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是在不知不觉间渗入书院的窗棂,又悄然攀上林晏的指尖的。
他正低头批阅着学子们的课业,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透过笔杆传来,让他微微顿了顿。抬眸望向窗外,天色是那种沉郁的、酝酿着什么的灰白,院中那棵老槐树的枝桠虬髯地指向天空,仿佛在无声地祈求。
坐在他对面的余尘似有所感,也放下手中的书卷,温声问道:“冷了?我去将炭盆拨得旺些。”
林晏摇了摇头,唇角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不是冷,是觉得……这天色,怕是要下雪了。”
“下雪?”余尘眼中掠过一丝光亮,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一股清冽干净的空气瞬时涌入,驱散了室内的些许沉闷,“是啊,看这云气,是像要下雪了。快新年了,下一场雪,正好应景。”
他的话音里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轻松与期盼。新年,无论对谁,总归是带着除旧布新、团圆安暖的意味的。尤其对于他们二人,这个新年,意义更是非凡。
林晏的目光落在余尘挺拔的背影上,心中一片宁和。他的病是入冬时起的,来势汹汹,几乎将他才养回不久的精神气又折腾掉大半。那些日子,余尘几乎是衣不解带地守在他床边,煎药、喂食、擦身,事事亲力亲为,眼眸中的担忧与关切浓得化不开。书院的事务也多半托付给了可靠的学子与邻人帮衬。
如今,缠绵病榻近月,他终于算是大好了。身子虽还有些虚,需要仔细将养,但咳嗽已止,热度全退,脸上也重新有了血色。这场病,像是一场最后的洗礼,将过往积郁的沉疴旧疾一并引发,又在这江南冬日的暖意与余尘无微不至的照看下,彻底涤荡干净。
“是啊,要下雪了,也要新年了。”林晏轻声应和,放下笔,活动了一下有些僵冷的手指,“书院也该准备起来了,虽不比往年家中热闹,但该有的年节气氛,总要让学子们和邻里们感受到。”
余尘关好窗,转身笑道:“正是此理。我已让几个年长的学子去镇上采买些红纸、窗花、炮仗回来。今年,我们好好过个年。”
他的笑容温暖而踏实,驱散了林晏心头最后一丝因久病而产生的恍惚。他们早已不再是京城那个巨大漩涡中身不由己的棋子,而是这间小小书院的主人,是这群半大孩子们依赖的师长,是这片街坊邻里眼中值得信赖的余先生、林先生。
二
第一片雪花,是在傍晚时分,悄无声息地落下来的。
当时林晏正与几个学子在书斋里整理书籍,一个小学子偶然望向窗外,惊喜地叫出了声:“下雪了!先生,快看,下雪了!”
林晏循声望去,只见灰蒙蒙的天空中,开始零星地飘下一些几乎看不见的白色微粒,须臾之间,便成了纷纷扬扬的雪片,如同被扯碎的云絮,轻盈地、旋转着,自九天而落。
学子们到底是少年心性,都涌到窗边和门口,兴奋地指指点点。江南雪少,每一场雪都足以让他们欢呼雀跃。
林晏没有阻止他们,只是含笑看着。雪落无声,却仿佛能涤净世间一切喧嚣。他看着那洁白的雪花覆盖上青石板路,覆盖上枯萎的草叶,将原本色彩略显单调的冬日庭院,一点点装扮成一个琼瑶世界。
肩上微微一沉,一件还带着体温的厚实披风落在了他身上。余尘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后,为他仔细系好带子,低声道:“刚好些,别又站在风口受了凉。”
“哪有那么娇弱。”林晏失笑,却还是顺从地将披风拢紧了些。披风上带着余尘身上那种清冽又沉稳的气息,让他无比安心。
“看这雪势,怕是要下一夜。”余尘与他并肩而立,看着门外越下越大的雪,“明早起来,定是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了。”
