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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寒意,已悄然浸透清晖书院的每一块青砖,每一片瓦当。晨风卷起庭院里枯黄的落叶,在回廊下打着旋儿,发出窸窸窣窣的碎响,如同某种不祥的低语。辩经会那场几乎焚毁理智的风暴,虽被山长沈先生的雷霆手段强行压下,其冰冷的余烬却沉甸甸地淤积在书院上空,也沉沉压在我的心头。

我抱着一摞刚从藏书楼深处翻出的、积满厚尘的旧籍,低着头,脚步匆匆穿过回廊。指尖被粗糙的纸页边缘磨得生疼,这细微的刺痛反而带来一丝奇异的清醒。这些泛黄的故纸堆,是我此刻唯一的堡垒,唯一的线索来源。辩经会上那枚淬毒的银针,那针尖上几乎冻结灵魂的诡异寒意——“砚底霜”,这个盘踞在我记忆幽暗角落的名字,再次狰狞地浮现,冰冷黏腻,带着死亡的腥气。我必须在它下一次毒牙咬下之前,揪住它的尾巴。

拐过一道月洞门,回廊尽头,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倚着朱漆柱子,仿佛已在那里站了很久,连衣袂都沾染了清晨的湿冷露气。阳光斜斜地切割过来,在他脚下投下清晰的影子。

林晏。

我的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紧,随即又沉沉地、缓慢地跳动起来,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深埋的旧伤。辩经会后,我们之间那层若有似无的薄纱,被我自己亲手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裂隙。我无法再若无其事地面对他那双洞悉一切又饱含关切的眼,无法再承受他每一次靠近带来的暖意,那暖意越深,就越映照出我心底那片终年不化的冻土是何等危险与荒芜。

我收紧了手臂,将沉重的书册更深地抱在胸前,仿佛那是抵御一切的盾牌。头垂得更低,视线牢牢锁住脚下青砖的缝隙,脚步没有丝毫迟疑地向前,与他擦肩而过。空气里,只留下书页陈旧的气味和我刻意屏住的微弱呼吸。

身后,那道目光如有实质,沉甸甸地落在我背上,带着无声的询问,还有一丝……被拒绝后的落寞?我强迫自己不去感知,不去回应。眼角余光瞥见他下意识抬了抬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徒然地垂下。那瞬间的凝滞,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划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他终究没有出声,只是默默看着我仓惶的背影消失在回廊的另一端,像一片被风强行吹离枝头的枯叶。

这样也好。疏离,是保护,也是我的宿命。

藏书楼深处,光线幽暗,唯有高窗投下几束斜斜的光柱,在漂浮的尘埃中舞动。我独自坐在角落里一张宽大的书案前,四周堆满了从各个角落翻找出来的舆图、县志、药典、乃至一些只言片语涉及奇闻异事的野史笔记。空气里弥漫着纸张霉变和陈年墨汁混合的、令人昏沉的气息。

指尖快速滑过发黄脆弱的纸页,目光如筛,在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间穿梭。清晖书院所在的淮州府、可能出产特殊寒性矿物或植物的地域、前朝宫廷秘药的零星记载……一切可能与“砚底霜”扯上关系的蛛丝马迹,我都绝不放过。书页翻动的沙沙声是我世界里唯一的节奏,枯燥而紧迫。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窗外渐渐西移的日影,提醒着我光阴的流逝。

然而,一无所获。那些冰冷的文字,要么语焉不详,要么干脆指向虚无缥缈的传说。焦躁像藤蔓一样悄然缠绕上来,勒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我端起案头早已冷透的粗陶茶碗,冰凉的茶水滑入喉中,却浇不灭心头的烦闷。就在仰头饮水的瞬间,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扫过窗外的庭院。

斜阳的金光为庭院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林晏正站在一株叶子稀疏的银杏树下,与几位学子交谈着什么。他微微侧着头,神情专注而温和,阳光勾勒出他线条流畅的下颌轮廓。一个年轻学子似乎遇到了难题,眉头紧锁,林晏便抬手,轻轻在那学子肩上拍了一下,动作自然而随意,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那学子紧蹙的眉头竟真的舒展开来,脸上重新有了光彩。

那轻轻的一拍,像一根无形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了我一下。心脏猛地一缩,泛起一阵细密的酸痛。那种被信任、被鼓励的感觉,遥远得如同前世模糊的幻影。在我的记忆碎片里,只有冰冷的宫墙,无处不在的审视目光,以及……最终冻结一切的“砚底霜”。信任?那是最奢侈也最危险的陷阱。

