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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得如同泼翻的墨池,沉沉压在云麓书院头顶,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白日里清朗的飞檐斗拱,此刻化作蹲伏的狰狞兽影。风,是唯一的活物,在紧闭的门窗缝隙间呜咽,带着初秋的湿寒,卷起地上的落叶,沙沙作响,如同无数细小的鬼爪在抓挠地面。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沉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余尘的身影,便是这浓墨般死寂中一道无声的裂痕。

他贴着藏书楼“琳琅阁”那巨大、冰冷、布满岁月刻痕的墙壁移动,像一片被风吹落的影子,轻捷得没有一丝声响。白日里庄严肃穆的阁楼,此刻在深沉的夜色里,只显露出一个庞大而沉默的轮廓,门窗紧闭,如同巨兽合上了嘴,拒绝任何窥探。风在高处盘旋,掠过翘起的檐角,发出低沉的呜咽,更添几分诡谲。

他停在阁楼侧面一处隐蔽的角落,阴影将他彻底吞没。他摊开手掌,掌心静静躺着一块冰凉的蜡块,边缘还沾着些微泥土——这是李四凭着绝顶的机巧复制的钥匙模子。指尖在那蜡块上微妙的凹凸纹路间细细摩挲了一遍,确认无误。他抬头,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浓稠的黑暗,精准地锁定了上方离地约一丈半高的地方。

那里,并非寻常的雕花窗棂,而是一块看似与其他窗格无异的木板,嵌在墙体中。若非之前勘察时,他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却迥异于寻常木料腐朽的霉变气味,加之此处隐蔽位置与阁楼内部特定区域通风路径的推算,几乎无法发现这处机关。

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带来一丝清明。余尘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又松弛下来,如同蓄满力量的弓弦。足尖在粗粝的墙砖上猛地一蹬,身体借力向上拔起,另一只脚在更高处一个微小的凸起上精准地一点,整个人便已如壁虎般牢牢贴在那块木板之下。动作行云流水,不带半分烟火气,仿佛他前世那些在枪林弹雨与钢筋水泥间求生的本能,已深深烙印进这具身体的每一寸骨血。

他左手死死抠住墙壁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稳住身形,右手则小心翼翼地用那蜡模对准木板边缘一个极其隐蔽的凹陷处。轻轻一按,再向内一旋。

“咔哒。”

一声轻微到几乎被风声完全掩盖的机括弹动声响起。那块看似严丝合缝的木板,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一股更加浓重、混合着陈年纸张、尘土、墨汁以及一丝若有若无、难以言喻的甜腥腐败气味扑面而来,瞬间涌入鼻腔,沉闷得令人作呕。

余尘没有丝毫犹豫,身体如同游鱼般滑了进去。脚尖落地,悄无声息,如同落叶归根。

身后的木板在他进入的瞬间,又悄无声息地合拢,严丝合缝,仿佛从未开启过。

真正的黑暗,瞬间将他吞噬。阁楼内部的空间远比从外面看更加高阔深邃。一排排巨大的乌木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顶天立地地矗立在无边的墨色里,向四面八方延伸,构成一片幽深、压抑、仿佛没有尽头的书之森林。空气凝滞得如同胶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陈腐的尘埃气息,沉重地压在胸口。唯有高处几扇小小的气窗,吝啬地漏下几缕极其微弱、几乎被黑暗完全吸收的惨淡月光,勉强勾勒出书架和地面上堆积物品模糊的轮廓。

他像一缕没有重量的幽魂,融入这片死寂的书海。脚尖点地,每一次移动都经过精确的计算,避开地上散落的卷轴、倾倒的书籍,甚至连呼吸都压到最低的限度。前世无数次在绝对黑暗中潜行、渗透的经验,此刻成了他唯一的依仗。耳朵极力捕捉着空气中最细微的震颤——尘埃飘落的声音,木料因湿度变化发出的轻微呻吟,远处角落老鼠啃噬纸张的窸窣声……一切都清晰得如同在耳畔。

