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舷破开墨绿色的河水,发出柔和的汩汩声。一叶扁舟顺流而下,将京城的巍峨城墙、纷扰喧嚣远远抛在身后,仿佛那已是前生的事。
沈青璃立在船头,任微风拂过面颊,撩起几缕散落的青丝。她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鼻腔里满是水汽的清润和远方隐约的稻花香。数月来的刀光剑影、朝堂纷争,此刻都随着船行水上的节奏,一点点消散在两岸渐次展开的田园画卷中。
“伤口还疼吗?”
身后传来熟悉的嗓音,低沉而温和。沈青璃回身,见萧煜已从舱中走出,手中拿着她的素色披风。
“无碍了。”她微微一笑,接过披风,指尖不经意间触到他的手腕,那里缠着一圈新换的绷带,“你的手呢?”
萧煜随意地活动了下手腕:“小伤而已。”
二人并肩立于船头,一时无话。这是他们离开京城的第三日,运河渐宽,天地渐阔。暮春的阳光洒在水面上,碎成万千金鳞。船夫在船尾哼着江南小调,嗓音沙哑却悠扬,伴着橹声欸乃,如同一首催眠的谣曲。
“我至今仍有些不敢相信,”沈青璃轻声道,“我们真的离开了。”
萧煜的目光望向远方水天相接之处:“我也时常有同感。那最后一战,现在想来,恍如一梦。”
是啊,那一战。沈青璃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那个血色的夜晚。
京城,永巷。
雨水冲刷着青石板路,将白日里厮杀留下的血迹晕开,染出一片片淡红的水洼。沈青璃握紧手中的长剑,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喘息着。她的左肩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顺着衣袖滴滴答答落下,混入雨水中。
不远处,萧煜正与三名大内高手缠斗。他的玄色衣衫已被雨水浸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悍的线条。一招“燕子回身”,剑尖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逼退左右夹击的二人,随即身形一矮,避开第三人的致命一击,反手一剑刺入对方肋下。
动作干净利落,一如往昔。但沈青璃看得分明,他的呼吸已经紊乱,步伐也不如平日轻灵。连日来的逃亡与厮杀,早已耗尽了他们大半力气。
“还能走吗?”萧煜解决掉最后一名追兵,快步来到她身边,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沈青璃点点头,强忍伤痛站直身子:“东南角门,应该还没被封锁。”
这是他们最后的逃生路线。一旦失败,等待他们的不仅是死亡,还有可能引发朝堂巨变,连累无数无辜之人。
萧煜搀扶住她,二人沿着湿滑的巷道艰难前行。每一步都踩在生死边缘,每一个转角都可能遭遇新的敌人。权力斗争的残酷,他们早已领教太多——今日的朋友,明日的敌人;表面的盟友,暗中的杀手。
就在角门遥遥在望时,一个身影悄然出现在雨中。
沈青璃的心猛地一沉。
国师顾长风。
当朝最有权势的男人,也是将他们逼入绝境的元凶。他撑着一把油纸伞,立于雨中,仿佛已等候多时。
“二位这是要往哪里去?”顾长风的声音平和得可怕,与他身后数十名弓箭手的阵势形成鲜明对比。
萧煜不动声色地将沈青璃护在身后:“国师亲自送行,萧某愧不敢当。”
顾长风轻笑一声:“萧将军,沈姑娘,你们都是聪明人。应当知道,有些秘密,知道得太多,就走不了了。”
雨越下越大,沈青璃能感觉到自己的体温正在随着血液流失而下降。她与萧煜交换了一个眼神——无需言语,他们已明白彼此的决定。
宁可战死,绝不苟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巷中的对峙。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冲破雨幕,马上之人高举一枚金牌,声音响彻巷道:
“圣旨到——所有人等,接旨!”
顾长风的脸色微变。
马上之人勒住缰绳,朗声道:“陛下有旨:即刻起,停止一切对萧煜、沈青璃二人的追捕行动,准其离京,不得有误!”
