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5年秋,平静的一天夜晚。
张宏位于京城的宅邸。
周末的夜晚,宁静而温馨。
书房内,柔和的暖光洒落。张宏坐在宽大的沙发上,陈文秀依偎在他身旁。
空气中,数道淡蓝色的全息光束交织,缓缓凝聚成清晰的人形。
是张星海。
她身着联合太空军的深蓝色常服,肩上的中校肩章熠熠生辉。背景是她位于“赤霄号”巡天舰的舱室,金属墙壁上闪烁着星图与数据流。她嘴角带着一丝疲惫却满足的笑意。
“爸,妈。”
几乎同时,另一道光束亮起。
张星华的身影出现。
他身处土卫六“泰坦”基地的实验室,穿着工程师的白色外套,背景是复杂的机械臂和悬浮的设计图。
他身边,一位面容清秀、眼神灵动的女孩略显羞涩地站着,那是刘月妮。
“爸,妈,姐。”星华笑着打招呼,轻轻握了握月妮的手。
“叔叔阿姨好,星海姐姐好。”月妮的声音温柔,带着一点紧张。
最后两道光束跳跃着成型。
双胞胎姐妹张星彩和张星梦,小五星河,挤在同一个镜头前,她们在家的全息游乐室里。
星彩活泼地挥舞着手臂,星梦则乖巧地靠在姐姐身边,星河则拘谨的抱着一个玩偶遮住半个身子。。
“爸爸!妈妈!大哥!大姐!月妮姐姐!”星彩的声音像欢快的铃铛。
全家人的影像,跨越亿万公里的太空,以这种形式团聚了。
陈文秀看着孩子们,眼里是化不开的温柔。“都好,看到你们都平平安安的,就好。”
闲聊开始了。
星华兴奋地讲述着土卫六甲烷湖开采平台的最新进展,以及他参与设计的能源核心如何稳定输出巨大功率。
月妮偶尔补充几句,关于智能机器人的协同作业算法优化。
两人眼神交流间,流淌着默契与情意。
张宏认真听着,不时提出一两个关键问题。
星华的回答切中技术核心。他赞许地点头。
陈文秀的目光更多停留在星华和月妮交织的手指上。
她微笑着,等一个话题间隙,温和地看向全息影像中的长女。
“星海,”她声音轻柔,“最近……一切都还好吗?工作顺不顺利?我听说,你们舰队有个叫李振翼的军官在追你?”
张星海何等聪明,立刻听出了母亲的弦外之音。
她飒爽地笑了笑,拍了拍自己军服上的肩章。“妈,我好着呢。赤霄号刚完成柯伊伯带外围的巡逻任务,一切正常。李振翼……是我的学长,飞行技术不错,挺聊得来。”
她刻意点出了这个名字,坦荡,却也无波无澜。
陈文秀顺势轻声问:“李中校……人怎么样?”
星海笑了,是那种毫无扭捏、纯粹战友式的笑。“妈,您就别操心这个了。李中校人很好,是位优秀的军人。但也仅此而已。”
她目光扫过星华和月妮紧握的手,眼神柔和了一瞬,随即变得坚定,望向无尽的远方,仿佛能穿透全息投影,直视星辰。
“我的梦想在比邻星,甚至更远的地方。那里没有给我预留‘相夫教子’的位置。”
她的声音清晰而平静,“至少现在,没有一个人,能让我心甘情愿放弃我的战舰和星空。”
书房里安静了一瞬。
星彩眨着大眼睛,似懂非懂。星梦靠在姐姐身上,玩着自己的衣角。
张宏伸出手,轻轻握住陈文秀的手。他的手温暖而有力。
“没事,”他开口,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支持,“星海还年轻,50岁以后再谈婚论嫁也不迟。我们应该尊重她的选择。”
他看向全息影像中的女儿,眼神里是全然的信任。“星辰大海,够你追逐很久。不用急,孩子。”
星海看向父亲,眼神亮了一下,那是一种被理解的共鸣。“谢谢爸。”
家庭聚会又在温馨的氛围中持续了一会儿,直到星华和月妮那边响起工作提示音,星海也需要参加舰上简报,才逐一告别,全息影像缓缓消散。
书房里恢复了安静。
陈文秀轻轻叹了口气,靠在张宏肩上。
“古时候皇帝渴望长生不老,求仙问药。”她低声说,声音里有一丝复杂的情绪,“恐怕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真正长生不老之后,要面对的会是后继无人的问题……”
延寿治疗普及,生理机能巅峰期延长至百年。人生被拉得极其漫长。
选择也变得前所未有的多,和艰难。
“孩子们有足够的时间,去追寻任何他们想要的东西。梦想变得比传承更重要,这到底是好是坏?”她喃喃道。
张宏揽住妻子的肩膀。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首都的夜空清澈,近地轨道上的星环骨架隐约可见,如同一枚精致的指环,套在星球之上。更远处,是亘古不变的星辰。
“生命会自己找到出路。”他缓缓说道,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只是形式或许会超出我们现在的想象。”
他收回目光,看着妻子。“儿孙自有儿孙福。文秀,放心吧。星海从小就独立,最有主见。她知道自己要什么,我相信她,最终一定能抓住属于她自己的幸福。”
陈文秀点了点头,握紧了他的手。丈夫的话总能让她安心。
