偶尔低声和张宏交流一两句。
张宏则更多时候是倾听,目光沉静地掠过那些精密的仪器、巨大的燃料储罐和忙碌有序的工作人员,只有在女儿提出特别有趣的问题时,他线条硬朗的嘴角才会微微牵动一下。
直到夕阳的余晖将戈壁滩染成一片温暖的金红,参观才在愉快的气氛中结束。
陈文秀抱着已经有些犯困、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张星华,牵着依旧兴奋不已、叽叽喳喳和程琳“小姨”说着火箭故事的张星海,在冷江明和程琳的陪同下,先行离开返回招待所。
喧嚣散去,总装测试厂房巨大的空间里恢复了那种特有的、带着金属回音的寂静。只剩下张宏和李东杰院士,以及几位核心的技术负责人。
气氛瞬间从方才的温馨轻松,切换到了凝重而专注的频道。
“张总工,请。”李院士引着张宏走向厂房深处一个挂着“核心任务研讨室”牌子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