“瑞雪兆丰年,是好兆头。”林晏点头。
雪,确实下了一夜。
第二日清晨,林晏醒来时,只觉得窗外异常明亮。推开窗,一股凛冽清新的寒气扑面而来,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彻底被洁白覆盖的天地。屋顶、树梢、地面,无不积了厚厚的一层雪,阳光初绽,洒在雪地上,反射出晶莹剔透的光芒,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世界安静极了,仿佛连时光都被这纯净的白色凝固。
“好雪。”余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端着热气腾腾的早饭走进屋,“快洗漱了来吃,吃了饭,我们带学子们扫雪,堆雪人。”
简单的早饭过后,整个书院都热闹起来。学子们拿着扫帚、木锨,嘻嘻哈哈地开始清理庭院中的积雪。林晏和余尘也参与其中,余尘力气大,负责铲除主要的积雪,林晏则拿着扫帚,将边边角角清理干净。尽管天气寒冷,但一番劳作下来,每个人脸上都红扑扑的,冒着热气。
雪扫得差不多了,便是堆雪人的时间。这是孩子们最期待的环节。余尘带着几个大些的学子滚了一个巨大的雪球做身子,林晏则和小学子们滚了个小些的做头。黑炭做眼睛,胡萝卜做鼻子,再找顶破草帽戴上,一个憨态可掬的大雪人便矗立在了书院门口,引得过往邻舍纷纷驻足微笑。
看着学子们围着雪人打闹,看着余尘脸上那毫无阴霾的、如同雪后阳光般明朗的笑容,林晏心中被一种满满的、近乎胀痛的幸福感充斥着。这就是他们亲手建立起来的生活,平淡,琐碎,却充满了烟火人间的踏实与温暖。
三
新年在即,书院的年节筹备也紧锣密鼓地展开。
学子中有一个叫石娃的孩子,家中原是开剪纸铺子的,后来家道中落才送来书院读书,一手剪纸的绝活却未曾落下。林晏便让他做了“总教习”,带着其他学子一起剪窗花。红纸在孩子们的手中翻飞,不一会儿,栩栩如生的“福”字、“喜鹊登梅”、“连年有鱼”便铺满了桌面。
余尘则亲自挥毫,书写春联。他的字迹铁画银钩,自成一格,如今写起吉祥话,也别有一番沉稳端丽的气象。林晏在一旁为他磨墨、牵纸,偶尔就联句的内容低声商议几句。
“ ‘书香门第春常在,诗礼人家福自多’……这副好,贴在书院大门正合适。”林晏品评道。
余尘颔首,笔走龙蛇,一气呵成。写罢,他放下笔,看着林晏:“也为你我住处写一副吧,你想写什么?”
林晏微微怔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余尘的意思。他们的居所,虽名义上是书院的一部分,实则是他们二人共同的家。他沉吟片刻,轻声道:“便写‘竹因虚受益,松以静延年’吧。”
余尘深深看了他一眼,眼中是了然与温柔。这副联,不追求热闹喜庆,更契合他们历经风波后所求的心境——虚怀若谷,宁静致远。他重新蘸饱了墨,认真写下,每一笔都仿佛带着郑重的承诺。
除了装饰书院,他们还准备了一些简单的年货。余尘带着几个大孩子打了些年糕,林晏则指挥着女孩子们做了些芝麻糖、花生糖等应景的茶点。厨房里终日飘着香甜的气息,与墨香、书香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书院独特的新年味道。
邻里们知道书院在准备过年,也时常送来些自家做的腊味、腌菜,或者几尾鲜鱼,几筐冬笋。余尘和林晏总是笑着收下,然后回赠一些书院自制的点心或写好的春联。这种淳朴的、不带任何功利目的的往来,让彼此的心靠得更近。他们二人,已不再是初来时的“外乡人”,而是真正融入了这片土地,成了“我们这儿”的先生。
四
这日午后,雪后初晴,阳光正好。书院里的事务暂告一段落,学子们或在温书,或在玩耍,一片祥和。忽然,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而带着哭腔的呼喊。
“余先生!林先生!可在吗?”
