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将整个太师府深深浸染。唯有书房那一隅,透出过分明亮的灯火,像濒死之人回光返照的眼眸,亮得令人心慌。那光穿透雕花窗棂,在庭院冰冷的石板上投下支离破碎的影子,与摇曳的树影纠缠,仿佛无数鬼手在暗中舞动。
室内的静,是一种绷紧到极致的静。更漏单调的“滴答”声,不再是时间的度量,而是死亡临近的倒计时,一声声,敲在人心最脆弱的弦上,余音带着冰冷的震颤。
余尘和萧煜并肩立于这片奢华与杀机交织的空间中央。他们的对面,是刚刚现身的秦岳。
这位权倾朝野、门生故旧遍布朝野的太师,此刻面色阴沉如冷却的铸铁,每一道皱纹里都刻着岁月与权谋沉淀下的深重痕迹。然而,他的眼神却异乎寻常的平静,那并非真正的安宁,而是猛兽俯瞰爪下猎物、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漠然。他没有立刻发难,甚至没有多看他们一眼,只是慢条斯理地踱到那张价值连城的紫檀茶海旁,取出一套繁复精致的银质香具。
他的动作缓慢、专注,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优雅。银杵与香盂轻轻碰撞,发出细微而清脆的鸣响,研磨着某种色泽暗沉、质地粘稠的香膏。那香膏本身并无明显气味,直到被他用银匙小心翼翼地填入桌案那尊造型古拙的狻猊香炉中,以一枚烧得通红的金炭炙烤。
“滋啦——”微不可闻的一声轻响。
一缕极细的烟丝,如同拥有生命般,自狻猊口中袅袅升起。初时淡薄,随即变得凝实,笔直如线,直冲穹顶,然后在空中缓缓散开,化作一片看不见的、清冷幽远的香雾。那香气,初闻似雪后寒梅,再品如月下幽泉,冷冽彻骨,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它与这书房内潜流暗涌、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气形成了诡异而惊心动魄的对比。
萧煜的右手,始终稳稳按在腰间的软剑剑柄上,指节因长时间用力而根根突起,泛出青白的颜色。他高大挺拔的身躯如同山岳,又似一张拉满的强弓,每一寸肌肉都蕴藏着爆炸性的力量。他向前微不可察地踏出半步,这个细微的动作,却彻底将余尘护在了自己身形所能覆盖的最安全的后方。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锁定着秦岳,以及书房内每一个可能藏匿危险的阴影角落。
余尘的感受则更为复杂。那冷香钻入鼻腔,他清隽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起。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秦岳身上,而是快速而精准地扫过书房的布局——靠墙的多宝阁上价值连城的古玩,书架间塞满的典籍,墙角几个看似随意堆放、蒙着些许灰尘的破损箱篓,最后,定格在那尊吞吐着致命芬芳的狻猊香炉上。他的鼻翼微动,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捕捉着空气中每一丝气味分子的变化。片刻,他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快的了然,以及随之而来的、更加沉重的凝重。他认出了这香,也隐约猜到了秦岳此刻焚香的目的——绝非附庸风雅那么简单。
秦岳终于完成了他的焚香仪式,用雪白的丝帕细细擦拭过每一根手指,仿佛刚才触碰了什么污秽之物。他抬起眼皮,那目光浑浊却锐利,如同浸了冰水的针,缓缓扫过萧煜,最终落在余尘身上。
“萧指挥使,余先生,”他开口,声音平淡,不带丝毫火气,却有着金石撞击般的冷硬质感,每一个字都砸在寂静的空气里,回荡出令人心悸的余音,“深夜造访,不请自来,搅人清梦,所为何来?若是为了品茗论香,探讨金石古籍,老夫这书房的大门,永远为雅士敞开。”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若是为了些……捕风捉影、不着边际的猜测,兴师问罪而来,”他的声音陡然下沉,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只怕是选错了地方,也选错了人。”
萧煜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那笑声像是在沙场上被血与火淬炼过,带着毫不掩饰的铁锈与锋芒:“太师何必惺惺作态,明知故问?江南漕运,三艘官船连人带货神秘沉没,押运官兵及知情官吏十二户,七十八口,半月内尽数‘意外’身亡!边军三年粮饷,账面上分文不少,运到边关的却尽是沙石霉米!还有,三个月前,那十二名联名上奏、弹劾您结党营私的御史,如今何在?他们的血,恐怕还没干透吧!这一桩桩,一件件,血债累累,冤魂呜咽,总要有个交代!”
