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粘稠。沉重。
意识如同沉入漆黑的冰海，每一次挣扎上浮，都被无形的力量拖拽着向下坠落。耳边是持续不断的、仿佛来自深海洞穴的嗡鸣，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
林恩猛地睁开眼。
剧痛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瞬间贯穿了他的全身！尤其是后背和胸腔，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来撕裂般的钝痛，仿佛有碎骨在摩擦内脏。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喉咙里充满了铁锈般的腥甜和粘稠的泡沫，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带来更剧烈的痛苦。
视野模糊不清，被厚重的、翻滚的灰白色烟尘遮蔽。刺鼻的气味无孔不入：浓烈的焦糊味、熔融金属的刺鼻蒸汽、冷却液泄漏的化学甜腥、还有那挥之不去的、令人作呕的皮肉烧焦和血腥混合的气息。空气灼热，每一次吸气都灼烧着气管。
他发现自己侧卧在一个巨大的金属凹坑边缘。身下是滚烫的、扭曲变形的金属板和尖锐的水泥碎块，硌得他生疼。爆炸的冲击波将他推到了这里，厚厚的灰尘和细小的金属碎片覆盖了他大半身体。
爆炸…卡尔…
记忆如同破碎的镜片，带着锋利的边缘刺入脑海。卡尔那浑身浴血、扑向起爆钮的身影…那决绝的眼神…那声最后的咆哮…还有…那吞噬一切的炽白光芒和毁灭性的冲击…
林恩挣扎着想动，却发现左臂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根本无法抬起。他艰难地用还能活动的右臂支撑起上半身，每一次动作都伴随着骨头摩擦的细微声响和撕裂般的痛楚。他抹了一把脸，手上沾满了混合着血污、油泥和冷却液蒸汽凝结物的粘稠液体。
他抬起模糊的视线，看向爆炸的中心。
那里只剩下一个巨大的、边缘呈融化状的焦黑浅坑，坑底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化的熔渣和扭曲的金属残骸，依旧散发着惊人的高温和缕缕青烟。坑的边缘，散落着一些无法辨认的、被高温瞬间碳化、与融化的混凝土和金属强行糅合在一起的焦糊块状物。
卡尔的链锯剑只剩下一截扭曲变形的剑柄和几片碎裂的锯齿，半埋在滚烫的熔渣边缘。而在那焦黑的坑壁旁，林恩的目光猛地定格——
一只焦黑、残缺、几乎碳化的手掌，从一堆融化的金属和混凝土碎块中伸了出来。那只手，缺了两根手指。它死死地、以一种嵌入岩石般的姿态，抓着一块同样被高温灼烧变形、边缘融化粘连的金属碎片——正是触发引信上那个需要手动按压的红色起爆按钮！按钮的塑料外壳已经熔毁，露出里面烧熔的电路，但它依旧被那只焦黑的手掌，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牢牢攥在掌心！
卡尔·“断指”…
巨大的悲怆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林恩。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而不受控制地颤抖，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浓烈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呜咽。
这个严厉、暴躁、满口脏话、视人命如草芥的老兵…用他残破的身躯，用他最后的力量，按下了那个按钮，堵住了爆炸的冲击，为他林恩，这个他口中的“怪胎”和“废物”，争取了一线生机…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如同小猫般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从不远处传来。
林恩猛地回过神，强忍着剧痛和眩晕，循声望去。
在离爆炸坑稍远一些、堆积着大量被冲击波掀飞的废弃滤芯和破损管道的角落里，一个身影正微微蠕动着。
是那个抱着婴儿的女人！她被掩埋在几块相对完好的巨大滤芯后面，似乎侥幸躲过了爆炸最直接的冲击。但她显然也受了伤，脸上布满擦伤和污血，一条腿不自然地扭曲着。她怀中的婴儿被紧紧护在胸口，襁褓上沾满了灰尘和暗红的血迹，那微弱的呜咽声正是婴儿发出的。
女人看到林恩的目光，惊恐地抱紧了孩子，身体向后瑟缩，眼中充满了无助和绝望。
林恩的心沉了下去。老妇人…那个男人…都不见了踪影。很可能已经…他挣扎着，用右臂和完好的右腿支撑着，试图朝女人和婴儿的方向挪动。他不能丢下她们。卡尔用命换来的机会，不能只救了他一个人。
每一步挪动都异常艰难，如同在刀尖上行走。左臂的剧痛让他冷汗直流。爆炸造成的耳鸣依旧顽固地盘踞在脑中，外界的声音仿佛隔着水幕。他只能依靠模糊的视觉在弥漫的烟尘中辨别方向。
就在他快要接近那个角落时——
“不许动！举起手！身份核查！”
一声冰冷的、带着浓重巢都口音的呵斥，如同惊雷般在左前方炸响！
几道猩红的光束瞬间撕裂烟尘，精准地锁定了林恩和角落里的女人！几个穿着土黄色卡其布军服、戴着宽大军便帽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一堆扭曲的金属支架后现身。他们手中的激光步枪枪口闪烁着危险的红光，动作标准而警惕，显然是负责清扫战场、确认净化的帝国卫队小队。