我猛地收回目光,将茶碗重重搁回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茶水溅出几滴,落在泛黄的纸页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我强迫自己重新埋首于故纸堆,指尖因为用力按压纸页而微微泛白。疏离,必须疏离。我这样的人,不该有片刻贪恋那虚幻的暖意。那只会害人害己。

日子在刻意维持的疏离与焦灼的搜寻中滑过。我与林晏,如同两条被无形界限分开的溪流,在书院这个小小的天地里并行,却再无交汇。他不再刻意靠近,目光却如影随形。每当我独自穿过僻静的回廊,或是夜深时在院中短暂停留,总能感觉到那若有若无的守护气息,隐在暗处,沉默而坚定。这份不动声色的保护,像一层无形的铠甲,也像一道无声的责问,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上。

这日午后,我抱着一摞刚清理完、准备归置回书架的书卷,刚走到回廊转角,便见山长沈先生立在阶前。他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负手而立,目光平和地望着庭院中几株疏朗的秋菊,花已半凋,却自有一番风骨。

“余尘,”他并未回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我耳中,“随我来一趟。”

心下一凛。山长沈先生,这位清晖书院的掌舵人,睿智而威严,辩经会后,他虽未再深究我的来历,但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从未离开。我默默跟在他身后,穿过几重庭院,来到他日常处理事务的书房。

书房不大,陈设古朴。最显眼的便是靠墙一排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经史子集。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旧纸特有的气息。沈先生走到窗边的矮几旁,那里放着一套素雅的茶具。他提起红泥小炉上温着的陶壶,水汽氤氲。

“坐。”他指了指矮几对面的蒲团。

我依言跪坐下来,腰背挺直,双手放在膝上,指尖却不自觉地微微蜷缩。他慢条斯理地烫杯、洗茶,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沉淀了岁月的从容。沸水注入紫砂壶,茶叶舒卷沉浮,浓郁的茶香弥漫开来,稍稍驱散了空气中的凝重。

他将一盏澄澈温润的茶汤轻轻推到我面前,这才抬起眼。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温和中带着不容错辨的锐利,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视人心。

“清晖书院,”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古寺的钟声,“立院百年,所求不过‘传道、授业、解惑’六字真言。只要心向学问,无论过往如何,无论身负何种牵绊,此地,皆可为其遮风避雨,护其安心向学。”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垂下眼帘,盯着杯中浮沉的茶叶梗。

“然则,”沈先生话锋微转,语气依旧平和,却添了几分语重心长,“人心幽微,世路崎岖。有些东西,藏得太深太久,便如双刃之剑。”他顿了顿,目光在我低垂的脸上停留片刻,“锋刃向外,或可御敌;然若其刃向内,或执剑之手不稳,则伤人,更易伤己。”

书房里异常安静,只有炉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茶香袅袅,却无法驱散我心头骤然涌起的寒意。他的话,字字句句,都像精准地敲打在我最隐秘的恐惧之上。他看到了什么?知道多少?

“老朽虚长几岁,见过些风浪。”他轻轻啜了一口茶,眼神望向窗外高远的天空,“知你心有千钧,步履维艰。信任二字,重逾千斤,非朝夕可成,需时间砥砺,如同这杯中老茶,需慢火煎熬,方显其真味。”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我身上,那眼神不再是审视,而是一种近乎悲悯的了然:“然,世事如棋,有时亦需几分孤勇。退守一隅,固能暂得喘息,却终非长久之计。若想拨开迷雾,看清前路,有时……需得往前一步。”他放下茶杯,杯底与托盘相触,发出极轻微的一声脆响,却在我心中激起了巨大的回响,“哪怕那一步,踩在薄冰之上。”

薄冰……“砚底霜”那刺骨的寒意仿佛瞬间从记忆深处袭来,冻得我指尖发麻。我紧紧攥住了膝上的衣料,指节用力到发白。喉咙干涩得厉害,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沈先生不再多言,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目光包容而沉重,仿佛承载着整个书院无声的注视与期许。书房的空气凝滞了,只有茶香依旧固执地弥漫着。庇护……双刃剑……信任……勇气……这些词在我混乱的思绪里激烈地碰撞、回旋。前尘往事如破碎的冰棱,尖锐地刺穿着眼前的平静。他洞悉了我的挣扎,甚至,可能比我自己看得更清楚。那层我极力维持的疏离外壳,在他温和却锐利的目光下,显得如此脆弱不堪。