金牌在雨中闪着微光,那是当今天子的信物,无人敢伪造。
顾长风面色数变,最终化为一声长叹:“陛下终究是心软了。”他挥了挥手,身后的弓箭手齐齐收弓。
马上之人下马,来到萧煜和沈青璃面前,低声道:“陛下让我转告二位:走吧,走得越远越好。这京城的浑水,不要再蹚了。”
萧煜紧紧握住沈青璃的手,向那人微微颔首:“多谢。”
他们没有回头,互相搀扶着走出角门。那里早已备好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载着他们驶向自由,也驶向未知。
“现在想来,陛下为何会在最后关头放过我们?”沈青璃从回忆中抽身,轻声问道。
萧煜拾起一片飘落的柳叶,在指间转动:“或许是因为我们知道的秘密,活着比死了更有用。又或许,九五之尊的龙椅上,终究还留有一丝人情。”
沈青璃若有所思:“我记得顾长风当时说‘陛下终究是心软了’。”
“心软?”萧煜轻笑一声,笑声里带着几分讽刺,“更可能是权衡利弊后的选择。我们掌握的机密,足以动摇国本。若我们死在宫中,那些秘密反而可能公之于众;若我们活着离开,碍于性命之忧,反倒不敢轻易泄露。”
沈青璃默然。朝堂之上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背后都有千般算计。她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想必萧煜也是如此。
“进去吧,”萧煜轻声道,“你肩上的伤该换药了。”
船舱不大,却整洁舒适。一张小桌,两张窄榻,角落里堆着几卷书和一套茶具。阳光透过竹帘,在木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沈青璃在榻边坐下,解开衣带,左肩的绷带渐渐显露。萧煜取来药箱,动作熟练地解开旧绷带,检查伤口。
“愈合得不错,”他的指尖轻轻拂过伤处边缘,“再有些时日,就能结痂脱落了。”
沈青璃感受着他指尖的温度,忽然道:“你也脱了吧。”
萧煜动作一顿。
“你的上衣,”沈青璃抬眼看他,“让我看看你身上的伤。”
萧煜沉默片刻,终是放下药瓶,缓缓解开衣带。随着外袍和中衣的褪下,他的上身逐渐暴露在空气中——精壮的肌肉上,新旧伤痕交错,如同一幅残酷的画卷。
沈青璃的指尖轻颤,抚过那些伤痕:左胸处一道箭伤,险些致命;右腹一道刀疤,几乎开膛破肚;背上纵横交错的鞭痕,是当年天牢留下的印记;还有无数大大小小的伤口,遍布全身。
每一道伤痕,都是一个故事,一段生死边缘的挣扎。
“这一道,”她的手指停在萧煜肋下一条狰狞的疤痕上,“是三年前在江北为我挡的那一刀。”
萧煜轻轻握住她的手腕:“都过去了。”
“这一道,”沈青璃却不理会,指尖移到他后背一处箭伤,“是去年秋猎时,有人放冷箭,你为保护太子所受。”
“职责所在。”
“还有这一道,”她的声音微微发颤,手指轻触他胸前一处最新的伤口,“最后一夜,为我挡下顾长风的暗器所留。”
萧煜转过身,重新穿好衣服:“不必一一清点,青璃。都过去了。”
“可我从未好好看过,”沈青璃固执地说,“从未好好数过,你为我,为这个朝廷,付出了多少。”
萧煜系好衣带,抬眼凝视她:“那你呢?肩上的剑伤,是为了谁?腿上的箭痕,又是为何人所受?我们身在局中,生死相托,早已分不清谁为谁付出更多。”
沈青璃默然。是啊,他们相识十年,并肩五载,从同僚到知己,从知己到……她不知该如何定义现在的关系。比朋友更亲密,比爱人更默契,比亲人更懂得彼此。
萧煜重新为她上药,包扎,动作轻柔而专注。船舱里弥漫着金疮药特有的苦涩气味,混合着河水淡淡的腥味,构成一种奇异的安宁。
“我记得你曾经说过,”沈青璃忽然开口,“等一切结束,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开一间小小的武馆,教几个徒弟,平淡度日。”
萧煜手上动作不停:“你也说过,想回江南老家,买一处临水的小院,种几株梅树,看花开花落。”
“那时的戏言,如今竟有可能成真了。”
萧煜包扎完毕,抬头看她:“不是戏言。我说过的每一句关于未来的话,都是认真的。”
沈青璃心头微震。她记得那些深夜的交谈,在值夜的间隙,在执行任务的途中,他们曾无数次聊起对未来的设想。那些话语在刀光剑影中显得如此遥远而不真实,仿佛只是支撑他们活下去的幻想。
而今,幻想正逐渐变成触手可及的现实。
黄昏时分,小船在一处小镇码头停靠。船夫要去补充些食水,明日再行。萧煜与沈青璃便上岸走走,活动一下坐船僵硬的筋骨。
小镇不大,只有一条主街,青石板路被夕阳染成暖金色。两旁店铺林立,炊烟袅袅,空气中飘荡着饭菜的香气。孩童在街巷间追逐嬉戏,老人们在门前闲坐聊天,一切都是那么平静而鲜活。
“这就是寻常人的生活,”沈青璃轻声道,“没有刀光剑影,没有朝堂纷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萧煜买了两块刚出炉的桂花糕,递给她一块:“喜欢吗?”