余尘和林晏对视一眼,放下手中的活计,快步走了出去。只见住在巷尾的孤寡老人孙婆婆,正拄着拐杖,站在院门外,满脸焦急,眼圈通红。
“孙婆婆,怎么了?快进来说话,地上滑。”林晏连忙上前搀住她。
孙婆婆却不肯进去,拉着林晏的手,语无伦次地说:“不见了……我的老黄牛不见了!那可是我的命根子啊!我就指着它耕那两亩薄田,明年开春的种子钱……都、都靠它了啊!”
老人家说得老泪纵横。孙婆婆的儿子早年亡故,儿媳改嫁,只留下一个孙儿,还在镇上做学徒,一年回不来几次。家中里里外外,就靠她一个老人和那头老黄牛支撑。牛不见了,对她而言,无疑是天塌了一般。
余尘沉声安慰道:“婆婆别急,慢慢说。牛是什么时候不见的?最后是在哪里看见的?”
在余尘沉稳的语气安抚下,孙婆婆稍微平静了些,断断续续地说了经过。原来早上她牵着牛去后山脚吃些枯草,因天冷,便将牛拴在一棵树下,自己回家取些热水,想着很快就回来。没成想家中临时来了个远房亲戚说了会儿话,等再回去,牛就不见了,拴牛的绳子像是被磨断了。
“后山脚……”余尘沉吟道,“那片地方不算偏僻,但连着后面的小山林,若是跑进去了,倒是不好找。”
林晏轻轻拍着孙婆婆的背,温言道:“婆婆放心,我们帮您去找。书院里孩子们多,一起去找,总能找到的。”
他立刻回到院中,将情况简单跟年长些的学子们说了。孩子们一听是孙婆婆的牛丢了,都义愤填膺又热心非常,纷纷表示要一起去寻。
余尘有条不紊地分派任务:“大牛、二虎,你们几个脚力好的,沿着后山脚往东、西两个方向的小路去找,注意看雪地上的蹄印。石娃,你心细,带两个人往北面山林边缘看看,但切记不要深入,就在外围呼喊寻找。阿晏,”他转向林晏,“你身子刚好,不宜奔波,不如留在书院,照看年幼的学子,同时……”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思索,“孙婆婆说牛绳是磨断的,我总觉得有些蹊跷。那牛是老牛,性情温顺,若非受惊或有人刻意为之,不太会拼命挣扎到磨断绳子。你心思缜密,不妨再去孙婆婆拴牛的地方仔细看看,或许能发现什么我们忽略的线索。”
林晏立刻明白了余尘的用意。这看似只是一起简单的牲畜走失,但余尘考虑得更深,担心背后或许有其他原因。他点头应下:“好,我去看看。你们去找也务必小心,雪天路滑。”
五
寻牛的队伍很快出发了,学子们在余尘的带领下,分头行动,呼喊声、讨论声在雪后的田野间回荡。
林晏安抚好书院里的小孩子们,便扶着孙婆婆,一起前往后山脚她早上拴牛的地方。
雪后的地面,一片洁白,任何痕迹都显得格外清晰。孙婆婆指着一棵光秃秃的歪脖子树,树下果然只剩半截被磨得参差不齐的麻绳。
林晏没有立刻去查看那断绳,而是先仔细观察周围的环境。雪地上除了孙婆婆来时的脚印和一些凌乱的、显然是牛留下的蹄印外,还有一些其他的痕迹。他蹲下身,用手指轻轻拨开表层的浮雪,看到下面有一些更深、更杂乱的脚印,大小不一,似乎不止一个人来过这里。而且这些脚印的方向,并非通往大路或孙婆婆家的方向,而是隐隐指向山林更深、更偏僻的一处。
他心中一动,又拿起那半截断绳仔细查看。绳子断口处的纤维虽然被磨毛了,但在靠近断口的地方,他似乎摸到了一些……黏腻的东西。他凑近了些,借着雪地反射的阳光仔细分辨,那是一些暗红色的、已经半凝固的浆状物,还夹杂着几不可见的细微果壳碎屑。