山长的话语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久久未散,搅得我思绪纷乱。然而,表面的书院生活依旧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仿佛那场深谈只是午后一个短暂的幻梦。

这天清晨,薄雾尚未完全散尽,空气里带着深秋特有的清冽。我照例早早起身,准备去藏书楼继续我那毫无头绪的搜寻。刚推开自己那间偏僻小屋的门,一股不同寻常的躁动气息便扑面而来。庭院里,几个负责洒扫的仆役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什么,脸上带着惊疑不定的神色。远处通向书院侧门的石板路上,隐约可见几个行色匆匆的人影,方向似乎是……后山?

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蛇,倏然缠上心头。我下意识地停住脚步,侧耳倾听。

“……真的没了?昨儿还好好的,送药来的时候还跟我打招呼呢……”一个年长些的仆妇声音发颤。

“可不是!赵老药农啊!就住在后山坳里,给书院送药都送了快二十年了!早起他老伴儿发现的,说是……跟睡着了一样,可就是叫不醒了!”另一个声音急切地补充道。

“睡着?哪有睡着叫不醒的?府衙的仵作都惊动了!听说查了半天,愣是没找着一点伤,也没中毒的迹象!你说怪不怪?”

“唉……这年头,真是……”

赵老药农!那个常年佝偻着背,背着沉重药筐,脸上总是带着憨厚笑容的老人!他负责给书院供应一些常用的草药,性情和善,书院上下都认得他。死了?像睡着一样?查不出死因?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瞬间在我脑中炸开,与辩经会上那猝然倒下的学子、那诡异的“砚底霜”寒意,死死地串联在了一起!冰冷的恐惧猛地攫住了我的心脏,几乎让我窒息。

我几乎是踉跄着冲回屋内,砰地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喘息。是他吗?是因为给书院送药?是因为……我?这个念头如同毒藤,瞬间缠绕勒紧。辩经会后,那下毒之人并未真正离去,他(或他们)像潜伏在暗影里的毒蛇,一直在窥伺!而赵老农,一个无辜的药农,成了新的牺牲品?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四肢百骸都僵硬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停在离我门口不远的地方。随即,一个压得极低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市井的油滑:“……看清楚没?就这间?够偏的……”

“错不了,就是她。怪得很,新来的,就住这犄角旮旯……听说山长还挺看重?”

“管她呢!东家吩咐了,盯紧点,看看她平日都跟谁来往,尤其……咳,尤其那位林公子……”

“啧,这差事……这书院看着清静,怎么感觉瘆得慌……”

声音很快远去,如同鬼魅消失在晨雾里。我却如同坠入冰窟,浑身血液都冻僵了。鬼祟的人影!就在我的住处附近!他们口中的“东家”是谁?为什么要盯梢我?还特意提到林晏?是冲我来的,还是……冲着他?

危机感从未如此刻骨清晰。它不再是山长话语里的警醒,不再是记忆深处的恐惧,而是化作了门外真实的鬼祟低语和山后一具安详却冰冷的尸体!毒影未散,它从未离开!它就在我身边,如影随形!巨大的恐慌和一种被毒蛇盯上的冰冷恶心感攫住了我,胃里一阵翻搅。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才勉强压下喉头的惊悸。

不行!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坐以待毙!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攫住了我。赵老药农!他昨天还来过!他装药的筐篓!如果……如果真是因为“砚底霜”,或许会留下痕迹?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野火燎原,瞬间压倒了恐惧。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时间紧迫,府衙的人随时可能清理现场。我迅速褪下显眼的书院制式外衫,换上一身最不起眼的灰褐色旧布裙,将头发草草挽成一个最普通的妇人发髻,用一块素布包了头脸,只露出一双眼睛。镜子里映出一个毫不起眼的、带着几分村气的年轻妇人模样。

我悄悄推开后窗,这里是整个院落最僻静的角落,窗外是一小片荒芜的杂草地,紧挨着书院低矮的后墙。确认四下无人,我动作敏捷地翻了出去,落地时几乎没有发出声响。心在胸腔里狂跳,像一面急促的鼓。我贴着墙根的阴影,如同融入晨雾的一缕幽魂,朝着后山赵老药农小屋的方向,疾步而去。