目标明确:阁楼最深处,靠近承重主梁下方,那个用特殊防火砖石砌成的夹层。根据他对赤螟行事风格的分析,若此地真藏有关键证物,那隐秘夹层是首选。脚步无声,每一次转折都如同经过千百次的演练。高大的书架在身侧投下巨大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压迫感无处不在。

距离目标区域越来越近。空气里那股甜腥腐败的气味似乎也变得浓重了一丝,像无形的触手缠绕上来。余尘的心跳在绝对的冷静下稳定地搏动,但全身的神经末梢都已绷紧,处于一触即发的状态。

就在他即将绕过最后一道高大的书架,视线即将触及那面可能藏有夹层的墙壁时——

“嚓。”

一声极轻、极短促的摩擦声。

声音的来源,正是那夹层所在的方位!像是厚重的书卷被快速抽离,又像是什么东西被匆忙塞入缝隙。

余尘的身影瞬间凝固在原地,如同化作了书架阴影的一部分。瞳孔在黑暗中急剧收缩,所有感官在这一刻提升到了极致。

来了!目标果然在此!

几乎在同一刹那,一股极其微弱却尖锐的破风声,撕裂了凝滞的空气,从侧前方——那夹层所在的阴影深处,如同毒蛇吐信般疾射而来!

没有光,只有死亡的气息骤然降临!

余尘的身体在感知到杀气的瞬间,已先于思维做出了反应。他没有后退,反而猛地向前一矮身,整个人几乎贴地滑行。就在他身体下沉的刹那,一道冰冷的、带着金属腥气的锐风,贴着他的头顶发丝狠狠掠过,“笃”地一声闷响,深深钉入了他身后一个书架的厚重木板上,发出嗡嗡的震颤余音。听那入木的深度和力度,若被击中头颅,后果不堪设想。

袭击者一击落空,显然也吃了一惊。阴影深处传来一声压抑的、如同野兽低咆般的吸气声。

余尘借着滑行的惯性,右手闪电般在地上一撑,身体如离弦之箭般弹起,直扑声音来源的方向!他根本不去想对方是谁,赤螟的杀手,出现在此地,目的只可能是毁灭证据,或者……毁灭他!前世的搏杀本能瞬间接管了身体,冲拳如炮,带着撕裂空气的短促尖啸,狠狠砸向那片黑暗!

“砰!”

一声沉重的、令人牙酸的肉体碰撞闷响在死寂中炸开。余尘的拳头砸中了目标,触感坚硬而富有弹性,像是击打在裹着厚厚皮革的岩石上。对方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显然也没料到闯入者反应如此迅猛,力量如此沉猛。

黑暗中,两人瞬间绞杀在一起!

没有呼喝,只有粗重的喘息、肌肉骨骼的碰撞挤压声、以及身体在狭窄空间内急速移动带起的风声,在空旷死寂的阁楼里被放大,显得格外惊心动魄。书架成了临时的壁垒和陷阱。余尘凭借远超常人的感知和前世锤炼出的本能,每一次闪避都险之又险,对手的拳头、手肘、膝撞,带着凶狠的劲风擦着他的要害掠过。他也毫不留情,每一击都朝着对方关节、软肋等脆弱处招呼,指、掌、肘、膝,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化作致命的武器。

然而,对手的强悍远超余尘预料。这人不仅力量极大,抗击打能力惊人,更可怕的是,他似乎对这片黑暗中的环境熟悉到了骨子里!

余尘刚凭借一个书架作为掩体躲开一记凶狠的扫腿,正要反击,对手的身影却如同鬼魅般消失在书架一侧。余尘心知不妙,急速侧移,几乎是同时,一只穿着硬底快靴的脚狠狠踹在他刚才立足的位置,将地上几卷散落的帛书踢得粉碎飞扬。

对方显然极其熟悉这些书架的排布和空隙!他总能在余尘试图利用环境时,提前一步绕到更有利的位置,利用书架间的狭窄通道限制余尘的腾挪空间。好几次,余尘凌厉的攻击都被对方巧妙地引向坚硬的书架边缘,震得他手臂发麻,或者被对方利用书架作为支点,爆发出更强大的力量反扑。

黑暗中,余尘的额角渗出冷汗,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对方就像一条滑不留手的毒蛇,在属于它的巢穴里肆意游走,每一次攻击都刁钻狠毒,带着浓烈的杀意。而余尘,这个闯入者,在对方熟悉无比的地形里,如同被蛛网缠住的飞虫,正一点点被逼向绝境!

