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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渐浓,夕阳的余晖如轻纱般缓缓落下,将沈府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昏黄之中。府内,一盏盏绢纱灯笼被高高挂起,散发出柔和的光晕,仿佛在这渐浓的夜色中圈出了一方方温暖的小天地。

府中的仆从们步履轻盈,他们小心翼翼地穿梭于廊庑之间,手中或捧着茶点,或提着烛台,为这静谧的夜晚增添了几分生机与活力。

沈渊此时已换下了白日里的官服,身着一身月白色的常服。这衣服的质地是上等的杭绸,柔软光滑,在渐起的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仿佛将月光都融入了其中。他的发髻松松地挽起,仅用一根青玉簪固定,几缕发丝随意地垂落在耳畔,为他增添了几分慵懒与闲适。

此刻的沈渊,褪去了白日里在官场中的威严,更像是一位文人雅士。他静静地站在书房窗前,微微眯起双眼,凝视着庭院中那渐浓的暮色。庭院中的树木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诉说着什么秘密。远处的山峦在暮色的映衬下显得越发朦胧,宛如一幅淡雅的水墨画。

沈渊的心中思绪万千,他想起了白日里在朝堂上的种种,那些尔虞我诈、明争暗斗,让他感到疲惫不堪。而此刻,站在这宁静的书房中,望着窗外的暮色,他的心境却渐渐平复下来。

园中的晚香玉在夜色中吐露芬芳,随风潜入书房,与墨香交织成独特的气息。沈渊指尖轻叩窗棂,回想着白日诗会上林晏的种种表现。那首咏梅诗不仅才情横溢,更隐隐透着一股与他认知中截然不同的气度。诗中的“冰魂素骨”“独抱清寒”之语,竟让他读出了几分知己之感。

这实在不像他认识的那个林晏。

“郎君,林侍郎已在门外。”仆从轻声禀报,打断了沈渊的思绪。

沈渊转身,略感意外:“这么晚了他来做什么?”目光掠过书房一角的更漏,戌时已过半,实在不是寻常拜访的时辰。

“林侍郎说,是来归还白日借去的《山家清事》。”仆从恭敬回道,稍作停顿,又补充道,“林侍郎身着公服,似是刚从宫中出来。”

沈渊微微颔首,心中疑云更甚:“请他去水榭,命人备茶,就取前日江南新贡的日铸茶。”

仆从应声退下。沈渊在书房稍立片刻,从书架上取下一只紫檀木盒,这才缓步向园中水榭走去。他心中有些许疑惑,林晏此举着实突兀,借书还书本可明日上朝时再办,何必专程夜访?更别说今日在诗会上,二人还有过一番言语交锋。

沈府园林虽不及王府气派,却也是精心设计之作。曲径蜿蜒,引着沈渊穿过竹影婆娑的小道,竹叶在夜风中沙沙作响,仿佛在低语着不为人知的秘密。绕过一座玲珑假山,山石在月光下泛着青冷的光泽,眼前豁然开朗。一池碧水映着天上初升的明月,水面微波荡漾,将月影揉碎成万千银鳞。池中央的水榭四角悬着素绢灯,灯下水光潋滟,如梦似幻。

林晏已在水?中等候,仍穿着白日那件绯色公服,只是卸了官帽,墨发以一根简单的乌木簪轻束,在灯下显得比平日柔和许多。他背对着沈渊,正望着池中月影出神,身形在灯光下拉出一道修长的影子。

“沈学士。”闻得脚步声,林晏转身拱手一礼,神色间有几分沈渊看不懂的复杂,那双向来沉静如潭的眼眸,此刻竟漾着些许波澜。

“林侍郎不必多礼,请坐。”沈渊示意对方在铺着青竹席的榻上就坐,自己则在对面落座。中间隔着一张紫檀木几,上面已摆好了茶具,一只越窑青瓷香炉中袅袅升起一线沉香,气息清雅。

二人一时无言,只有池中偶尔传来的鱼儿跃水声,打破这片寂静。远处的蛙鸣时断时续,更添夏夜的静谧。

“这是你要的《山家清事》。”林晏将一本略显古旧的书籍推至桌几中央,却没有立即松手,“白日多谢了。”他的指尖在书封上轻轻摩挲,那是一部关于宋代山居生活的杂记,白日诗会上偶然提及,沈渊也未想到林晏会当真来借。