“交代?”秦岳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嗤笑出声,手中的香匙被他随意丢回银盘,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向谁交代?皇上?朝廷?律法?还是……你们二位?”他缓缓踱步,宽大的暗紫色锦袍在烛光下流动着幽暗的光泽,如同某种剧毒生物的皮肤,“这天下,是皇上的天下,但更是需要我等臣工勉力维系、方能不至倾覆的巨舟!沉几艘船,死几个人,不过是维持大局稳定、剪除不安因素的必要代价。萧煜,你身为天子亲军,拱卫司指挥使,身在朝堂漩涡中心,岂会不懂这个最简单的道理?水至清则无鱼!”
他的目光转向余尘,带着一种审视与轻蔑:“至于贪墨……余先生是读书人,当知‘千里为官只为财’。那些黄白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过是驱动这艘巨轮前行的燃料,是维系各方平衡的筹码。用在何处,如何用,何时用,其中的分寸与奥妙,岂是你们这些只知打打杀杀的武夫,和只会钻营故纸堆、空谈理想的迂腐书生所能理解、所能妄加评判的?”
他的话语如刀,刀刀不见血,却意在诛心。他不仅轻描淡写地承认了部分罪行,更试图用一种扭曲的、基于权力逻辑的“现实”,从根本上瓦解萧煜的忠君卫道之心,践踏余尘秉持的公义与理想。
余尘此刻,却轻轻拨开了萧煜始终护在他身前的手臂,上前一步,与秦岳正面相对。他的身形不如萧煜挺拔伟岸,甚至显得有些单薄,但在那弥漫的冷香与杀机中,却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嶙峋风骨。他的脸色在跳跃的烛光下显得有些苍白,那是连日奔波、心力交瘁的痕迹,但他的眼神却清亮如寒潭映星,锐利地穿透了那层虚伪的平静。
“太师以香静心,可知此香名为‘龙涎断魂’?”余尘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并非寻常龙涎香,而是取自深海千年抹香鲸体内一种罕见结石,辅以西域曼陀罗花粉、冰山雪莲蕊,以及……少许砒霜淬炼而成的秘药。其香清冽,可暂时提神醒脑,然久闻之,则会麻痹神经,产生幻象,最终心神崩溃,状若癫狂。太师此刻点燃此香,是想用它来镇定自己那颗早已被权欲腐蚀的心,还是想用它来迷惑我等,让我等在幻象中露出破绽,抑或是……”他目光如炬,直刺秦岳内心深处,“为自己预设一个体面的终局?”
秦岳眼中终于掠过一丝真正的、无法掩饰的讶异,随即这讶异便化为了更加深沉阴鸷的杀机。他精心准备的隐秘手段,竟被一个看似文弱的书生一语道破!“余先生果然博闻强识,见识广博,远超老夫预期。可惜,这世道,知者未必是智者,慧极必伤,情深不寿。有些秘密,知道了,便是取死之道,连轮回的机会都不会有。”
“取死之道的,从来不是知晓秘密的人,而是制造秘密、并试图用更多血腥去掩盖秘密的人。”余尘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洞穿虚妄的力量。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那尊狻猊香炉,又若有深意地扫过墙角那几个毫不起眼、甚至与这奢华书房格格不入的破损箱篓——那里堆放着一些看似废弃的金石拓片、残破古籍。“太师以为,将记录着最关键账目往来的账册撕毁,混杂于这些看似无用的废弃金石拓片之中,鱼目混珠,便能高枕无忧,瞒天过海?你以金石掩人耳目,以风雅藏匿污秽,却忘了,金石虽坚,终有风化之日;人心更韧,能承千钧之重!墨迹可消,罪痕难灭!举头三尺,自有神明,这朗朗乾坤,也容不得魑魅魍魉长久横行!”
“荒谬!狂妄!”秦岳的脸色终于彻底沉了下来,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黑云压城。他最后一点耐心似乎也耗尽了,“萧煜,余尘!本太师惜才,最后再给你们一次机会。放下你们那可笑的坚持,投入我门下。以你二人之才,萧指挥使的武力,余先生的智谋,何愁不能位极人臣,享尽荣华?此前种种冒犯,老夫可以当做从未发生,既往不咎。否则……”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骤然冰冷的眼神,以及周身散发出的、毫不掩饰的浓烈杀意,已经说明了一切。书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烛火不安地跳动了一下。
萧煜朗声大笑,笑声激荡,冲散了部分那令人窒息的冷香,带着沙场男儿的豪迈与不羁,更充满了毫不留情的讥讽与蔑视:“秦岳!我萧煜的剑,是陛下所赐,只忠于社稷江山,只护佑黎民百姓!我的膝盖,上跪天子,下跪父母恩师,岂会为你这祸国殃民、双手沾满鲜血的国贼屈膝?!道不同,不相为谋!今日,要么你伏法认罪,要么,我踏着你的尸骨,将罪证公之于众!”