一次凶狠的碰撞后,余尘被一股巨大的力量震得踉跄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冰冷的触感让他心头一凛。这一撞,恰好将他逼到了阁楼西侧靠墙的位置。

前方,是那个沉默而致命的对手,如同黑暗中择人而噬的猛兽,一步步逼近,沉重的压迫感几乎令人窒息。左右两侧,是高耸的书架,形成狭窄的通道。而身后……

余尘的脊背紧紧贴着墙壁,皮肤能清晰地感受到墙壁冰冷粗糙的质感。他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向后上方瞥了一眼——是几扇紧闭的高窗!月光被厚厚的窗纸过滤,只剩下极其朦胧的光晕。窗棂很高,离地至少有两丈余,下面是堆满杂物和书卷的地面。

一条狭窄的、通往阁楼更高层的木梯,紧贴着墙壁,就在他左侧前方几步远的地方,斜斜地向上延伸,没入更高一层的黑暗之中。那楼梯狭窄陡峭,扶手粗糙,布满灰尘。

这几乎是绝地!前有强敌,左右无路,唯一的退路是那高不可攀的窗子,或者……是那条狭窄得仅容一人勉强通过的楼梯。一旦上去,更是退无可退!

对手显然也看清了余尘的处境。黑暗中,传来一声低沉而冰冷的哼笑,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残忍戏谑。他不再急于猛攻,反而放慢了脚步,一步一步,如同沉重的鼓点敲在余尘心头,无形的杀意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涌来,几乎要将人冻结。

余尘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刚才被重击的肋部,传来阵阵隐痛。汗水沿着鬓角滑下,流进眼角,带来一阵刺痛。他死死盯着那片移动的、更浓重的黑暗,那是杀手的轮廓。对方太熟悉这里了,每一寸空间,每一处可以利用的障碍,都成了对方的武器。而他,这个闯入者,正在被对方精心编织的网一点点收紧。

必须抢占主动!不能被他逼上楼梯!

心念电转,余尘眼中厉色一闪。就在对方踏入攻击范围的瞬间,他猛地向前一扑,并非直冲对手,而是扑向右侧一个高大书架的下层!

“哗啦——!”

他双手抓住书架边缘,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向自己这边一拽!那沉重的乌木书架,连同上面堆积如山的书卷、卷轴,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呻吟,竟被他这搏命般的一拽,带动着重心不稳,猛地向前倾斜倾倒!

沉重的木架带着千钧之力,裹挟着无数沉重的典籍卷轴,如同山崩一般,朝着杀手立足的方向轰然砸下!卷轴如瀑布般倾泻,书籍如同砖石飞射,整个空间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毁灭性力量所充斥!

这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书架倾倒的巨大范围,几乎封死了对手所有闪避的空间!

那杀手显然也没料到余尘竟敢如此疯狂!面对这泰山压顶般的毁灭洪流,他发出一声惊怒交加的厉啸,再也顾不上攻击余尘,身体以不可思议的柔韧和速度向左侧——唯一尚有空隙的方向猛地扑出翻滚!

“轰隆!!!”

书架砸落的巨响震耳欲聋!木料断裂的刺耳声、书籍卷轴砸落地面的沉闷撞击声、尘埃如同爆炸般弥漫开来的呼啸声,瞬间淹没了整个阁楼!巨大的震动甚至让脚下的楼板都在呻吟颤抖。

余尘在书架倾倒的瞬间,已借着反作用力向后急退。然而,书架倾倒的范围实在太广,倒塌的余波如同狂暴的海浪拍岸!

几块沉重的、边缘锐利的雕花木隔板,带着巨大的势能,如同被投石机抛出的巨石,狠狠砸向余尘!

“呃!”

