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天台惊雷案已过去半月,京城的雨季却仍未结束。
细雨绵绵,敲打着清吏馆后院新糊的窗纸。余尘从噩梦中惊醒,猛地坐起,额间冷汗涔涔。
梦中又是风鸣谷——火光冲天,箭矢如雨,同袍们一个个在他身边倒下,鲜血浸透了沙场。霍家军的旌旗在烈焰中燃烧,他伸手想抓住什么,却只抓住一片虚无。
“将军,快走!”副将用最后力气将他推开,自己却被乱刀砍倒。
“不——”
余尘喘息着,环顾四周。这不是战场,是萧煜为他安排的清吏馆后院居所。陈设简朴,却处处透着用心:防潮的楠木书架,透气性极佳的竹榻,案几上还放着未完的棋局和几卷待批的文书。
窗外雨声渐沥,更显室内寂静。他披衣起身,走到案前,指尖抚过那局残棋。这是他与萧煜昨夜未完的对弈。
“又梦魇了?”
低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萧煜端着药碗站在那儿,不知已看了多久。他未着朝服,只一身墨色常服,衬得面色有些疲惫,显然是连夜处理公务,却仍记挂着余尘的药。
余尘微微颔首,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药汁苦涩,他却连眉都不曾皱一下。
“殿下也未曾安寝?”
萧煜在他对面坐下,目光扫过棋局:“秦党虽倒,余孽未清。这几日清理各衙门积弊,千头万绪。”
二人一时无话,只听得见雨打屋檐的声音。
余尘看着眼前人。不过半月,萧煜清减了些,眉宇间多了几分挥之不去的倦色,可那双眼睛却比从前更加锐利明亮——那是终于能放手施展抱负的光芒。
“我方才梦见风鸣谷。”余尘忽然开口,声音很轻,“梦见王副将死前推我那一下。若他不管我,或许能活。”
萧煜执棋的手顿了顿,将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所以你得替他活着,替他们所有人活着。不是苟且偷生,而是让他们的死得其所。”
这话说得极重,却也是这些天来唯一戳破余尘心魔的良药。
余尘沉默片刻,执黑子落下:“殿下如今说话,越发不留情面。”
“对你,无需留情面,只需真心。”
棋子在萧煜指间转动,他目光仍落在棋盘上,话却重若千钧:“余尘,你问我为何不多休息。只因我每每闭眼,便看见那日祭天台上你立于雨中,身后是万丈深渊。若我当时慢一步,若那支箭偏一寸...”
他未尽之语化为一枚重重落下的棋子,“啪”的一声,定了局面的生死。
余尘心头一震,抬眼看他。这些天,他们都默契地不提祭天台上的凶险,不提那个雨夜中几乎要失去彼此的瞬间。
“我这不是好好活着。”余尘轻声道。
“活着不够。”萧煜终于抬眼看他,目光如实质般落在余尘脸上,“我要你好好活着。”
雨声渐密,敲打得人心慌。
余尘低头看棋局,发现自己已陷入死地。他素来擅弈,这些日子与萧煜对弈各有胜负,从未像今日这般一败涂地。
“殿下棋力精进了。”
“不是精进,”萧煜开始收拾棋子,“是你心乱了。”
他将收好的棋子推至余尘面前:“再来一局。”
余尘却按住棋盘:“殿下今日来,不只是为了下棋吧?”
萧煜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西域使团三日后抵京。这是使团名单,你看看吧。”
余尘展开文书,目光一凝:“北漠的人也混在其中?”
“名义上是商队,实则必有北漠细作。他们想看看大宋除掉秦岳后,朝局是否稳固。”
“看来清吏馆的第一战,就要面对老对手了。”
萧煜点头:“我已调阅所有关于北漠在大宋活动的情报,发现秦岳倒台后,他们在京城的活动反而更加频繁。这说明...”
“说明他们狗急跳墙,”余尘接话,“也说明秦岳不过是他们在朝中的一枚棋子,如今棋子没了,他们不得不亲自下场。”
二人目光相交,俱是凝重。
“使团入京,必有动作。”余尘继续道,“我们要早做准备。”
“这正是我来找你的原因。”萧煜又取出一份地图铺在案上,“这是西域使团在京城的预定路线和驻地。你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他修长的手指在地图上点出几个关键位置,每一个都是容易出事的地点。
余尘仔细看着,不时提出意见。两人头几乎靠在一起,呼吸交错间,已是将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推演了一遍。
等商议完毕,天光已微亮。雨不知何时停了,一缕晨光透过窗纸照进来,落在二人之间的案几上。
萧煜收起地图,状似不经意道:“今日天晴了,陪我去个地方。”
“去哪?”