林恩的身体瞬间僵住！他缓缓举起还能活动的右手，示意自己没有武器（那块金属碎片在爆炸中不知掉落在何处）。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又是这样！刚刚脱离死亡的边缘，又落入冰冷的枪口之下！
“报告身份！番号！” 为首的士兵班长厉声喝问，枪口死死锁定林恩。他脸上沾满硝烟，眼神锐利而充满警惕，扫过林恩身上那件沾满血污、多处撕裂的破烂军服，又看向角落里惊恐的女人和婴儿。
“林…林恩…” 林恩艰难地开口，喉咙干涩嘶哑，每一次发音都带着血腥味。“‘泥泞狗’…卡尔班…” 他试图解释，但生涩的哥特语和怪异的口音，让他的话语显得更加可疑。
“‘泥泞狗’？卡尔·‘断指’？” 士兵班长眉头紧锁，显然知道这支“炮灰”部队，但眼神中的怀疑并未减少。“其他人呢？卡尔呢？”
林恩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那个焦黑的爆炸坑，看向那只依旧死死攥着起爆钮的焦黑断手，喉咙像是被堵住。
士兵班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看到了那惨烈的景象，脸色微微一变。但他并未放松警惕，枪口依旧指着林恩：“待在原地！等待甄别！” 他示意手下士兵看住林恩和女人，自己则通过头盔内置的通讯器快速汇报情况。
很快，沉重的脚步声传来。
政委尤根那如同钢铁浇筑的身影出现在弥漫的烟尘中。猩红的披风在浑浊的气流中微微摆动。他冰冷的目光如同探照灯，首先扫过那个焦黑的爆炸坑和卡尔的残骸，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只是扫过一堆无用的垃圾。接着，他的目光落在了被士兵看押的林恩身上。
尤根走到林恩面前，居高临下。帽檐的阴影下，那双冰冷的眼睛如同毒蛇般审视着林恩狼狈不堪、伤痕累累的样子。他的目光在林恩左臂不自然的弯曲和脸上那异于常人的特征上停留了一瞬。
“又是你。” 尤根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金属摩擦，没有任何情绪。“总是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卡尔那个废物，倒是用他的烂命，做了件勉强算是正确的事。” 他的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仿佛卡尔的牺牲只是完成了一个最低限度的任务指标。
林恩低着头，紧咬着牙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压制着心中翻腾的怒火和悲恸。他不敢看尤根的眼睛，生怕那无法抑制的恨意会将自己推向毁灭。
“01-γ。检查这个异常者。确认状态。” 尤根冷冷下令。
如同幽灵般，技术神甫01-γ那暗红色的身影无声地滑行到林恩面前。巨大的机械义肢抬起，末端那个覆盖着红色晶体罩的圆形传感器再次亮起刺目的红光，笼罩了林恩的头部。
嗡——！
熟悉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穿透感再次袭来！剧烈的眩晕和针刺般的头痛让林恩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被无形的冰冷探针粗暴地翻搅、扫描。
01-γ兜帽下的红光高速闪烁，机械义肢的液压管发出细微的“嘶嘶”声。冰冷的机械合成音毫无感情地响起：
“目标个体：林恩。生理状态：多处软组织挫伤…左臂尺骨疑似骨裂…轻微内出血…无致命伤…生命体征：稳定…”
“脑波活动…异常…高混乱值…波动峰值…超出基线…42.1%…干扰源…不明…”
“新发现：颅骨枕部…轻微骨裂…局部血肿形成…压迫…特定记忆扇区…”
“扫描显示…血肿区域…存在…非典型神经活动…逻辑飞地…信息碎片…无法解析…污染风险评估：低。但…异常数据…显着增强…强烈建议…深度解析…或…隔离观察…”
脑波异常增强！颅骨骨裂血肿压迫形成“逻辑飞地”！这些冰冷的词汇如同判决书，让林恩的心沉入谷底。他感觉尤根的目光瞬间变得更加锐利和冰冷，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在他的后颈上。
“逻辑飞地？记忆碎片？” 尤根的声音带着一丝危险的玩味，他向前一步，冰冷的目光如同手术刀般剖析着林恩。“看来爆炸不仅炸开了护盾，还炸开了你脑子里某些不该存在的东西？异端？还是…别的什么秘密？”
林恩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知道，任何解释在此刻都苍白无力，只会加深怀疑。他只能死死低着头，忍受着那冰冷目光的审视和扫描光束带来的不适，如同等待审判的囚徒。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泵站深处的战斗似乎已经接近尾声，零星的枪声和爆炸声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帝国卫队士兵清理战场的呼喝声和伤员的呻吟。空气中弥漫着胜利的硝烟和浓重的死亡气息。
尤根的目光在林恩身上那件沾满卡尔和无数敌人污血的破烂军服上停留了片刻，又扫了一眼爆炸坑旁那只紧握着起爆钮的焦黑断手。他那冰冷的脸上，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冷酷到极致的弧度。