赵老药农的小屋孤零零地坐落在后山一处避风的坳地里,简陋得可怜。几根原木撑起低矮的屋顶,墙壁是用黄泥混合着碎石垒砌的,缝隙里塞着枯草挡风。此刻,这小屋却成了令人避之不及的焦点。

小屋外围,稀稀拉拉地站着几个同村的乡邻,个个面带惊惶,伸长脖子朝里张望,却又不敢靠得太近。两个穿着皂色差服、腰间挎刀的府衙捕快守在门口,脸色也不大好看,透着一股子晦气和束手无策的烦躁。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死寂,连山间的鸟鸣都消失了。

我低着头,混在几个同样前来打探消息的村妇后面,尽量让自己显得毫不起眼。捕快警惕的目光扫过人群,带着审视,但并未在我这个“村妇”身上过多停留。我听到他们低声的抱怨。

“……真他娘的邪门!王头儿带着仵作在里面待了快一个时辰了,屁都没查出来!”

“可不是!老头儿就躺那儿,跟睡着没两样,身上一个针眼儿都找不着!银针验了,饭菜水壶都查了,屁毒没有!总不能是寿终正寝吧?昨儿还生龙活虎送药呢!”

“邪乎……我看八成是撞了山魈……”

撞了山魈?我心中冷笑,指尖却冰凉一片。越是查不出,越意味着手段的诡异和可怕。这感觉,太熟悉了。

我装作不经意地挪动脚步,视线飞快地扫视着小屋周围。屋旁搭着一个简陋的草棚,里面堆放着劈好的柴禾和一些杂物。棚子一角,赫然放着赵老药农视若珍宝的那个大药筐!竹篾编就,被草药汁液和山泥浸染得颜色深褐,边缘已经磨损起毛。此刻,那药筐被随意地扔在柴堆旁,显然衙役们检查过,认为不过是寻常物事,并未带走。

机会!

我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趁着守门捕快的视线被一个上前询问的村老暂时吸引,我假装被地上的石头绊了一下,趔趄着朝草棚的方向靠近了几步。

“哎哟!”我学着村妇的腔调,低低惊呼一声,顺势就半蹲下去,捂着脚踝,一副吃痛的样子。这个位置,离那药筐只有几步之遥了!

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瞬间锁定药筐。筐里还残留着一些零星的、没来得及清理干净的草叶和根茎碎屑。我的呼吸几乎停滞,所有的感官都凝聚在双眼之上,在那堆凌乱的、散发着混合草药气息的残渣里疯狂搜寻。

没有……没有……普通的艾草、车前子……没有异常……

就在绝望即将攫住我的刹那,目光猛地定格在药筐最底部内侧、靠近边缘一根凸起竹篾的角落!那里,沾着一点点极其微末的、几乎与深褐色竹篾融为一体的灰白色粉末!若不细看,只会以为是干涸的泥垢或是某种草药的碎屑!

然而,就在我的目光触及它的瞬间,一股极其微弱、却又无比熟悉的寒意,如同最细小的冰针,隔着几步的距离,猝然刺入我的感知!冰冷、死寂,带着一种能冻结灵魂的诡异!

“砚底霜”!

就是它!辩经会上那淬毒银针的气息,无数次出现在我噩梦深处的寒意!虽然只有微不足道的一点点,但那感觉绝不会错!

血液仿佛瞬间冻僵,又在下一刻沸腾燃烧!找到了!果然有!它真的出现了!赵老药农的死,绝非意外!是谋杀!是冲着我,冲着书院来的!

巨大的震惊和冰冷的恐惧如同海啸将我淹没。我死死盯着那点粉末,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连假装揉脚踝的动作都忘了。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巨响,几乎要震碎我的耳膜。

“喂!那妇人!蹲那儿干嘛呢?”一个捕快不耐烦的声音传来,带着警惕。

我悚然一惊,如梦初醒!猛地低下头,掩饰住眼中翻腾的惊涛骇浪,用带着哭腔的土话含混应道:“官、官爷……脚崴了,疼得紧……” 同时,借着起身的动作,右手极其迅捷地从袖中滑出一小片早已备好的、坚韧的油纸,指尖微不可察地在药筐底部那点粉末所在的位置飞快地一抹!

动作快如闪电,一气呵成。那片沾着致命粉末的油纸,瞬间被我紧紧攥在手心,塞进了袖袋最深处。入手处,一股透骨的冰寒立刻穿透薄薄的油纸,针扎般刺入我的皮肉,沿着手臂的经络向上蔓延!