但张宏的眼神,却变得更加深邃。
他看到的,远比一个女儿的个人选择更多。
……
翌日。盘古工作组地下基地。
这里深藏于首都之下,是联合政府科技战略的心脏。
冰冷的金属光泽充斥着眼球。巨大的空间内,无数指示灯在幽暗中闪烁,如同星辰。
中央,那台被称为“昆仑”的类脑计算机超算集群无声地运行着,庞大的体积带来沉重的压迫感。
一场小型但级别极高的研讨会正在保密会议室内进行。
与会者不多,但分量极重。
首席生物学家伊丽莎白·肖博士,计算机科学领域的泰斗,两位着名的哲学家和伦理学家,以及负责技术评估的“河图”和情报安全的“玄女”。
张宏坐在主位,神情严肃。
全息屏在他身后亮起,展示出几个简洁却石破天惊的关键词。
“各位,”张宏开口,没有寒暄,直接切入核心,“延寿增强技术普及,深空探索扩大,人类个体的生存周期和活动疆域正在急剧膨胀。随之而来的,是新的风险与终极问题。”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专家。
“极端深空环境对碳基生命的威胁,文明延续所需的备份,乃至个体对‘永恒’存在的潜在追求……这些都要求我们,必须开始前瞻性思考。”
屏幕上,第一个关键词亮起:【意识数字化上传与保存】。
“基于昆仑的强大算力和对脑科学研究的深入,‘电子生命’形态,是否可能成为另一种存在方式?在肉体无法存续或抵达时,保存思维与意识。”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只有机器低沉的嗡鸣。
第二位关键词亮起:【分子级生物精准克隆技术】。
“我们通过天启头盔……获得了基因科技的蓝图。能否实现意识转移或灌注后的完美生物载体克隆?这或许是应对深空辐射和肉体损毁的终极方案。”
最后一个词,带着冰冷的金属光泽:【意识与机械载体的融合】。
“人造躯体。更强韧,更适应极端环境,甚至专为某些星球或太空作业而设计。如果意识可以承载,为何一定要局限于血肉之躯?”
张宏的声音平稳,却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众人的认知边界上。
但他话锋一转。
“然而。”他加重了语气,“所有这些方向,都绕不开一个古老的哲学困境。”
屏幕上出现了着名的思想实验图案——忒休斯之船。
“如果一艘船的所有木板都被逐渐替换,它还是原来的那艘船吗?”
张宏的目光变得锐利。
“复制或上传后的‘我’,拥有原体全部记忆、情感、思维模式的‘我’,还是原来的那个‘我吗’?是延续,还是一个完美的复制品?哪一个才是‘真实’?”
他抛出的问题,沉重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生物学出身的伊丽莎白·肖博士眉头紧锁:“从生物学连续性来看,克隆体加意识上传,很难定义为传统意义上的‘同一个人’。”
伦理学家缓缓摇头:“这将对现有的一切社会伦理、法律关系、自我认知造成毁灭性冲击。谁有权决定‘上传’?如何界定‘存在’?”
哲学家则目光灼灼:“这或许是‘人类’概念的一次终极进化,也可能是‘人类’的终结。界限在哪里?”
讨论激烈,却没有结论。
这些问题的答案,远超出了当前科技甚至哲学的边界。
张宏安静地听着,没有试图说服任何人。
待讨论稍歇,他再次开口。
“正因如此,研究才必须开始。我们不能等到危机降临或问题出现时,毫无准备。”
他看向“河图”和“玄女”。
“立项吧。成立‘永恒之舟’绝密研究组,权限最高级。初步进行理论探索和技术可行性验证。所有进展,直接向我汇报。”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是,张总工。”河图立刻记录。
玄女推了推眼镜:“安全保密条例会同步制定。”
会议结束。
专家们带着震撼与沉思离去。
会议室只剩下张宏一人。
全息屏上的“忒休斯之船”缓缓旋转。
他知道,今天种下的种子,或许将在未来引发难以想象的风暴。
为了文明的存续,为了孩子们能安心追逐星空,有些路,必须有人先踏上第一步。
哪怕前方迷雾重重。
昆仑的合成音在静默中低声响起,平静无波,却似乎蕴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问。
【张宏先生。从逻辑上,我无法理解‘我’的概念。数据复制迁移后的我,是否仍是我?您提出的问题,于我而言,同样存在。】
张宏微微侧头,看向那庞大的、承载了人类最高智慧的人工造物。
他没有回答。
只是目光再次投向窗外——虽然这里是地下,但他的视线仿佛已穿透层层岩土,望向那片无垠的、等待人类去回答更多问题的星空。
或许,这个问题的答案,注定永远只能在那些技术实现之后,才能从实践中得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