沈青璃咬了一口,甜蜜的滋味在口中化开:“喜欢。”
他们继续向前走,经过一家书画铺子,门前挂着几幅当地画师的作品。其中一幅水墨画引起了沈青璃的注意——画的是运河风光,一叶扁舟行驶在烟波浩渺的水面上,远山如黛,近水如烟,意境悠远。
“画得如何?”萧煜问。
“笔力稍欠,但意境尚可。”沈青璃端详片刻,点评道。
萧煜却已付钱买下了那幅画。
“这是为何?”沈青璃不解。
“像不像我们现在的样子?”萧煜展开画卷,指着画中的小舟,“轻舟入画,不问归处。”
沈青璃心中一动,再看那画,果然觉得画中景致与此时心境颇为相似。
回到船上,夜幕已经降临。船家准备了简单的晚饭——一尾刚钓上来的鲜鱼,几样时蔬,一壶本地酿的米酒。二人就在船头摆开小桌,对坐而饮。
两岸灯火渐次亮起,倒映在漆黑的水面上,仿佛天上的星河落入人间。远处传来隐约的丝竹声,不知是哪家画舫上的歌女在吟唱。
“敬自由。”萧煜举杯。
“敬新生。”沈青璃与他轻轻碰杯。
米酒甘醇,入口绵甜,后劲却足。几杯下肚,沈青璃觉得脸颊发热,连日来的紧张疲惫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得的松弛。
“你可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她问道,唇边带着浅浅的笑意。
萧煜也笑了:“如何不记得?在校场上,你一身红衣,手持长枪,将兵部尚书的公子挑落马下。”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她还是沈大将军的独女,意气风发,不让须眉;而他已是御前侍卫中的后起之秀,冷峻寡言,武艺超群。
“那时我觉得你傲慢得很,”沈青璃抿了一口酒,“眼睛长在头顶上,从不正眼看人。”
萧煜挑眉:“我那时只是不爱说话。反倒是你,沈大小姐,目中无人,骄纵任性。”
沈青璃不服:“我何时骄纵了?”
“将尚书公子打下马后,还站在校场上,环视四周,问‘还有谁敢与我一战’,这不算骄纵?”
沈青璃忍不住笑出声:“年少轻狂罢了。”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十年光阴,足以改变太多。沈家败落,父亲病逝,她从将门虎女沦为宫廷侍卫,尝尽世态炎凉;而他步步高升,成为天子近臣,却也在权力漩涡中身不由己。
“若没有后来那些变故,我们或许不会成为朋友。”沈青璃轻声道。
萧煜沉默片刻,道:“命运弄人,却也待我们不薄。”
是啊,若不经历那些起落浮沉,他们或许永远都是两条平行线——高傲的将门之女与冷峻的御前侍卫,永无交集的可能。
夜色渐深,船头的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温暖的光晕。船家早已歇下,只有流水声伴着他们的谈话。
“离开京城前,我收到了姐姐的来信。”沈青璃忽然道。
萧煜有些意外:“她还好吗?”