“冥顽不灵!自寻死路!”秦岳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扭曲起来,最后一丝伪善的假面被彻底撕碎,露出了内里狰狞的獠牙。他猛地抓起桌上那只温润如玉、价值千金的汝窑天青釉茶盏,眼中闪过一丝肉痛与决绝,随即狠狠摔向地面!
“啪嚓——!”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如同地狱开启的丧钟,尖锐地划破了书房内短暂而虚假的平静!
嗖嗖嗖嗖——!
刹那间,书房四面的墙壁、厚重的书架之后,甚至是穹顶的藻井之中,无数个隐藏的、细小的箭孔同时打开!一支支闪着幽蓝寒光的弩箭,如同被惊扰的毒蜂巢穴,带着凄厉至极的破空声,从各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激射而出!目标,只有一个——屋中心的那两个人!箭矢密集如暴雨倾盆,瞬间封死了所有可能闪避的空间!
“小心身后!”几乎在茶盏碎裂声响起的前一瞬,萧煜凭借多年生死边缘磨砺出的直觉,已然暴喝出声!他反应快如闪电,左手猛地向后一探,准确无误地抓住余尘的手臂,用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将他狠狠拽向自己身后!同时,他右手在腰间一按一抖,那柄缠绕其上的软剑如同蛰伏的银龙骤然苏醒,发出一声清越的龙吟,瞬间绷得笔直!
剑光乍起!
萧煜手腕疾振,软剑在他身前舞动成一片密不透风的凛冽光轮!剑风激荡呼啸,带起地上的微尘与碎裂的瓷片,形成一股小型的旋风!那剑幕如水银泻地,光华流转,将他与余尘牢牢护在其中。
叮叮当当——噗噗——!
箭矢撞上这泼水不入的剑幕,爆发出连绵不绝、令人牙酸的金铁交鸣之声!火花四溅,如同年节时燃放的烟火,却带着致命的危险。大部分箭矢被精准地磕飞,歪斜着深深钉入周围的书架、梁柱、墙壁,精钢打造的箭簇没入硬木之中,尾羽因巨大的冲击力而剧烈颤抖,发出“嗡嗡”的哀鸣。也有少数箭矢被锋锐无匹的剑刃直接削断,箭头和箭杆无力地坠落在地,发出零落的声响。
然而,箭矢太过密集,速度太快,力量太强!混乱之中,一道凌厉外泄的剑风扫过紫檀香案,“嗤”的一声轻响,竟将那缕原本笔直上升、象征着秦岳掌控力的烟柱从中削断!清冷的香气骤然变得凌乱、浓烈、狂躁,仿佛一张无形的、完美的帷幕被暴力撕开,露出了其后血淋淋的现实。
就在这夺命的箭雨笼罩之下,在萧煜以身体和剑幕构筑的脆弱屏障之后,余尘动了!他没有像寻常文人面对死亡威胁时那样惊慌失措、瘫软在地,反而爆发出了一种惊人的冷静与敏捷。他趁着萧煜为他挡开大部分正面箭矢的宝贵间隙,如同潜伏已久的猎豹,猛地矮身、前冲,动作流畅而迅疾,扑向了墙角那几个他早已锁定的箱篓!
他的双手如同拥有自己的生命,飞快地在那些布满灰尘、看似杂乱无章的金石拓片、残破古籍中翻检。指尖拂过冰冷的石碑拓印,粗糙的龟甲残片,最终,触碰到了几片质地明显不同、边缘残破却异常坚硬、触手有一种微妙油腻感的硬纸残片——那是他之前凭借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严密的逻辑推理,以及对秦岳心理的精准把握,早已锁定目标的关键证物!是那本记录着最终秘密账目的核心残页!
没有丝毫犹豫!在又一波更加密集的箭矢破空而来,萧煜挥剑格挡的压力骤增的刹那,余尘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猛地将手中那几片关乎成败的残片,精准地投入了那尊狻猊香炉炽热通红的炭火之上!