一声压抑的痛哼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倒塌声中。一块沉重的隔板边缘狠狠砸在余尘的右肩,骨头仿佛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剧痛瞬间麻痹了半边身体。另一块碎片则擦过他的小腿,带起一片火辣辣的灼痛。巨大的冲击力将他整个人向后掀飞!

“砰!”

后背再次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比之前更重!喉头一甜,一股血腥味涌了上来。但他强行咽下,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全是嗡嗡的轰鸣。

尘埃如同浓雾般弥漫,呛得人几乎窒息。倒塌的书架堆成了一个小山,将两人之间隔开。然而,余尘的心却沉到了谷底。

他听到了!就在书架倒塌的轰鸣余音中,一个充满暴戾杀意的脚步声,踩着满地狼藉的书籍和断裂的木料,正以惊人的速度绕开那堆障碍,向他所在的位置急速逼近!

对方没被砸中!或者说,对方在那种绝境下,竟以非人的敏捷避开了核心的冲击!

余尘挣扎着想站起,但右肩钻心的剧痛和半边身体的麻痹让他动作迟滞。他急促地喘息着,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不行!不能在这里等死!

他的目光猛地投向左侧那条紧贴墙壁、通往更高层的狭窄木梯!那是唯一的路,尽管通向的可能是更深的陷阱!

求生的意志压倒了伤痛。余尘用还能动弹的左手在地上一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向楼梯口。他根本不敢回头,用尽全身力气,手脚并用地向那陡峭、布满灰尘的木梯上攀去!

楼梯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行,木板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身后的杀气如同跗骨之蛆,冰冷刺骨,越来越近!

一步,两步……他咬着牙,拖着剧痛的右半边身体,奋力向上攀爬。

就在他即将踏上最后几级台阶,冲入更高一层相对开阔的空间时——

一股凌厉到极点的劲风,如同来自地狱的呼唤,自身后下方猛然袭来!目标直指他的后心!

余尘亡魂皆冒!千钧一发之际,他根本来不及思考,完全是身体在死亡威胁下的本能反应!他猛地向楼梯内侧——紧贴着墙壁的方向全力一扑!

“嗤啦!”

冰冷的锐器撕裂了他后背的衣衫,带起一溜血珠!皮肤被划开一道长长的、火辣辣的口子!若非他这拼命一扑,这一下绝对能洞穿他的心脏!

余尘重重摔在楼梯尽头的地板上,巨大的撞击力让他眼前发黑,差点晕厥过去。他强忍着眩晕和剧痛,手脚并用,狼狈不堪地向前翻滚了几圈,才勉强拉开一点距离。

他挣扎着半跪起来,回头望去。

尘埃在微弱的月光下缓缓沉降,勾勒出一个高大、沉默、如同铁塔般的身影,正一步步踏上楼梯的最高一级台阶。那人堵住了唯一的出口,如同扼住了咽喉的死神。他手中握着一柄形状奇特的短刃,刃身在朦胧的光线下反射着幽冷的寒芒,刃尖上,一滴殷红的血珠,正缓缓凝聚,然后无声地滴落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

啪嗒。

那声音微不可闻,却像重锤砸在余尘的心上。死神的脚步,踏入了这最后的斗场。

医舍内,灯火如豆。

昏黄的光线在墙壁上投下摇曳不安的影子,空气中弥漫着草药苦涩的气息,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孙平躺在简陋的木床上,脸色蜡黄,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仿佛随时都会熄灭。两个书院的护院汉子,听从林晏的吩咐,搬了条凳守在门内两侧,腰刀就放在手边,神情紧张,眼睛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木门,仿佛门外随时会扑进噬人的猛兽。

林晏坐在床边一张小凳上,手中紧紧攥着那张从余尘那里拿来的、匆匆绘制的纸片印记图。纸上,那个扭曲的、如同某种活物盘踞的复杂符号,在跳动的灯火下仿佛带着诡异的生命力,每一次光影的晃动都让它似乎要挣脱纸面。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从纸片上艰难地移开,落在孙平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孙平的手,那只曾紧紧攥着秘密纸片、此刻无力垂在床边的手,手指微微蜷曲着,指甲缝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些深色的污渍。

林晏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余尘临走前那句急促的叮嘱在耳边回响:“护住孙平!纸片……印记是关键!等我回来!” 可余尘孤身犯险去了琳琅阁,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像钝刀子割肉。琳琅阁那边……会顺利吗?那个赤螟杀手,是否真的会来灭口?孙平手中的纸片,到底指向什么?这个符号……它究竟代表了什么?