“晦气!一边儿去!别在这儿碍事!”捕快挥挥手,不再理会。

我连声道谢,一瘸一拐地、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令人窒息的小屋范围。每一步都踏在虚浮的地面上,后背被冷汗浸透,紧攥着袖袋的手,却因为用力过度和那刺骨的寒意而剧烈地颤抖着。那点微末的粉末,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一块万载寒冰,灼烫又冰冷地烙印在我的灵魂深处。

毒影已至,就在身边!它用一条无辜的生命,再次昭示了它的存在!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勒紧,几乎让我窒息。但在这灭顶的恐惧之下,一股被逼到绝境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正如同地底的岩浆,在冰层下汹涌地积聚、翻滚。

回到书院,已近晌午。阳光惨白地照在青石板上,却驱不散我骨髓里透出的寒意。袖袋深处,那片紧贴着手臂皮肤的油纸,源源不断地散发着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冰冷气息,如同附骨之疽,时刻提醒着我那近在咫尺的死亡阴影。赵老药农安详“睡去”的脸,和辩经会上学子倒下时扭曲痛苦的面容,在我眼前交替闪现。都是“砚底霜”!都是因为我?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啃噬着我的心。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那间位于书院最偏僻角落的小屋,反手死死地闩上了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才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无力地滑落下去,跌坐在地。阳光透过窗棂,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几道狭长的光斑,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寂静得可怕。

颤抖着手,从袖袋深处摸出那片油纸。小心翼翼地展开。那点微末的灰白色粉末,静静地粘在纸面上。如此之少,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森然寒气。我伸出指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勇气,轻轻触碰了一下。

“嘶——”

一股尖锐到极致的冰冷瞬间刺入指尖!那感觉,如同被最细小的冰锥狠狠扎了一下,痛感并不剧烈,却带着一种直抵灵魂的阴寒和死寂!这股寒气沿着指尖的经络飞速向上蔓延,手臂仿佛瞬间失去了知觉,紧接着,是半边身体都麻痹了!更可怕的是,伴随着这股寒气,几片极其混乱、冰冷刺痛的记忆碎片,如同被这寒意强行撬开的冰层下的暗流,猛地冲进脑海!

——一只骨节分明、过分苍白的手,正将一小撮灰白色的粉末,极其小心地倒入一方砚台的墨池之中。墨是上好的松烟墨,浓黑如漆。那粉末落入浓墨,竟诡异地没有立刻融化,反而如同有生命般,在墨汁表面凝结成一层极薄的、不断弥漫开来的霜花!霜纹奇诡,寒气四溢,砚台周围的空气都似乎被冻结了。

——视线猛地抬起,越过那方结霜的砚台,看到的是一张模糊却充满刻骨怨毒的脸!那双眼睛,死死地、带着毁灭一切的快意盯着我!嘴唇无声地开合,似乎在说着什么……

——下一秒,便是天旋地转!无法言喻的、仿佛连灵魂都被冻结碾碎的剧痛从五脏六腑炸开!冰冷的麻痹感瞬间吞噬四肢百骸!视野迅速被黑暗和刺骨的冰寒淹没……

“啊——!”

我猛地捂住头,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痛呼。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整个人蜷缩起来,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那瞬间袭来的、源于灵魂深处的冰冷剧痛和濒死的绝望感,是如此真实,如此清晰!仿佛再一次亲身经历了那场毒杀!

是它!就是“砚底霜”!这粉末,这寒气,这毒发时冻结灵魂的感觉,与记忆碎片完美契合!前世的死亡,今生的威胁,被这一点点粉末死死地焊在了一起!那模糊的、怨毒的脸……是谁?究竟是谁?!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我摇摇欲坠的理智堤坝。我死死攥紧那片油纸,指甲深陷掌心,试图用肉体的刺痛来对抗灵魂深处的冰寒。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残叶。逃!一个声音在心底疯狂叫嚣。躲起来!离所有人远远的!下一个死的会是谁?是林晏?是山长?还是书院里任何一个无辜的人?靠近我的人,都会被我拖入这致命的寒潭!