他并非要毁灭证据!而是在这电光石火、生死一线的关头,运用了他早已辨识出的、这香炉与香料构成的独特化学环境!那“龙涎断魂香”中,除了他点明的成分,秦岳为了追求极致的香气和迷幻效果,还混合了一种极其罕见、产自西域火山深处的矿物——“赤磷粉”!此物本身无毒,但遇高温,会与秦岳用以书写密账的一种特殊药墨(其中含有硫磺、朱砂等成分)产生剧烈的氧化反应,激发出短暂而刺目的红光,使原本看似空白或模糊的字迹清晰地显现出来!
“嗤——!”
几片残页落在炽热的金炭上,并未像普通纸张那样立刻蜷曲、焦黑、燃烧。相反,在炭火的高温烘烤下,纸片表面骤然发生了奇异的变化!蜿蜒扭曲的、如同用滚烫鲜血书写的字迹,猛地从纸面上凸显出来,散发出妖异而夺目的红色光芒!那光芒并不强烈,却在这箭矢横飞、烛光摇曳、香雾弥漫的混乱书房中,显得如此清晰,如此触目惊心!那上面记录的,正是秦岳与北方敌国暗通曲款、贪墨巨额边军粮饷、以及买卖官职的铁证!
箭矢依旧如瓢泼大雨,没有丝毫停歇。一支角度刁钻的弩箭,几乎是贴着萧煜挥舞的剑幕边缘钻入,“噗”地一声,擦过他左臂的臂甲!坚固的银质臂甲被撕裂开一道狰狞的口子,箭簇带起的巨力不仅划破了内里的衣衫,更在他坚实的小臂上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温热的鲜血瞬间涌出,迅速染红了银甲的内衬和破碎的衣袖。
萧煜闷哼一声,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剑势却因为剧痛和失血而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凝滞!但他咬紧牙关,硬生生将这凝滞压下,手腕以更快的速度翻转,剑光如轮,险之又险地将后续几支直奔余尘要害的箭矢格开,将他牢牢地护在自己身后那方寸之地,用自己的身体构筑成最后一道,也是最为坚固的血肉防线。
余尘对擦身而过、带起劲风的死亡之矢恍若未觉,他的全部心神,都聚焦在香炉之中!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在炭火上逐渐清晰、如同地狱契约符文般跳跃的红色字迹,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入灵魂深处!他猛地抬起头,望向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脸色骤变、眼神中首次出现惊愕与难以置信的秦岳,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喊道,声音因激动、缺氧以及巨大的精神压力而颤抖变形,却带着一种足以穿透一切喧嚣、直抵人心的力量:
“看到了吗?秦太师!你的罪证!你罄竹难书的罪孽!在天意(火)之下,无所遁形!”
那妖异跳跃的红光,映照着余尘因极度专注而显得异常苍白的脸庞,也映照着秦岳那张瞬间扭曲、狰狞、充满了暴怒与一丝……恐惧的面容!
精心隐藏、自以为万无一失、甚至带着几分炫耀心思设置在身边的最终罪证,竟以这样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近乎鬼神手段的方式,在他面前,在这乱箭齐发的杀局之中,赤裸裸地、以一种近乎嘲讽的姿态显现出来!这种心理上的巨大冲击和颠覆,远比刀剑加身更让他崩溃!这不仅仅是罪证暴露,更是对他智谋、他权势、他一切掌控力的无情嘲弄和否定!
“啊——!毁了它!给我杀了他们!格杀勿论!一个不留!!”秦岳彻底疯狂了,维持多年的儒雅风度、太师威仪尽数抛却,他如同被逼到绝境、濒死的野兽,双眼赤红,挥舞着手臂,嘶声咆哮,声音尖锐得刺破耳膜。他身边的贴身护卫以及隐藏在各处的弓箭手得到这最终命令,攻击变得更加疯狂、更加不计代价!箭矢更加密集,甚至开始有护卫拔出刀剑,试图顶着萧煜的剑幕冲上来近身搏杀!