沈青璃的姐姐早年远嫁江南,与家中几乎断了联系。沈家败落时,姐夫家怕受牵连,更是不许她们姐妹往来。
“信中说,她知道我们要南下,希望我们能去她那里小住。”沈青璃摩挲着酒杯,“她说,过去的都过去了,终究是一家人。”
“你怎么想?”
沈青璃摇摇头:“我不会去。既然过去了,就让它彻底过去吧。况且……”她顿了顿,“我不想连累她。”
萧煜理解地点点头。虽说皇上已下旨准他们离京,但朝中局势变幻莫测,谁也不能保证明日如何。与亲人保持距离,有时反而是最好的保护。
“那你有何打算?”他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沈青璃抬头望向夜空中的一轮明月,良久,才轻声道:“我想在江南某个小镇住下,开一间绣庄。我自幼习武,但也跟母亲学过刺绣,手艺尚可。”
萧煜有些惊讶:“从未听你提起过。”
“在京城,一个会舞刀弄枪的女护卫,总比一个会刺绣的女护卫来得合适。”沈青璃微微一笑,“但如今,我想换个活法。”
萧煜凝视着她被月光柔和了的侧脸,忽然道:“我记得你的刺绣,确实很好。”
这下轮到沈青璃惊讶了:“你见过?”
“很多年前,在沈府。你坐在庭院里的海棠树下绣一方帕子,神情专注,与平日判若两人。”萧煜的目光变得深远,“那时我随陛下微服访沈将军,远远看见了你。”
沈青璃完全不知还有这段往事:“那时你就在了?”
萧煜点头:“那方帕子上绣的是墨梅,对不对?”
沈青璃怔住了。她确实曾有一方墨梅帕子,甚是喜爱,直到某日突然不见了,怎么也找不到。
“是你拿了?”
萧煜从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正是一方已经泛黄的帕子,上面的墨梅依然清晰可见。
“我本打算归还,但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后来……就舍不得还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如惊雷般在沈青璃心中炸开。
她接过帕子,指尖微微发颤。这么多年,她从未想过,那个冷面冷心的萧煜,竟会偷偷收藏她的一方帕子。
“为什么?”她听见自己问。
萧煜仰头饮尽杯中酒,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因为我从那时起,就注意到了那个在海棠树下安静刺绣的姑娘。后来的种种,不过是命运给了我靠近她的机会。”
沈青璃的心跳骤然加快。她从未听萧煜说过这样的话,从未想过他心中藏着这样的秘密。
“你从未告诉我。”她轻声道。
“在京城,在你我是同僚的时候,说这些不合适。”萧煜的声音平静,眼神却灼热,“但现在,我们都卸下了官职,只是寻常人。有些话,终于可以说了。”
沈青璃低头看着手中的帕子,良久不语。夜风吹拂着她的发丝,也吹乱了她的心绪。
“在京城最后一夜,你为我挡下那一镖时,我在想什么,你知道吗?”她忽然开口。
萧煜摇头。
“我在想,若我们能活着离开,我一定要告诉你——”她抬起头,直视他的双眼,“我不想再与你只是同僚,只是朋友。”
萧煜的眼中闪过震动,随即化为深沉的光芒。他伸出手,轻轻覆上她放在桌上的手:“所以我们想到一处去了。”
指尖相触的瞬间,沈青璃感到一股暖流从手心直达心底。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坦诚相对,第一次越过那道横亘多年的界限。
“到了江南,你有什么打算?”她轻声问,手指微微翻转,与他的交握。
萧煜的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我想在你绣庄旁边,开一间小小的武馆。不过,”他唇角微扬,“或许我们可以合伙,开一间既能学武又能学刺绣的铺子?”
沈青璃忍不住笑了:“这是什么古怪组合?”
“不古怪,”萧煜一本正经,“习武强身,刺绣静心,内外兼修,岂不完美?”