这不是牛会接触到的东西。林晏蹙起眉头,用手指沾了一点,放在鼻尖轻轻一嗅,一股熟悉的、略带刺激性的甜腥气味钻入鼻腔。
是了,是朱红柿!这种本地常见的野柿子,熟透后汁液呈暗红色,黏稠异常,味道甜腻。但这东西,牛是不会吃的。
那么,这朱红柿的汁液,怎么会沾在磨断的牛绳上?除非……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渐渐清晰起来。他站起身,顺着那些指向偏僻处的杂乱脚印望去。脚印很新,就是今天留下的。而且从深度和间距看,不像是在悠闲散步,倒像是……拖着什么重物,或者驱赶着什么东西。
“婆婆,”林晏转向焦急等待的孙婆婆,语气平和地问道,“这附近,最近可有什么人,特别需要……牛肉?或者,有没有什么人,与您有过什么……不快?”
孙婆婆愣了一下,努力回想,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迟疑道:“说起不快……前几日,村西头的赵二混子,想用极低的价钱买我的牛,说是杀了卖肉。我自然不肯,这牛还能耕好几年地呢!他就骂骂咧咧地走了,还说……还说‘敬酒不吃吃罚酒’……林先生,你是说……?”
赵二混子?林晏对这个名字有印象。是镇上有名的游手好闲之徒,时常有些偷鸡摸狗的行径,但大多无伤大雅,邻里也都懒得与他计较。若真是他……
林晏心中有了计较。他安抚孙婆婆:“婆婆,你先别声张,回书院去等我消息。我大概知道该去哪里找了。”
六
余尘带着学子们在外寻找了一个多时辰,几乎将后山脚和附近可能藏匿牲口的地方都翻了一遍,却一无所获。众人都有些沮丧,拖着疲惫的步伐往回走。
刚回到书院门口,却见林晏迎了出来,脸上带着一丝成竹在胸的淡然笑意。
“有线索了?”余尘一看他的神色,便知他定然有所发现。
林晏点了点头,将余尘拉到一边,低声将自己发现的脚印、朱红柿汁液以及孙婆婆提到的赵二混子之事,细细说了一遍。
“……那朱红柿汁液黏性极大,若是不小心沾在手上或衣服上,很难立刻清理干净。赵二混子家境贫寒,冬日里常以这些野果充饥。我推测,很可能是他趁孙婆婆不在,用沾染了柿子汁的手去解牛绳,想将牛偷走。但那老牛认生,不肯轻易就范,挣扎间将绳子部分磨断,同时也将一些汁液蹭在了断口处。他慌乱之下,只好强行将牛拖拽或驱赶向了那片偏僻的林地。”
余尘眼中闪过赞赏的光芒:“分析得合情合理。既然如此,我们直接去赵二混子家要人……要牛?”
“不可。”林晏摇头,“我们无凭无据,仅凭推测和脚印,他若矢口否认,反咬一口,我们也没办法。况且,若将他逼急了,对牛不利反而不好。”
“那你的意思是?”
“攻心为上。”林晏微微一笑,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他不是想卖牛肉吗?我们便给他一个‘更好’的选择。”
他低声对余尘说出了自己的计划。余尘听罢,抚掌笑道:“妙!就依你之计。”
七
片刻之后,余尘和林晏带着几个身强力壮的学子,来到了赵二混子那间位于村子边缘、破败不堪的茅草屋外。还未走近,便听到屋内传来一阵压抑的牛叫声,以及赵二混子气急败坏的呵斥声。
余尘与林晏对视一眼,心中大定。
余尘上前,用力拍了拍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声音洪亮却并不严厉:“赵二兄弟在家吗?”