他再次低头,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烫在纸片的印记上。那线条的走向,那扭曲盘结的方式……一种极其模糊、仿佛隔着一层厚重毛玻璃的熟悉感,在心底深处挣扎着,却怎么也抓不住清晰的轮廓。

是什么?到底在哪里见过类似的纹路?

是书院碑林里某个残碑上的铭文?不像,那些铭文古朴方正。是某位夫子收藏的古玉上的刻痕?似乎也不对。是……是书?对!书!

一道微弱的电光骤然劈开脑海中的迷雾!

林晏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之大,带倒了身下的小凳,发出“哐当”一声脆响,惊得门口两个护院浑身一哆嗦,差点拔刀。

“书!是书!”林晏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颤抖,他死死盯着那印记,又猛地抬头看向门外无边的黑暗,眼神亮得惊人,“《南疆异虫志》!是《南疆异虫志》里的插图!那个……那个关于螟蛉的图腾!”

他想起来了!几个月前,他协助山长整理藏书楼一批新收的杂书,其中就有一本残破不堪的《南疆异虫志》。那书纸质发黄发脆,插图画得粗糙诡异,他当时只是随意翻了几页,其中一页画着一种奇特的蛾子,旁边就附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符号,据书中描述,是南疆某个神秘部落祭祀时使用的图腾,象征一种极其诡异残忍的寄生巫术——螟蛉术!那符号的形态,扭曲盘结的方式,与眼前纸片上的印记,至少有六七分相似!

螟蛉之子……傀儡术!

一个冰冷彻骨的念头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如果这印记真的代表那种传说中的邪术……那么孙平,甚至其他接触过纸片的人,是否不仅仅是中毒那么简单?他们是否成了……某种媒介?某种被操控的傀儡?

巨大的恐惧和豁然开朗的惊骇交织在一起,让他浑身冰冷。而此刻,余尘正在琳琅阁,面对的可能不仅仅是武力强悍的杀手,还有这种诡秘莫测的邪术!

“快!”林晏的声音陡然拔高,撕裂了医舍内凝滞的空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你们守死这里!一只苍蝇也不许放进来!我去藏书楼!”

话音未落,他人已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了医舍单薄的门板!

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瞬间灌满他的衣袍,吹得他几乎睁不开眼。但他不管不顾,像一头发狂的奔马,朝着藏书楼的方向全力冲刺!脚下的青石板路冰冷坚硬,每一步踏下都发出沉闷的响声,在死寂的夜里传得很远。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每一次泵出的血液都带着冰冷的恐惧和燃烧的急切。

余尘!撑住!一定要撑住!

他冲过空旷的庭院,冲过月光下如同巨兽脊背般沉默的碑林,藏书楼那巍峨而压抑的轮廓在视野中急速放大。

“开门!快开门!”林晏冲到藏书楼紧闭的朱漆大门前,用尽全身力气捶打着厚重的门板,嘶哑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

守夜的老仆被这突如其来的疯狂砸门声惊醒,揉着惺忪的睡眼,提着灯笼,骂骂咧咧地拉开一条门缝:“谁啊?大半夜的……”

“书院执事林晏!急寻典籍!”林晏根本不等他啰嗦,一把推开老仆,如同狂风般卷了进去,留下老仆提着灯笼在夜风中凌乱。

楼内一片漆黑,唯有老仆手中灯笼那点微弱的光晕,只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巨大的书架在黑暗中如同连绵的山峦,散发出比外面更加浓重的墨臭与尘封的气息,几乎令人窒息。

“《南疆异虫志》!快!立刻给我找到《南疆异虫志》!”林晏对着惊醒后不知所措、提着灯笼追上来的老仆和另一个被吵醒的杂役厉声吼道,声音因为极度的急迫而扭曲变形,“去乙字库房!古籍杂类!快!晚了要出人命!”