“你的命，很硬。” 尤根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那种毫无起伏的冰冷。“像蟑螂一样。卡尔那个废物用他的烂肉，给你铺了条路。技术神甫的报告暂时没发现你被污染的证据…虽然你脑子里那堆垃圾依然可疑。”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冰冷的铁钩，钩住林恩低垂的视线，强迫他抬起头。
“帝国，” 尤根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铁钉，敲进林恩的心里，“不养无用的废物，更不养可疑的垃圾。你这条命，是卡尔那个废物和帝皇的‘恩典’换来的。”
他猛地伸出手——不是那只握着爆弹枪的手，而是另一只带着黑色手套的手——一把抓住林恩身上那件沾满血污、破烂不堪的军服前襟！
刺啦——！
一声布帛撕裂的刺耳声响！
尤根粗暴地将那件象征“泥泞狗”身份的破烂军服从林恩身上撕扯了下来！仿佛在剥离一层耻辱的皮！林恩猝不及防，被带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左臂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
那件浸透了汗水、血污、油泥和死亡气息的破烂军服，被尤根如同丢弃垃圾般，狠狠摔在了林恩的脸上！
粗糙、冰冷、带着浓烈血腥和汗臭的布料，如同裹尸布般蒙住了林恩的口鼻！那令人作呕的气味瞬间灌入他的鼻腔！
“从今天起，” 尤根冰冷的声音，如同从九幽地狱传来，穿透了蒙在脸上的布料，清晰地钻进林恩的耳朵，“你这条捡来的命，属于帝国卫队第1147团！你的名字，是‘林恩’！你的编号，是1147-p-739！”
尤根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
“记住这个编号！记住这身衣服！记住是谁给了你这条命！用你的血！用你的骨头！用你这条捡来的贱命！给帝国！给帝皇！赎罪！直到流干最后一滴血！听明白了吗？！列兵‘林恩’？！”
蒙在脸上的破烂军服被粗暴地扯下。林恩剧烈地喘息着，新鲜的空气涌入肺部，却带着硝烟和血腥的冰冷。他抬起被血污和汗水模糊的眼睛。
一件相对完整、同样染着大片暗红色血迹（不知是谁的）、但明显是制式的土黄色帝国卫队士兵军服，被一名士兵粗暴地塞进了他的怀里。布料粗糙厚重，带着仓库的陈腐气味和浓重的血腥味。衣服的胸口位置，缝着一块小小的、金属制的身份铭牌。铭牌冰冷坚硬，边缘锋利，上面清晰地蚀刻着一行冰冷的字符：
1147-p-739
下面还有一行更小的字，似乎是所属团和泰拉标准历的缩写。
同时塞过来的，还有一把保养尚可、能量指示窗显示满格的制式激光步枪。枪身冰冷沉重，带着机油和钢铁的味道。
林恩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军服和步枪。冰冷的金属铭牌硌着他的胸口，那串数字如同烙印般刻入他的脑海。1147-p-739。不再是“林恩”，不再是“泥泞狗”，而是一个帝国卫队的列兵，一个冰冷的编号。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尤根冰冷的肩膀，看向那个焦黑的爆炸坑，看向那只依旧紧握着起爆钮的焦黑断手…卡尔最后的话语仿佛还在耳边：“告诉政委…老子…不欠他了…”
然后，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周围：弥漫的硝烟，燃烧的废墟，倒毙的尸体，受伤士兵的呻吟，抱着婴儿、眼神惊恐绝望的女人…还有技术神甫01-γ那两点在烟尘中依旧如同鬼火般闪烁的冰冷红光，正无声地锁定着他。
这个由钢铁、鲜血和冰冷意志构成的世界，没有怜悯，没有救赎，只有生存与毁灭。卡尔用命给他换来的，不是自由，而是一个更深、更冰冷的牢笼——一个名为帝国卫队士兵的身份。
林恩低下头，看着怀中那件染血的、代表着新身份的新军服。他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指关节捏得发白，几乎要嵌进那粗糙的布料里。手臂和后背的伤口依旧在火辣辣地痛，耳鸣如同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那只还能活动的右手。
动作僵硬而缓慢，如同生锈的机器。他用右手，紧紧抓住了那件新军服的衣领。粗糙的布料摩擦着他掌心的伤口，带来一阵刺痛。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将那件染血的军服，披在了自己伤痕累累、只穿着破烂内衬的身上。
冰凉的、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布料贴上皮肤，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沉甸甸的，如同无形的枷锁。
他没有再看任何人。目光只是空洞地落在手中那把冰冷的激光步枪上。枪管黝黑，反射着周围燃烧的火光。
政委尤根似乎对他这麻木的服从还算满意（或者说，根本不在意），冷哼一声，转身大步离开，猩红的披风在烟尘中翻卷。士兵们也开始驱赶幸存者，清理战场。
林恩站在原地，如同泥塑木雕。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焦黑的浅坑，那只紧握着起爆钮的断手，在烟尘中若隐若现。他沉默地转过身，抱着那把冰冷的步枪，拖着沉重如同灌铅的双腿，一步，一步，踉跄地汇入那些同样疲惫、同样麻木、正被驱赶着离开这片地狱废墟的士兵人流之中。
怀中的身份铭牌，随着他的脚步，一下，一下，冰冷地撞击着他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