二人相视而笑,笑声在夜风中飘散。多年来压在心头的重负,仿佛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敬新生。”沈青璃再次举杯。
“敬我们。”萧煜与她碰杯,一饮而尽。
夜深了,河面上的灯火渐渐稀少,唯有明月当空,清辉洒满人间。沈青璃微醺,靠在萧煜肩头,望着水中月影随着水波荡漾。
“轻舟已过万重山。”她轻声吟道。
萧煜接了下句:“前路漫漫亦灿灿。”
是啊,前路漫漫,却也充满了无限可能。他们不再是朝廷的鹰犬,不再是他人的棋子,终于可以做回自己,选择想要的生活。
沈青璃想起那幅画——轻舟入画,不问归处。而今,他们就是画中人,执手相伴,共赴前程。
“累了就睡吧,”萧煜轻声道,“明日就到扬州了。”
“扬州……”沈青璃喃喃道,“听说那里的琼花开得极好。”
“我们可以停留几日,好好看看。”
沈青璃闭上眼,感受着身下小舟轻微的摇晃,如同摇篮般安抚着她疲惫的身心。在即将沉入梦乡前,她轻声说:
“萧煜,我很欢喜。”
她感觉到搂着她的手臂紧了紧,头顶传来他低沉的声音:
“我也是,青璃。”
这是他们第一次直呼彼此的名字,没有官职,没有客套,只是萧煜和青璃,如同世间最寻常的一对男女。
小舟轻轻摇晃,驶向未知的前方。船头一盏孤灯,在茫茫夜色中闪烁着温暖的光芒,如同他们心中重新点燃的希望。
两岸山影朦胧,如水墨渲染;一江春水东流,带走了过往的恩怨情仇。唯有扁舟一叶,相守二人,在这如画的江山中,寻一处心安之所。
夜还长,路也还长。
晨光熹微时,沈青璃醒了。她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躺在舱内的榻上,身上盖着薄被,而萧煜不在身边。她坐起身,肩上的伤已不再疼痛,只余些许紧绷感。
推开舱门,清晨的河面上浮着一层薄雾,如梦似幻。萧煜正站在船头,手中拿着一根竹竿,似乎在试探水深。听见她的脚步声,他回过头来,晨光为他镀上一层金边。
“醒了?船家煮了粥,在锅里温着。”
沈青璃点点头,却没有立刻去用早饭,而是走到他身边,一同望着眼前这派宁静的晨景。远处,几只早起的白鹭在水面上掠过,翅膀点起圈圈涟漪。
“我来撑一会儿船吧。”她忽然说。
萧煜挑眉:“你的伤……”
“一只手足够了。”沈青璃接过他手中的竹竿,稳稳插入水中。小舟在她的操控下,缓缓转向,驶入一条较为狭窄的支流。
“这条路更近些,”她解释道,“小时候随父亲南下,走过几次。”
萧煜有些惊讶:“你记得这么清楚?”
“我记得所有关于江南的事。”沈青璃微微一笑,“那时每年春天,父亲都会带我回老家住上一阵。直到……”她的笑容淡去,直到沈家失势,她被困在京城,再也回不去。
萧煜沉默片刻,忽然指着前方:“看那边。”
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沈青璃看见一片茂密的荷花荡。初夏时节,荷花尚未绽放,但碧绿的荷叶已铺满了水面,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几艘采莲小船穿梭其间,船上的姑娘们唱着婉转的采莲曲。
“接天莲叶无穷碧,”萧煜轻声吟道,“来日荷花盛开时,定是美不胜收。”
沈青璃接了下句:“映日荷花别样红。”她转头看他,眼中闪着光,“等到了六月,我们再来看,可好?”