沈渊的目光缓缓落在林晏按住书册的手指上,那手指修长而有力,指节分明,仿佛在他的记忆深处,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与之重叠。他不禁微微蹙眉,心中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他抬起眼眸,凝视着林晏,轻声问道:“林侍郎深夜前来,恐怕不只是为了还书这么简单吧?”林晏似乎早有预料,他微微一笑,缓缓收回手,嘴角勾起一抹似是无奈的弧度,回答道:“果然还是瞒不过你啊。”

林晏稍稍停顿了一下,目光投向池中倒映的月影,那月影在水波的荡漾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他的声音也变得低沉起来:“其实,我只是想找个清净的地方,与你说几句话。”他的语气中流露出一种罕见的疲惫,与他在朝堂上那个永远游刃有余、谈笑风生的形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就在这时,一名侍女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她手中端着一壶刚刚煮沸的泉水。侍女动作娴熟地将茶具摆放整齐,然后躬身退到远处,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水榭中再次恢复了宁静,只剩下沈渊和林晏二人,以及那壶即将被冲泡的香茗,袅袅热气升腾而起,在月光的映照下,宛如一层薄纱。

沈渊执壶沏茶,动作优雅从容,热气氤氲,模糊了彼此的面容:“林侍郎有话不妨直说。”

林晏接过茶盏,却不饮用,只是捧在手中,仿佛藉此汲取一丝暖意。他沉默片刻,忽然问道:“沈学士可曾有过身不由己之感?”

沈渊挑眉,未料到林晏会有此一问。他细细打量着对面的林晏,发现他眉宇间藏着挥之不去的倦意,这与平日那个总是带着疏离笑意的林侍郎判若两人。

不待他回答,林晏继续道:“我自小生长在仕宦之家,祖父官至参知政事,父亲曾任户部侍郎。林家看似显赫,实则自父亲因边事获罪后,便如履薄冰。”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重量,“我十六岁以恩荫入仕,外人只道是祖上余泽,却不知这恩荫背后,是整个家族的期望与重担。”

沈渊静静听着,不曾打断。他知林晏出身仕宦世家,却鲜少听其亲口谈及家事。在朝为官十余载,他们之间的交谈不是政见相争,便是公务往来,从未有过如此私密的交谈。

“差遣制度,你我都再熟悉不过。”林晏轻轻转动手中茶盏,目光追随着盏中漂浮的茶沫,“三年一任,或升或降,或留或走,全凭上意与机缘。我二十岁授秘书省校书郎,二十三岁迁太常博士,二十五岁拜礼部侍郎,看似平步青云,实则每一步都如临深渊。”

在遥远的地方,突然飘来了一阵悠扬的琴声,宛如潺潺流水般,在漆黑的夜色中缓缓流淌。这美妙的旋律,仿佛穿越了时空的隧道,直直地钻进了沈渊的耳朵里。

沈渊凝神聆听,很快便分辨出这是《梅花三弄》的曲调。那琴音清脆悦耳,如同天籁一般,与眼前的景致相互映衬,构成了一幅绝美的画面。

演奏这首曲子的人,技艺显然非常高超,他(她)将梅花傲雪凌霜的风骨展现得淋漓尽致,让人不禁为之陶醉。

一旁的林晏也被这动人的琴音所吸引,他微微侧耳倾听了一会儿,眼神渐渐变得有些恍惚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林晏才回过神来,轻声说道:“这曲子,让我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个雪夜。那时,我刚刚被授予校书郎一职,奉命前往秘书省整理前朝的典籍。那一夜,大雪纷飞,整个皇宫都被银装素裹,美不胜收。我怀里抱着一摞厚厚的书卷,独自一人走在宫道上,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雪花飘落的声音。

就在我路过一堵宫墙时,忽然听到墙外传来一阵悠扬的琴声。那琴声清脆悦耳,如同雪花般纯净,又似寒梅般高洁。我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静静地站在宫墙内,聆听着那美妙的旋律。

雪落无声,琴音清冽,我仿佛置身于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里。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就像那雪中的梅花,虽然看似清高,实则不过是被困在这宫墙之内,身不由己罢了。”

沈渊微微一怔。他记得那个雪夜,那时他还在翰林院任职,因编纂前朝史书,常去秘书省查阅典籍。那夜他确实在宫墙外的一处小亭中弹过《梅花三弄》,却不曾想墙内有人聆听,更不曾想那人竟是林晏。

“那夜的雪很大,”沈渊轻声接话,目光悠远,“我记得从秘书省出来时,宫道上的积雪已没过脚踝。”

林晏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诧:“那夜弹琴的人...是你?”