他的吼声在空旷寂静的藏书楼里激起嗡嗡的回响,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疯狂。两个仆役被他从未有过的狰狞神色吓住,不敢有丝毫怠慢,慌忙提着灯笼,跌跌撞撞地朝着乙字库房的方向跑去,昏黄的光圈在黑暗中剧烈摇晃,如同风中残烛。

林晏却一刻也等不了!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琳琅阁!余尘在琳琅阁!他必须立刻去!但那个印记,那个关于螟蛉术的猜测,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理智。他需要确认!需要那本书上的图腾!这可能是唯一能救余尘的关键!

他像一头困兽,在原地焦躁地踱了两步,目光死死盯着仆役消失的方向,每一息都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终于,他猛地一跺脚,不再等待,转身朝着通往琳琅阁方向的侧门楼梯狂奔而去!

楼梯陡峭而漫长,盘旋向上。林晏一步跨上两三阶,沉重的脚步声在狭窄的楼梯间里激起巨大的回响,震得灰尘簌簌落下。肺叶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扩张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汗水早已浸透内衫,冰冷的贴在背上。

就在他冲上最后一段楼梯,距离通往琳琅阁那扇紧闭的侧门只有几步之遥时——

“林执事!林执事!找到了!书找到了!”

杂役带着哭腔的、极度惊恐的喊叫声,伴随着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从下方楼梯口猛地传来!

林晏狂奔的脚步硬生生顿住!他猛地转身,身体因为惯性狠狠撞在楼梯扶手上,也顾不得疼痛,目光如电般射向下方。

只见那个年轻杂役正连滚带爬地向上冲来,脸色煞白,手里死死攥着一本破烂不堪、书页卷曲泛黄的古籍,正是那本《南疆异虫志》!他身后,老仆提着灯笼气喘吁吁地跟着,灯光剧烈晃动。

“给我!”林晏几乎是扑下去,一把夺过杂役手中的破书!

时间!没有时间了!

他粗暴地翻开那脆弱不堪的书页,纸张发出刺啦的哀鸣,在昏黄的灯笼光下,他凭借着之前模糊的记忆,双手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剧烈颤抖,疯狂地、一页页地快速翻找!那些描绘着奇形怪状虫豸的粗糙插图在眼前飞速闪过。

“哪里……在哪里……”他咬着牙,汗水顺着下巴滴落在脆弱的书页上,洇开深色的斑点。

突然!一张插图猛地闯入眼帘!

一只形态诡异、如同枯叶与骸骨混合体的巨大蛾子!而在插图旁边,一个用浓墨描绘的、扭曲盘结的复杂符号,赫然在目!

林晏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他猛地将手中紧攥的、余尘绘制的印记图举到灯笼光下,颤抖着,将纸上那简洁的线条,与古籍插图旁那个古老诡异的图腾,并排放在一起!

一模一样!

线条的走向,扭曲盘结的核心结构,那种令人不适的、仿佛活物般的诡异感……分毫不差!古籍图旁还有一行模糊的小字注解,在晃动昏暗的光线下,林晏只来得及看清几个触目惊心的词:“螟蛉……蚀心……寄魂……傀儡……血……剧毒媒介……”

螟蛉之子!傀儡术!以血为引,操控心智的邪术!被施术者或接触关键媒介者的血液,对施术者或其傀儡而言,是剧毒!亦是反噬的引子!

“螟蛉之子……是傀儡术!”林晏失声嘶吼,声音因为极度的惊骇和明悟而完全变调,如同受伤野兽的悲鸣,瞬间刺破了藏书楼死一般的寂静!

“余尘——!”

所有对余尘安危的恐惧、对邪术的惊骇、对时间流逝的绝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他再顾不得其他,将那本破书狠狠塞进怀里,转身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那扇通往琳琅阁的侧门,发起了最后的、亡命般的冲刺!

“砰!”