书房内,箭矢破空声、剑锋呼啸声、刀剑碰撞声、器物被射中或撞倒的碎裂声、人的怒吼与垂死的惨叫声……交织成一曲血腥而混乱的死亡交响乐。名贵的瓷器化作碎片,古籍字画被箭矢洞穿或被践踏,桌椅翻倒,帷幔撕裂。死亡的阴影浓稠得如同实质,紧紧缠绕着其中的每一个人。
萧煜和余尘被迫背靠着背,活动空间被压缩到了极致。萧煜剑法虽已臻化境,但既要护住身后几乎不懂武艺的余尘,又要应对来自四面八方、如同无穷无尽的箭矢,左臂受伤流血不止更是严重影响了他的动作和力量,形势急转直下,岌岌可危!余尘手中也紧紧握住了之前从地上捡起的一柄作为装饰的波斯短刃,刃身狭窄,闪着幽光。他不会高深武艺,但眼神锐利,姿态决绝,显然已做好了在最坏情况下,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准备。
千钧一发!命悬一线!
就在萧煜的剑幕即将被突破,余尘已经能感受到箭矢贴面而过的寒意之际——
书房外,那被厚重门扉隔绝的夜空中,突然传来了激烈得远超之前的喊杀声、兵刃猛烈碰撞的铿锵声、以及人体倒地的沉闷声响!那声音由远及近,如同汹涌的潮水,迅速变得清晰、震耳欲聋!
“保护大人!” “有埋伏!外面也有他们的人!” “顶住!啊——!”
是秦府护卫惊慌失措的惊呼、指挥混乱的呐喊以及临死前的惨嚎!
紧接着——
“轰!!!”
书房那两扇厚重的楠木大门,被人从外面用巨大的力量猛地撞开!门栓断裂,木屑纷飞!数道身着玄色劲装、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双冰冷眼眸的矫健身影,如同撕裂夜色的鬼魅,又如同决堤的洪水,悍然杀入了这间已经成为修罗场的书房!他们手中的横刀、长剑,在烛火下反射着血与火的光芒,出手狠辣精准,配合默契,如同高效的杀戮机器,瞬间就将门口附近的几名弓箭手和试图阻拦的护卫砍翻在地!鲜血泼洒在名贵的地毯上,迅速晕开大朵大朵暗红色的花。
为首一人,身形挺拔如松,手中一柄狭长的雁翎刀挥舞如风,刀光过处,必有一名敌人溅血倒地,正是萧煜麾下最得力的暗卫首领,玄七!
“指挥使!属下来迟!外围暗桩已肃清!”玄七的声音冷冽如刀,没有丝毫情绪波动,手中长刀染血,目光如电般快速扫过全场,瞬间判断清楚形势,指挥着手下暗卫结阵向前推进。
萧煜眼中精光暴涨,一直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压力骤减,喝道:“来得正好!玄七,带你的人护住余先生!清理障碍,我们突围!”
最后的屏障被打破,真正的混战在这间原本雅致非凡、此刻却已沦为废墟和战场的书房内彻底爆发!
剑光刀影疯狂闪烁,与香炉中那依旧顽强闪烁的罪证红光、以及不知被谁撞倒的烛台点燃的垂落帷幔所窜起的火苗交相辉映。器物碎裂声、骨骼断裂声、垂死呻吟声、兵刃入肉声不绝于耳。浓烟开始弥漫,与那清冷又凌乱的“龙涎断魂”香气混合,形成一种更加刺鼻、令人作呕的怪味。
玄七带领的暗卫,个个都是萧煜从尸山血海中挑选、一手训练出来的顶尖好手,不仅个人武艺高强,更擅长结阵而战。他们三人一组,背靠而立,攻守兼备,如同黑色的礁石,稳稳地抵挡并粉碎着秦府护卫疯狂的反扑,一步步向着萧煜和余尘的方向靠拢。
“走!”萧煜看准时机,再次低喝一声。他一把抓住余尘握短刃的手腕(发现那手腕冰冷,却异常稳定),同时,左手快如闪电般探出,用剑尖精准地挑向香炉中那几片依旧在散发着妖异红光的金石残片!也顾不上炭火的高温灼烫指尖,他迅速将挑出的残片用之前擦拭臂甲血迹、已然破损的里衣布帛紧紧包裹,塞入怀中。余尘会意,与他配合默契,短刃挥出,逼退一名试图从侧面偷袭的护卫。
两人在暗卫们用血肉之躯拼死构筑的移动防线掩护下,如同逆流而上的鲑鱼,向着被撞开、此刻正进行着激烈争夺的大门方向冲杀。萧煜一手持剑,剑光如龙,每一次挥出都带着决绝的杀意,为前行劈开血路。另一只手则始终紧紧握着余尘的手腕,那力道之大,几乎要在余尘纤细的腕骨上留下青紫的指痕,但这并非粗暴,而是一种在混乱杀戮中,不容有失的守护,一种将对方生命与自己彻底捆绑的决绝。余尘被他带着,在纷飞的刀光剑影和四溅的血花中穿梭,感受着从手腕处传来的、属于萧煜的滚烫体温和坚定力量,心中那因直面死亡、见证血腥而生的寒意与悸动,竟被这无声的守护驱散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并肩作战的安心与信任。
秦岳眼睁睁看着两人在重重包围、必杀之局中,竟然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目眦欲裂,愤怒与恐惧交织,让他彻底失去了理智,疯狂地指挥着身边所有能动的人:“拦住他们!不能让他们跑了!放箭!放箭啊!杀了萧煜者,赏千金!封万户侯!”