沈渊微微颔首,执壶为林晏添茶:“偶尔弹琴以抒怀,让林侍郎见笑了。”

林晏怔怔地望着沈渊,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之人。良久,他才低声道:“难怪...那琴声中的孤高与不屈,与如今的你如出一辙。”

这话中的意味让沈渊手中的动作微微一顿。他抬眸看向林晏,发现对方眼中不再是往日的疏离,而是一种复杂的、近乎感怀的情绪。

“身不由己的,又何止你一人。”沈渊放下茶壶,目光望向远处朦胧的山石,“我虽出身寒门,幸得师长赏识,得以科举入仕。但你可知道,当年我参加省试时,主考官因我与当朝宰相政见不合,险些将我黜落。”

林晏抬眸看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这事他从未听说过。

“那一年,我本可中头甲,却因这层缘故,只得了个三甲同进士出身。”沈渊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初入仕途,被派往边远州县为官,整整五年,才因政绩卓着被召回京城。”

林晏沉默片刻,低声道:“我知道。”

这次轮到沈渊惊讶了。

“你在湖州任通判时,曾上书请求减免遭水患地区的赋税,奏章被政事堂驳回,你却连上三疏,最终争得了朝廷特准。”林晏的声音很轻,“那时我任太常博士,偶然在朝会上听人提起此事。后来翻阅相关文书,看到了你的奏章。”

沈渊怔住了。他记得那三封奏章,记得当时同僚劝他莫要得罪户部官员,记得那些日夜为湖州百姓忧心的焦虑。却不曾想,远在京城的林晏,竟会注意到一个地方官员的奏请。

“你那三封奏章,文风迥异。”林晏继续说道,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第一封循规蹈矩,第二封据理力争,第三封...”他顿了顿,“字字泣血,令人动容。”

沈渊沉默良久,才道:“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是我入仕时的初心。”

“初心...”林晏轻声重复这个词,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我也曾有过初心。”

琴声在此刻转为低沉,如泣如诉。水榭中的烛光随风摇曳,在两人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

“想当年,我初入秘书省时,心中怀揣着一个宏伟的目标——整理那些散佚的典籍,让它们重见天日,为后人留下一些有价值的东西。”林晏的目光凝视着远方,仿佛透过时光的迷雾,回到了那个青涩而充满激情的时刻。

然而,仅仅过了三年,命运的齿轮就开始无情地转动。家族的需要使得林晏不得不调离秘书省,转任太常寺。这一变动,让他离自己的初心渐行渐远。

更令人无奈的是,圣上对诗词的喜好成为了林晏仕途的新方向。为了迎合圣上的口味,他不得不放下对典籍的研究,转而以文采来博取圣上的欢心。

沈渊静静地聆听着林晏的讲述,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慨。他从未想过,林晏竟然有着这样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在朝廷中,林晏一直以圣上的旨意为准绳,众人皆以为那是他天性如此,却不知背后隐藏着如此多的无奈和身不由己。

“如今,家族已然中落,族中子弟或被贬谪,或遭罢黜,唯有我一人得以身居清要之位。”林晏的语气虽然平静,但其中的无奈却如影随形,“这身绯袍,看似光鲜亮丽,实则是我用自由作为代价换来的。”

一阵夜风拂过,吹动水榭四周的纱幔,也吹散了炉中升起的沉香。沈渊起身,将一旁的窗扉掩上半扇,挡住渐强的夜风。

“沈渊,你可知我为何总是与你作对?”林晏忽然问道,目光直视对方。

沈渊抬眸,静静等待下文。

“因为我羡慕你。”林晏的声音很轻,却如惊雷般在水榭中炸开,“羡慕你可以坚持己见,可以不顾家族声望,可以为了心中的道义与任何人抗争。而我...”他苦笑一声,“自入仕以来,每一步都要权衡利弊,每一言都要考虑家族。恩荫入仕,看似捷径,实则是将整个家族的荣辱都系于一身,不得自由。”

沈渊注视着林晏,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了毫不掩饰的疲惫与无奈。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许多——明白了为何林晏在朝中总是谨言慎行,明白了为何他从不明确表态支持或反对任何一派,明白了那些看似迎合圣意的举动背后,隐藏着怎样的身不由己。