屋内一阵慌乱的响动,好一会儿,门才“吱呀”一声拉开一条缝,露出赵二混子那张惊慌失措又强作镇定的脸:“余、余先生?林先生?你们……你们怎么来了?”
余尘面色如常,甚至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哦,没什么大事。只是听说赵二兄弟近日得了一头牛,想宰杀了卖肉?”
赵二混子脸色一白,眼神闪烁:“没、没有的事!谁、谁乱说的!”
“赵二兄弟不必紧张。”林晏适时开口,语气平和如叙家常,“我们并非来兴师问罪。只是这头牛,情况有些特殊,我们特来告知一声,免得你惹上麻烦。”
“麻、麻烦?”赵二混子一愣。
“是啊。”余尘接过话头,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孙婆婆那头老黄牛,年前就病了,请了镇上的兽医来看,说是得了‘慢痧’,这病治不好,而且会传染给其他的牲口。孙婆婆本想这几日就找个偏僻地方处理了,没成想它自己跑了。我们正担心这病牛要是被不知情的人捡了去,吃了肉,或是传染了别的牲畜,那可就……”
林晏配合地露出忧虑的神色:“尤其这‘慢痧’,人若是吃了病牛肉,虽不致死,但上吐下泻、浑身起红疹是免不了的,要难受好些天呢。我们也是刚刚查到这牛可能是跑到了这个方向,怕赵二兄弟你不知情,万一……所以才赶紧过来提醒一声。”
他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语气真诚,全然是为对方着想的样子。
赵二混子听得脸都绿了。他偷牛本就是为了换钱,若这牛是病牛,不但卖不了钱,自己吃了还可能得病,要是再传染给村里别的牲口,被查出来,那可就真是惹上大麻烦了!他越想越怕,额头上冷汗都冒了出来。
“原、原来是病牛啊!”赵二混子声音都变了调,慌忙道,“我、我早上是在后山捡到一头牛,看着像是孙婆婆的,正、正想着给她送回去呢!没想到是病牛!多谢两位先生提醒!我、我这就把牛牵出来,还给孙婆婆!”
说着,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回屋里,很快便将那头老黄牛牵了出来,忙不迭地将缰绳塞到余尘手里,仿佛那是什么烫手山芋。
余尘和林晏心中暗笑,面上却不动声色。余尘接过牛绳,还“好心”地补充了一句:“赵二兄弟真是深明大义。对了,你这屋子,最好也用石灰水洒扫一遍,以防万一。”
“是是是!多谢先生!我这就去弄!”赵二混子点头如捣蒜,恨不得立刻将他们送走。
八
当余尘和林晏牵着那头失而复得的老黄牛,回到书院时,孙婆婆和众学子都欢呼起来。
孙婆婆抱着牛脖子,喜极而泣,不住地向余尘和林晏道谢。学子们也七嘴八舌地追问是怎么找到的。
余尘看了一眼林晏,林晏微笑着,只简单地说:“牛自己跑累了,在一处林子边被我们遇上了。”他并不想将赵二混子偷牛的事情宣扬出去,毕竟牛已经找回,也未造成实际损失,给那人留一丝颜面,或许能让他心生惭愧,就此收敛。这也是他们选择“攻心”而非“问罪”的初衷。
这件事,如同冬日里的一阵小风波,很快便平息下去。但它却让邻里们更加敬佩余尘和林晏。不仅是因为他们帮孙婆婆找回了赖以生存的牛,更是因为他们处理此事时展现出的智慧与仁心。没有激烈的冲突,没有当面的指责,于无声处便化解了一场可能激化的矛盾,保全了各方的颜面,也维护了乡里的和睦。
这种智慧与仁心,已不再是他们初来时那种带着些许距离感的、属于“京城来的大人”的品格,而是真正融入了日常,化为了对这片土地和这里的人最质朴的关怀与担当。
新年,便在这样温馨而充满人情味的氛围中,一步步临近。
九
除夕这天,书院里格外热闹。
红艳艳的春联贴上了门楣,精巧的窗花贴上了窗棂。厨房里飘出阵阵饭菜的香气,那是余尘和林晏拿出积蓄,为学子们和几位孤寡邻舍准备的年夜饭。虽然只是些家常菜式,但分量十足,充满了暖意。
傍晚时分,雪又开始零星地飘落,在灯笼暖光的映照下,宛如翩翩起舞的金色精灵。