然而,大势已去。暗卫的战斗力与战斗意志,远非这些平日里养尊处优、最多对付些毛贼的太师府护卫所能比拟。而且,外面的喊杀声并未停歇,显然萧煜安排的人手远不止冲进来的这些,仍在与府内其他守卫激烈交战,牵制了大量兵力。
终于,在玄七等人以伤换命的悍勇冲杀下,他们冲出了书房的门槛,融入了府外更加广阔、混乱的黑暗与喊杀声中。身后,是熊熊燃起的火光(火势已从书房蔓延开),是秦岳那气急败坏、充满怨毒与恐惧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以及书房内依旧持续的金铁交鸣与惨叫声。
夜风凛冽,带着初冬的寒意,猛地吹拂在脸上,瞬间卷走了周身浓郁的血腥气与那令人头脑昏沉的异香。冰冷的空气吸入肺中,带来一阵刺痛,却也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萧煜停下脚步,微微喘息着,胸口起伏。他首先做的,是松开余尘的手腕,快速而仔细地检查余尘周身,确认他除了衣衫被划破几处、沾满灰尘血迹外,并未受到实质性的伤害。然后,他才低头看向自己依旧在渗血、将半边衣袖都染成暗红色的左臂,眉头紧紧皱起,随即又掂了掂怀中那包裹着足以掀翻朝堂的罪证的、依旧带着余温的布帛。
余尘看着他染血的臂甲、苍白失血的脸色,以及那因为忍痛而紧抿的薄唇,清隽的眉头紧紧蹙起,眼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担忧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你的伤……必须立刻处理!”他的声音带着喘息后的沙哑。
“无妨,暂时死不了,皮外伤。”萧煜打断他,语气刻意放得轻松,但失血带来的虚弱还是难以完全掩饰。他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看向余尘,那里面有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有着对麾下兄弟死伤的沉痛,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对身边之人智勇与决断的激赏与震撼。“今夜若非你……识破香炉奥秘,临危不乱,我们恐怕真要葬身于此,成为秦岳那老贼香炉里的又一缕冤魂了。”他的目光落在余尘被自己攥得发红的手腕上,语气微微一顿,“……也多谢你,信我。”
最后三个字,很轻,却重若千钧。信他能挡住箭雨,信他能带他杀出重围,信他……值得托付生死。
余尘摇了摇头,望向太师府内越来越旺、几乎映红半边夜空的火光,以及那隐约传来的、更加混乱的救火与厮杀声,他的声音低沉而疲惫,却又带着一种淬炼后的、无比坚定的力量:“是你先信我,我才能不负所托。罪证已得,虽只残片,但足以致命。接下来,便是将这滔天罪恶,大白于天下的时候了。秦岳的末日,到了。”
他的话语,如同在燃烧的废墟上立下的誓言。
萧煜点了点头,将怀中布帛小心地在内衬中放好,重新握紧了手中那柄饮饱了鲜血、剑身依旧冰凉的软剑。他环顾四周,玄七等人已经且战且退,汇聚到他们身边,组成了一道坚实的护卫圈。
“我们走。”萧煜沉声道,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与决断。
两道身影,一挺拔如松,坚韧不拔,纵然受伤,脊梁依旧挺直;一清瘦如竹,宁折不弯,虽经风雨,风骨更显。他们相互扶持着,在玄衣暗卫的簇拥下,迅速消失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只留下身后一片混乱与冲天的火光。
焚香断魂之局已破,狻猊香冷,罪证昭昭。
而他们携着用鲜血与烈火换来的真相,即将奔赴的,是另一片更加复杂、更加凶险的朝堂战场。一场更大的风暴,随着他们的突围,才刚刚开始在这座帝都的上空,剧烈地酝酿、汇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