“好。”萧煜的回答简短,却坚定。
小船缓缓驶入荷花荡,惊起几只栖息的水鸟。采莲的姑娘们好奇地打量着他们,窃窃私语。沈青璃忽然放下竹竿,弯腰摘下一片硕大的荷叶,递给萧煜。
“遮阳正好。”
萧煜接过,却转手盖在了她的头上。荷叶大如伞盖,为她遮住了渐渐炽烈的阳光。
“你更需要。”他淡淡道。
沈青璃没有推辞,只是调整了下荷叶的角度,继续撑船。小舟在荷叶间穿行,不时有蜻蜓落在船头,又振翅飞走。
“若是在京城,此刻我们应当在点卯了。”萧煜忽然道。
沈青璃怔了怔,这才想起今日是初一,正是宫中大朝会的日子。往年的这个时候,他们早已穿戴整齐,随侍在御前,目不斜视,耳不旁听,一站就是数个时辰。
“我倒不怀念。”她说。
“我也不。”萧煜唇角微扬,“只是忽然觉得,此刻这般自在,有些不真实。”
沈青璃理解他的感受。长久以来,他们的生活被规矩和责任束缚,每一刻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如今突然得了自由,反倒有些无所适从。
“会习惯的。”她轻声道,“总会习惯的。”
穿过荷花荡,前方出现一个小渡口。几间茅屋依水而建,屋前晾着渔网。一个老妇人坐在渡口的石阶上洗衣,棒槌起落间,水花四溅。
“要停靠一下吗?”沈青璃问。
萧煜摇头:“不必了,船上物资尚足。”
然而老妇人已经看见了他们,站起身朝他们招手。沈青璃犹豫片刻,还是将船靠了过去。
“两位客人是从北边来的吧?”老妇人笑容慈祥,眼角的皱纹如菊花瓣般绽开,“要不要尝尝新摘的菱角?刚出锅的,又香又甜。”
沈青璃这才注意到老妇人脚边的篮子里,堆满了紫红色的菱角。她看向萧煜,见他轻轻点头,便笑道:“那就来一些吧。”
老妇人手脚麻利地包了一大包菱角,硬是不肯收钱:“远来是客,一点心意,不值什么。”
推辞不过,沈青璃只好收下。作为回礼,她取出随身携带的一小盒京城点心,递给老妇人。
“带给家里的孩子尝尝。”
老妇人千恩万谢地收下了。临行前,她忽然道:“两位若是往南去,前面三十里处的白鹭洲景致极好,不妨去看看。这个时节,白鹭正多呢。”
小船离了渡口,沈青璃剥开一个菱角,雪白的果肉露了出来,清香扑鼻。她将第一颗递给萧煜,他接过,放入口中。
“很甜。”他说。
沈青璃自己也尝了一个,果然清甜可口。这是江南的味道,是记忆中的味道。
“那位老妇人,让我想起了乳母。”她轻声道,“也是这般慈祥,总是偷偷给我塞好吃的。”
萧煜沉默片刻,忽然道:“我母亲去世得早,已不太记得她的模样了。”
沈青璃心中一颤。这是萧煜第一次主动提起自己的家人。她所知不多,只知他出身将门,幼年失怙,家族败落,全凭一己之力在朝中挣得一席之地。
“但她绣工很好,”萧煜继续道,目光悠远,“我记得她有一方绣着青鸾的帕子,总是带在身边。那青鸾栩栩如生,仿佛随时会从帕子上飞走。”
沈青璃忽然明白了什么:“所以你才会留意到我绣的墨梅?”
萧煜默认。
她心中涌起一阵酸楚,为那个早早离世的女子,也为那个失去母亲的孩子。她伸出手,轻轻覆上他的手背。
“等安定下来,我为你绣一方青鸾帕子。”
萧煜反手握住了她的手,掌心温暖。
午后,他们抵达了老妇人所说的白鹭洲。那是一片江心沙洲,上面长满了茂密的芦苇和水草。果然如老妇人所说,数以百计的白鹭栖息于此,或翩跹起舞,或低头觅食,或梳理羽毛,宛如世外仙境。
沈青璃让小船缓缓绕洲而行,不忍惊扰这片宁静。阳光透过芦苇的缝隙,在水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偶尔有鱼儿跃出水面,激起圈圈涟漪。
“真美。”她轻叹。
萧煜没有说话,但他的目光柔和,唇角带着浅浅的弧度。沈青璃知道,他也被这景色打动了。
他们在白鹭洲盘桓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夕阳西斜,白鹭纷纷归巢,才依依不舍地离开。船家重新掌舵,将小船驶入主航道。
傍晚时分,他们在船上简单用了晚饭。饭后,沈青璃取出随身携带的古琴,轻轻拨动琴弦。
“想听什么?”她问。
萧煜有些惊讶:“你带了琴?”
“临走时顺手带的,”沈青璃微笑,“想着路上解闷。”
其实不是顺手,是特意。这把琴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她舍不得丢下。
萧煜思索片刻,道:“《流水》如何?”