“三年前那场科举案,”林晏忽然转移话题,声音低沉,“我明知其中有冤情,却因涉及族中长辈,不得不保持沉默。那时你力主重审,在朝堂上与我针锋相对,我心中...”他停顿片刻,才继续道,“我心中其实是佩服你的。”

沈渊彻底怔住了。他记得那场风波,记得自己当时如何孤军奋战,也记得林晏如何站在他的对立面,言辞犀利地反驳他的每一个论点。最终他虽然赢了那场争论,科举案得以重审,数名被冤枉的学子得以平反,但他与林晏的嫌隙也由此加深。

却不曾想,真相竟是如此。

“那你为何...”沈渊难得地语塞。

“为何反对你?”林晏接上他的话,唇边笑意苦涩,“因为若我支持你,便是亲手将族中长辈推向绝境。孝义两难,我只能选择对家族尽责。”

水榭中陷入长久的沉默。琴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止,只有夏夜的虫鸣在远处响起。月影悄悄移动,将池中的倒影拉长。

沈渊执起茶壶,为林晏已空的盏中重新斟满茶汤。热气再次氤氲升起,模糊了彼此的视线。

“这茶是江南新贡的日铸茶,你尝尝。”沈渊轻声道,语气较之前温和许多。

林晏捧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这分茶手艺...”

沈渊微微一笑,执起茶筅,在另一只空盏中点茶。动作行云流水,茶汤在他手中逐渐泛起细密的泡沫,形成一层洁白的汤花。

“偶尔也会亲手点茶,静心凝神。”

林晏注视着沈渊的动作,忽然道:“我从前只知你诗文出众,政见卓着,却不知你还有这般手艺。”

“人皆有诸多面目,展现在人前的,未必是全部。”沈渊意味深长地说,将点好的茶推至林晏面前。

林晏低头看向茶盏,忽然凝住了目光。洁白的汤花上,竟浮现出一枝梅花的图案,虽简约,却形神兼备。

“这是...”

“茶百戏。”沈渊平静道,“一点小技而已。”

林晏抬眸看向沈渊,眼中情绪翻涌。茶百戏乃宋时点茶高手方能为之的技艺,以茶匙沾水,在汤花上作画,需对茶汤的火候、泡沫的浓稠有极精准的把握。沈渊此举,无疑是在向他展示一种难得的诚意。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能与你如此平静地交谈。”林晏轻声道,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

沈渊注视着他,月光下林晏的眉眼不再有往日的锐利,反而带着一种难得的柔和。这一刻,沈渊忽然意识到,他们相识十余载,竟从未真正试图了解过对方。

“或许我们都太过固执,只愿看见自己想看见的。”沈渊缓缓道。

林晏苦笑:“是啊,我固执地认为你清高自许,不屑与我这等恩荫入仕的官员为伍;而你,大概也觉得我圆滑世故,只知趋炎附势。”

沈渊沉默片刻,诚实地点了点头:“确有此感。”

“那么现在呢?”林晏直视他的眼睛,目光中带着一种沈渊看不懂的期待。

沈渊没有立即回答,他望向水榭外的一池明月,良久才道:“人如明月,有阴晴圆缺,有明暗两面。我只见你人前风光,却不知你身后重负;你只见我刚直不阿,却不知我亦有不得已的妥协。”

林晏眼中闪过一丝震动,他低头看着茶盏中那枝梅花图案,轻声道:“这梅花,很像我们白日赏的那一株。”

沈渊微微颔首:“茶百戏的图案,往往随心而现。”

“随心而现...”林晏重复着这四个字,忽然抬眸,目光灼灼地看向沈渊,“若我说,我今日前来,不只是为还书,也不只是为倾诉心事,而是为解开一个困扰我多年的心结,你可愿听?”

沈渊迎上他的目光,平静道:“但说无妨。”

林晏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你可知我为何独独对你如此在意?为何明明敬佩你的为人,却总要与你针锋相对?”