“去了便知。”
萧煜带余尘去的地方,是京城西郊的一处僻静院落。
马车停在院外,萧煜先下车,转身向余尘伸出手。这不是他第一次这样做,但余尘仍顿了顿,才将手搭上去。
院内早有几人等候,见他们进来,齐齐行礼:“殿下,余先生。”
余尘的目光却被院中站着的一个小女孩吸引。她约莫七八岁年纪,衣衫朴素但整洁,正低头专注地看着手中的一本破旧书籍。
“这是...”余尘觉得女孩有些面熟。
“王副将的独女,王萱。”萧煜低声道。
余尘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萧煜。
萧煜示意旁人退下,才轻声道:“我一直在找风鸣谷将士的遗属。王萱和她母亲原本住在北境,秦党倒后才敢接来京城安置。”
那女孩听到自己名字,抬起头来。她有一双极清澈的眼睛,目光在萧煜和余尘之间转了转,最后定格在余尘身上。
“您是余先生吗?”她怯生生地问。
余尘喉头哽咽,只能点头。
女孩却笑了,从怀中取出一枚已经发旧的护身符:“爹爹在家书中提过您。他说您是军中最聪明的谋士,有您在,霍家军就不会输。”
余尘接过那护身符,手微微颤抖。那是出征前,他送给几位亲近将领的,没想到王副将一直留着。
“你爹爹...”余尘艰难开口,“他是个英雄。”
“我知道。”王萱重重点头,“娘说,爹爹是为国捐躯,死得其所。现在朝廷为霍家军平反,爹爹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孩子纯真的话语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余尘心中尘封已久的那扇门。他看着女孩明亮的眼睛,那些血腥的噩梦仿佛在这一刻都淡去了。
萧煜在一旁静静看着,直到余尘情绪平复,才示意侍卫带王萱下去休息。
“为何不早告诉我?”余尘轻声问。
“想等你身体好些。”萧煜看着他,“也想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二人并肩站在院中,晨光洒满肩头。
“我找了十七位风鸣谷将士的遗属,都已妥善安置。”萧煜的声音平静,“他们过得都不容易,但无人后悔。有位老母亲说,她儿子最后一封家书中写道,‘男儿报国,死生不论,只愿身后清明’。”
余尘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雨后清新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谢谢你,萧煜。”
这是他第一次直呼其名。萧煜微微一怔,随即眼中浮现淡淡笑意。
“不必谢我。这是他们应得的。”他停顿片刻,“也是你应得的。”
回程的马车上,二人并肩而坐。街市喧嚣透过车帘传进来,是太平年景最普通的声音。
“西域使团的事,你打算如何应对?”余尘问。
“将计就计。”萧煜目光深邃,“他们想看大宋虚实,便让他们看。不过看到的,只会是大楚国力强盛,朝局稳固。”
余尘点头:“需要我做什么?”
“三日后迎宾宴,你陪我同去。”
这不是询问,是肯定。余尘微微挑眉:“以什么身份?”
萧煜转头看他,目光灼灼:“清吏馆首席顾问,本王的首席谋士,以及...”他顿了顿,“我大楚的功臣。”
马车此时经过一段颠簸之路,车身晃动间,余尘的肩膀不经意撞上萧煜的。他没有立即避开,萧煜也没有挪开。
一种微妙的平衡在狭小的车厢内流淌。
“那日祭天台上,”余尘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你掷出长剑救我时,可曾想过若失兵器,自身难保?”
萧煜看着他,目光深沉如海:“来不及想。”
“若重来一次呢?”
“依然如此。”
马车内重归寂静,只听得见车轮轧过青石路面的声音。
许久,余尘轻声道:“我亦然。”
若重来一次,我依然会选择与你并肩,走过那祭天台的腥风血雨,走过这朝堂的明枪暗箭,走过往后所有的风雨晴明。
马车在清吏馆前停下。萧煜先下车,依旧伸手扶余尘。
这一次,余尘的手稳稳放在他掌心,停留的时间比以往都要长。
馆前石阶被雨水洗得发亮,映出初晴的天空。二人并肩踏上台阶,晨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交叠在一起,再分不清彼此。
前方,清吏馆的大门敞开着,里面是堆积如山的卷宗和等待处理的公务,是大楚百废待兴的江山,是他们将要共同面对的风雨前程。
余尘的脚步在门前顿了顿,转头看向身旁的人。
萧煜似有所感,也正看向他。
目光相接的刹那,无需言语,一切已了然。
晨光正好,前路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