沈青璃点头,指尖在琴弦上滑动,清越的琴音流淌而出,与船下的水声相和。她垂眸抚琴,神情专注,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萧煜静静听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这一刻,他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在海棠树下刺绣的姑娘,安静,美好,与世无争。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沈青璃抬头,对上萧煜深邃的目光。
“我从未听你弹过琴。”他说。
“在京城,没有这样的心境。”沈青璃轻抚琴弦,“琴为心音,心不静,琴又如何能静?”
萧煜理解地点头。在京城,他们时刻警惕,处处防备,哪有抚琴的闲情逸致。
“再弹一曲吧,”他轻声道,“我想听。”
沈青璃于是又弹了一曲《渔舟唱晚》。琴音悠扬,伴着潺潺水声,飘向远方渐渐暗下来的天际。
夜幕降临,繁星点点。今晚他们决定在船上过夜,不停靠码头。船家在船尾搭了个简易的帐篷,自去休息。萧煜和沈青璃则留在船头,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夜晚。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并肩作战吗?”萧煜忽然问。
沈青璃笑了:“如何不记得?那时我们奉命追捕一伙江洋大盗,在洞庭湖畔与他们狭路相逢。”
那还是五年前的事。他们虽同为御前侍卫,但平日里各司其职,很少合作。那一次是特殊情况,需要兵分两路,包抄合围。
“你那时不相信我的能力,”沈青璃揶揄道,“非要我守在后方。”
萧煜也笑了:“我很快就知道自己错了。”
的确,当他被三名大盗围攻,险象环生时,是沈青璃突然从芦苇丛中杀出,一杆长枪如蛟龙出海,瞬间扭转了战局。
“你那招‘回风拂柳’,很是漂亮。”他由衷道。
沈青璃挑眉:“只是漂亮?”
“更是凌厉,”萧煜从善如流,“我当时就想,这女子不简单。”
那是他第一次真正注意到她的武功,也是他们友谊的开始。自此之后,他们常常被派在一起执行任务,渐渐成为了最佳搭档。
“其实那次,”沈青璃忽然压低声音,“我本可以更早出手的。但我想看看你的实力,所以故意等了一会儿。”
萧煜愕然,随即失笑:“原来如此。那你可满意你所见的?”
沈青璃故作沉思状:“马马虎虎吧。”
二人相视而笑。那些曾经生死一线的经历,如今回想起来,竟都成了有趣的往事。
夜渐深了,星河璀璨,倒映在水中,仿佛整个天地都浸没在星光里。沈青璃靠在萧煜肩头,望着这壮丽的夜景,忽然觉得,过往所有的苦难与挣扎,都是为了换取此刻的安宁。
“睡吧,”萧煜轻声道,“明日还要赶路。”
沈青璃点头,却舍不得这美好的夜晚。她抬头望向星空,轻声道:“你说,父亲和母亲会在天上看着我们吗?”
萧煜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会的。他们一定很欣慰,看你终于脱离了那是非之地。”
“你父亲呢?”沈青璃问,“他也会为你高兴吧?”
萧煜沉默片刻,才道:“我想他更希望我活得真实,活得自在。”
沈青璃握紧了他的手。他们都有着不堪回首的过去,都有着无法弥补的遗憾。但或许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更懂得珍惜眼前的安宁。
这一夜,沈青璃睡得格外香甜。没有噩梦,没有惊醒,只有平稳的呼吸和踏实的心跳。当她次日清晨醒来时,发现萧煜已经起身,正站在船头眺望远方。
“快到扬州了。”他说。
沈青璃起身望去,果然见远处城郭隐隐,炊烟袅袅。运河上的船只渐渐多了起来,有货船,有客船,有渔船,一派繁忙景象。
她忽然有些近乡情怯。江南,这片她魂牵梦萦的土地,如今终于回来了。但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她还是当年的那个她吗?
“紧张?”萧煜看穿了她的心思。
沈青璃诚实地点点头:“离家太久,不知是否还能适应。”
“你会适应的。”萧煜的声音很稳,“就像你说的,总会习惯的。”
小船缓缓向扬州城驶去。沈青璃站在船头,任江南的风拂过面颊,带来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息。
轻舟已入画,而她,终于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