就在这灭顶的恐惧几乎要将我彻底吞噬时,小屋的门板,被极轻、极克制地叩响了。

笃、笃、笃。

三声,间隔均匀,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的身体骤然僵住,连颤抖都停止了。心脏在瞬间的停滞之后,疯狂地擂动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膛!是谁?是那些鬼祟的盯梢者?还是……

门外,一片死寂。仿佛刚才的叩门声只是我的幻觉。

然而,一股极其熟悉的气息,隔着单薄的门板,无声无息地弥漫进来。那是清冽的松柏气息,混合着淡淡的书墨香,如同寒夜中一缕温暖而坚定的微光。是他。林晏。

他来了。在这个我最狼狈、最恐惧、最想将自己彻底封闭的时刻,他来了。如同每一次,在我坠入深渊边缘时,那道沉默却从未缺席的身影。

攥着油纸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泛白,那刺骨的寒意似乎要将我的指骨都冻结。逃?继续躲在这自欺欺人的壳里?独自面对那隐藏在暗处、随时可能再次亮出毒牙的敌人?像赵老药农一样无声无息地“睡”去?或者,连累更多无辜的人?

山长沈先生语重心长的声音,如同穿透迷雾的钟声,再次在耳边清晰地响起:“……信任二字,重逾千斤……然,世事如棋,有时亦需几分孤勇……退守一隅,终非长久……若想拨开迷雾……需得往前一步……哪怕那一步,踩在薄冰之上。”

踩在薄冰之上……

我低下头,摊开紧握的手掌。那片油纸静静地躺在掌心,那点微末的灰白粉末,在透过门缝的惨淡光线下,竟幽幽地散发着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极其稀薄的白色寒气。寒气丝丝缕缕,缭绕在我的指尖,如同活物。掌心被寒气侵蚀的地方,皮肤呈现出一种不祥的、带着细微冰纹的青白色。砚底霜……这来自地狱的寒毒,又一次悄然滋生。

目光,不受控制地移向门板。仿佛能穿透那层薄薄的木头,看到外面那个沉默等待的身影。他担忧的眼神,他无声的守护,他拍在学子肩上那带着力量的手……还有山长那句“眼前这个让她又怕又依赖的林晏,是唯一的突破口?”

唯一的突破口。

一个念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在恐惧的冰层下,在绝望的深渊里,如同淬火的利刃,骤然变得无比清晰、无比坚定!

逃避没有用!独自挣扎,只会被这无边的寒毒冻毙,或是被暗处的毒牙撕碎!要活下去,要查清这纠缠两世的血仇,要揪出那藏在暗处的毒蛇……眼前这个人,这个让我又怕又忍不住想依靠的林晏,或许……真的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唯一能劈开黑暗的利刃!

我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刺痛的清醒。胸腔里翻涌着恐惧的余波,如同惊涛拍岸,但在这剧烈的动荡之下,那破土而出的决意却如磐石般稳固下来。眼神中的混乱、惊惶、犹豫,如同被狂风吹散的迷雾,渐渐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种近乎冰冷的、孤注一掷的坚定。

我扶着冰冷的门板,慢慢地、却异常稳定地站了起来。双腿依旧有些发软,但脊背却挺得笔直。紧攥着那片承载着死亡与线索的油纸,一步一步,走向那扇隔绝着两个世界的门。

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恐惧之上;每一步,都离那未知的、可能带来毁灭也可能带来生机的选择更近。

终于,站定在门前。

我伸出那只没有沾染粉末的手,冰凉而颤抖,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握住了粗糙冰凉的门闩。

吱呀——

沉重的木门被我缓缓拉开一道缝隙。门外,清冷的空气混合着深秋草木的气息涌了进来。林晏就站在离门几步远的地方,身姿依旧挺拔如松。他似乎没料到门会突然打开,眼中掠过一丝清晰的惊诧,随即是更深的担忧。晨光勾勒着他清俊的侧脸轮廓,那双深邃的眼眸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我,里面翻涌着关切、疑问,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被长久疏离后的疲惫。

他的目光,像阳光一样洒在我红扑扑的小脸上,落在我紧攥着、微微颤抖的右手上。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住了脚步。风声,远处传来的读书声,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整个世界就剩下门内门外两个人,还有那如小溪般潺潺流淌的、轻松愉快的氛围。我抬起头,对上他好奇的目光。恐惧的阴影就像被风吹走的云朵,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春天般温暖的坚定,在我的眼底清晰地燃烧起来。

嘴唇动了动,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像黄鹂鸟一样清脆,带着一种勇往直前的决心:“林晏……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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