书院的正堂里,摆开了几张拼起来的大桌子,上面摆满了菜肴。学子们、孙婆婆、还有几位被邀请来的孤老邻居围坐在一起,脸上都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余尘和林晏作为主人,穿梭其间,为众人布菜、斟上温好的薄酒。
没有繁文缛节,没有山珍海味,有的只是围炉共话的温馨,彼此关怀的暖意。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说着对新年的期盼,老人们感慨着今年的光景,念叨着余先生和林先生的好。
林晏看着这喧闹而温暖的场景,心中感慨万千。曾几何时,他身处锦绣堆中,往来皆鸿儒,谈笑无白丁,却从未感受过如此真切而踏实的快乐。那是一种脚踩在实地上,心落在尘埃里,却开出花来的丰盈与满足。
余尘悄悄在桌下握住他微凉的手,低声问:“累不累?”
林晏回握住他,摇了摇头,眼中映着烛光,亮得惊人:“很好,从未这样好过。”
饭后,学子们帮着收拾了碗筷,又聚在院子里放了几枚小小的炮仗。清脆的炸响在雪夜里回荡,带来浓浓的年味。随后,大家围坐在炭盆边,吃着糖果点心,听一位须发皆白的邻居老丈讲古,其乐融融。
直到子时将近,众人才陆续散去,各自归家。书院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炭盆中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
十
余尘和林晏并肩站在书斋的窗边,看着窗外。
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云层散开,露出一弯清冷皎洁的下弦月,和漫天碎钻般的星子。月光与星光洒在洁白的雪地上,将庭院映照得如同白昼,却又比白昼多了几分朦胧与静谧。
万籁俱寂,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二人。
“又是一年了。”余尘轻声说,气息在寒冷的玻璃上呵出一小团白雾。
“嗯。”林晏应着,目光放得很远,仿佛穿透了这静谧的雪夜,看到了很远很远的过去——京城的繁华与倾轧,旅途的艰险与彷徨,初到时的陌生与试探,病中的担忧与守护……那些惊心动魄,那些辗转反侧,如今想来,竟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它们并未消失,而是沉淀了下来,成为了他们生命底色中最深沉的部分。正是因为经历过那些风雨,此刻掌心的温度,庭院的宁静,彼此呼吸相闻的安稳,才显得如此珍贵,如此撼人心魄。
所有的波澜壮阔,最终都归于一条平静深流的河。
余尘侧过头,看着林晏被月光勾勒得格外清隽柔和的侧脸,看着他眼中沉静的、如同这雪夜星空般的光辉。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握着的手又紧了紧。
林晏感受到他的力道,也缓缓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
没有言语,也不需要言语。他们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感慨,相同的庆幸,相同的,对此刻以及未来无数个平凡日子的珍视与期许。
窗外,是新雪初晴后,澄澈明净的天地。
窗内,是他们风雨过后,相濡以沫的余生。
林晏的唇角缓缓扬起,绽放出一个无比舒展、无比安宁的笑容。如同冰消雪融后,第一枝探出墙头的春杏。
余尘看着他,也笑了。那笑容如同雪后初绽的阳光,温暖,明亮,足以驱散所有残存的寒意与阴霾。
过往一切风雨,皆成此刻宁静的底色。
而新雪初晴,正是来日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