沈渊摇头,静待下文。

“因为十一年前,在秘书省宫墙内听你弹奏《梅花三弄》的那个雪夜,我曾立下一个誓言。”林晏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我告诉自己,总有一天,我要让那个弹琴的人看到我,不是看到林家的继承人,不是看到恩荫入仕的官员,而是看到林晏本身。”

沈渊怔住了,他从未想过,他们之间的纠葛,竟始于那么久远的一个雪夜。那个夜晚在他记忆中早已模糊,只记得雪很大,琴声很清,却不知自己的琴音曾触动了一个年轻人的心绪。

“后来在朝堂上见到你,你已是翰林学士,风采卓然,却连正眼都不曾看我。”林晏的唇角泛起一丝自嘲的笑意,“我那时年轻气盛,心想既然不能让你欣赏我,那便让你记住我——哪怕是作为一个对手。”

水榭中寂静无声,连远处的虫鸣都仿佛消失了。沈渊注视着林晏,第一次发现他那双总是带着疏离笑意的眼中,藏着如此深沉的情感。

“你很成功。”沈渊轻声道,“这些年来,我确实时时刻刻记着你这个对手。”

林晏苦笑:“可这不是我真正想要的。”

“那你想要什么?”沈渊问道,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林晏沉默良久,才缓缓抬头,目光坚定地看向沈渊:“我想要的,不过是与你平等相待,坦诚相见。就如现在这般。”

四目相对,彼此眼中都映着对方的倒影,以及那一轮高悬的明月。十余年的针锋相对,原来都源于一场天大的误会。

沈渊轻轻拿起茶壶,为两人的茶盏中再次斟满茶汤。这一次,他没有使用茶筅,只是简单地冲泡,看着茶叶在热水中舒展。

“这杯茶,敬十一年前那个雪夜。”沈渊举起茶盏,目光清明地看着林晏。

林晏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他举起茶盏,与沈渊轻轻一碰:“也敬今宵的坦诚相待。”

二人对饮,茶香在口中弥漫。这一刻,所有的误解与隔阂仿佛都随着这盏茶消散在夜色中。

“那本《山家清事》,”沈渊忽然开口,“你既已借去,何不读完再还?”

林晏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沈渊的用意——这不是拒绝,而是一种接纳。

“那我便再借几日。”林晏轻声道,眼中浮现出真心的笑意。

沈渊点头,执壶再斟茶。水声潺潺,与重新响起的《梅花三弄》相和,在水榭中回荡。

“关于西北军饷一事,”沈渊忽然提及朝中正在争议的要务,“你白日里在政事堂的提议,我细想之下,确有可取之处。”

林晏眼中闪过讶异,随即化为欣慰:“难得沈学士肯认同我的看法。不过你那日提出的转运方案,我也觉得颇为周全。”

“既然如此,何不将两种方案合并,取长补短?”沈渊提议道。

林晏沉吟片刻,眼中逐渐泛起光彩:“若能将我的分拨之法与你的转运之策结合,确实能解西北燃眉之急。”

二人就着西北军务详谈起来,水榭中的气氛不再是最初的疏离与试探,而是真正的交流与商讨。时而争论,时而附和,竟是前所未有的默契。

不知不觉,月已中天。林晏望了望窗外的月色,略显遗憾地道:“时辰不早,我该告辞了。”

沈渊起身相送:“日后若有政见相商,林侍郎可直接来府上。”

这话中的意味让林晏脚步微顿,他回身看向沈渊,眼中有着难以置信的神色。沈渊这话,无疑是向他敞开了大门,允他进入自己的交际圈,这在朝中可谓意义非凡。

“沈学士厚意,林某铭记。”林晏郑重一礼,这一次,不再是官场上的虚礼,而是发自内心的敬意。

沈渊还礼,亲自执灯送林晏出水榭。二人沿着来时的曲径缓步而行,月光将他们的身影拉长,在青石板上交织成一幅静谧的画卷。

送至府门,林晏再次拱手:“今夜之谈,林某受益良多。”

“彼此彼此。”沈渊微笑回应。

望着林晏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沈渊站在门前良久。今夜的长谈,不仅揭开了十余年的误会,更让他看到了一个与自己想象中截然不同的林晏。

回到水榭,沈渊看着几上尚未收拾的茶具,以及那本《山家清事》,忽然发现书下压着一页纸。取出一看,竟是林晏手抄的一首咏梅诗,墨迹尚新,应是近日所作。诗风清峻孤高,与他在白日诗会上所作的那首风格迥异,却更显真情。

沈渊轻轻折起诗笺,收入袖中。窗外的月光依旧明亮,池中的水波依旧荡漾,但今夜之后,许多事情都将不同。

那一刻林晏明白,有些心意,就如这茶汤上的浮花,不需言说,自有灵犀。而沈渊也终于懂得,朝堂上的对手,或许正是月下的知音。

水榭心,月下情,这一夜的坦诚,将成为他们关系中崭新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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