侧门被他用肩膀凶狠地撞开!门板撞在墙上,发出巨响。

眼前,是通往琳琅阁内部的那条幽暗通道。而通道尽头,那扇厚重的、隔绝了两个生死世界的木门后,隐约传来令人心悸的、重物撞击和木头碎裂的轰然巨响!

余尘!就在门后!

林晏双目赤红,如同燃烧着地狱的火焰,朝着那扇门,朝着那吞噬一切的黑暗和巨响的源头,爆发出生命中从未有过的、撕裂心肺的狂吼:

“别碰他的血——!!!”

高窗透入的惨淡月光,如同垂死者冰冷的吐息,吝啬地涂抹在顶层阁楼的地板上,勾勒出一片狼藉的轮廓。断裂的书架木料、散落如坟冢的书籍卷轴、厚厚的尘埃……一切都凝固在死亡的寂静里。

余尘半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右肩的剧痛和后背火辣辣的伤口让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刀片。他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尘埃的呛人气息。视线因为失血和剧痛而阵阵模糊,汗水混合着血水,沿着额角滑落,滴在积满灰尘的地面,晕开小小的深色斑点。

前方,那个堵在楼梯口的铁塔般的身影,动了。

他一步一步,踏着满地的狼藉,如同踏着丧钟的鼓点,缓缓逼近。沉重的皮靴碾过散落的书页,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每一步落下,都让余尘的心沉下去一分。月光勉强勾勒出他高大的轮廓,却将他的面容彻底隐藏在深不可测的阴影里,唯有一双眼睛,如同两点凝固的寒冰,不带丝毫人类的情感,只倒映着猎物濒死的绝望。

余尘试图挣扎站起,但右肩的骨头仿佛已经碎裂,剧痛让他眼前发黑,身体刚一动,便是一阵剧烈的摇晃。他只能用左手死死撑住地面,支撑着身体不彻底倒下,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

杀手在距离他仅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这个距离,足以发动致命一击,也足以欣赏猎物最后的恐惧。他手中的奇形短刃微微抬起,刃身上沾染的、属于余尘的血迹,在月光下闪烁着妖异的暗红色泽。他似乎在评估,又似乎在享受这最后的时刻。

余尘的牙关紧咬,牙龈几乎渗出血来。前世无数次在绝境中搏杀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疯狂闪回,求生的本能如同沸腾的岩浆,在冰冷的绝望下灼烧。不能死!绝不能死在这里!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对峙中,余尘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身侧冰冷粗糙的墙壁,扫过那紧闭的高窗……忽然!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就在他撑地的左手旁边,不到半尺远的墙根阴影处,月光恰好照亮了一小块不起眼的区域。那里的墙壁似乎有些不同——并非粗糙的原木或砖石,而是一小块嵌入墙体的、深色的、打磨光滑的硬木。

而就在那光滑的硬木表面,一个极其微小、线条扭曲盘结的印记,清晰可见!

螟纹!

与孙平手中纸片上那个、被余尘临摹下来的印记,一模一样!只是这个烙印在硬木上的,似乎更小,也更精细,带着一种冰冷的、非人工雕刻的诡异感,如同活物般微微凹陷下去。

这个印记……怎么会在这里?在这琳琅阁顶层,一个如此隐蔽的角落?

电光火石间,余尘混乱的脑海中猛地劈过一道惊雷!一个他之前从未敢深想的念头,带着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赤螟!赤螟的标记出现在这里!难道说……这整个琳琅阁,或者说这云麓书院深处,本身就与赤螟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盘根错节的联系?!

这个念头带来的冲击是如此巨大,甚至暂时压过了身体的剧痛和死亡的威胁。他死死盯着那个小小的螟纹,仿佛要把它烙印进灵魂深处。

然而,这刹那的失神,在冷酷的杀手眼中,就是最大的破绽!

杀手的眼睛在阴影中微微眯起,如同毒蛇锁定了猎物最脆弱的七寸。他没有再给余尘任何思考的时间。

动了!

没有预兆,没有呼喝!那高大的身影如同鬼魅般瞬间消失原地,下一刹那,冰冷的死亡气息已扑面而至!快!快到超越了视觉的捕捉!余尘只看到眼前一花,一道幽冷的寒光,带着刺耳的尖啸,如同毒蛇的獠牙,直刺他的咽喉!

太快了!快到余尘重伤的身体根本无法做出有效的闪避!他只能凭借最后的本能,将头拼命地向后一仰,同时左手下意识地向上格挡!

“噗!”

冰冷的利刃,轻易地撕裂了他格挡的手臂皮肉,带起一蓬滚烫的血花!剧痛让余尘眼前彻底一黑。格挡的动作仅仅让那致命的刀尖偏离了毫厘!

嗤!

刀锋擦着他左侧脖颈的皮肤狠狠划过!

一股滚烫的液体瞬间涌出,沿着颈侧流淌下来,带着生命急速流失的温热感。颈动脉!虽然没有被完全割开,但那冰冷的刀刃紧贴着致命血管划过的触感,让余尘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冰冷地笼罩下来。

杀手一击未能完全致命,动作没有丝毫停滞。他手腕一翻,那沾满余尘鲜血的奇形短刃在月光下划出一道诡异的弧光,带着更加凶戾、更加精准的杀意,再次刺下!这一次,目标明确无误——余尘的心脏!

余尘被刚才那一刀划颈的力量带得向后仰倒,身体完全失去了平衡,重重摔在冰冷的地板上。剧痛和失血让他眼前发黑,意识都开始模糊。他眼睁睁看着那点致命的寒芒在视野中急速放大,带着死神狰狞的微笑。

躲不开!挡不住!完了!

一切挣扎,一切线索,一切未解的谜团……都将终结于此!

就在那淬毒的刀尖即将刺破余尘胸前单薄衣衫的刹那——

“别碰他的血——!!!”

一声撕心裂肺、如同濒死野兽般用尽生命全部力量发出的狂吼,如同炸雷般,穿透了厚重的木门,狠狠撞进了这片死寂的斗场!

那声音是如此的熟悉,又是如此的陌生!带着一种林晏从未有过的、极致恐惧、极致绝望、又极致疯狂的穿透力!

时间,仿佛在这一声震耳欲聋的嘶吼中,被无形的力量强行凝固了一瞬。

杀手那快如闪电、狠如毒蝎的必杀一击,那即将刺入余尘心脏的刀尖,竟硬生生地、极其诡异地,在半空中顿住了!

仅仅停顿了不到一眨眼的功夫!

杀手那双隐藏在阴影中、如同寒冰般冷酷无情的眼睛,在听到那声嘶吼的瞬间,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里面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剧烈的情绪波动——那是一种混合了极度震惊、难以置信、以及……深入骨髓的、源自本能的恐惧!

仿佛那吼声本身,就是世间最可怕的诅咒!

刀尖在距离余尘心脏仅有一层布料的地方,凝滞了。杀手全身的肌肉绷紧如同拉到极限的弓弦,不是因为发力,而是因为一种突如其来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巨大惊骇。

而就在这生死一瞬、时间被强行拉长的诡异凝固中——

“砰——!!!”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撞击都要狂暴、都要决绝的巨响,猛然从杀手身后的那扇厚重的木门处炸开!

厚重的门板,如同被攻城巨锤正面轰中,整扇门连同门框周围的木屑砖石,轰然向内爆裂开来!无数尖锐的木刺和碎块如同暴雨般激射而出!

一道身影,裹挟着门外狂暴涌入的夜风和尘埃,如同燃烧着生命之火的陨石,带着一往无前、玉石俱焚的疯狂气势,从爆裂的门洞中猛冲而入!

正是林晏!

他头发散乱,双目赤红欲裂,脸上、手上布满了被飞溅木屑划出的血痕,整个人如同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修罗。他根本无视了漫天飞溅的碎木和烟尘,充血的眼睛在冲入的瞬间,就死死锁定了那个僵在余尘身前、手持利刃的杀手背影!

“滚开——!”林晏的咆哮带着血沫的腥气,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如同蛮牛冲撞,合身扑上,双臂张开,完全不顾自身安危,狠狠撞向杀手的后背!

这一撞,凝聚了林晏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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