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田课税令》在北方的推行,宛如一阵和煦的春风,并未激起太多波澜。这片土地上,新朝的根基早已深植。多年倡导的廉政之风,使得各级官员名下田产,大多远未触及诏令所设的限额,新政于他们而言,更多是一道清晰的界线,而非剜肉之痛。而那些历经“度田检籍”彻底清查的世家豪族,在短暂的适应后,也几乎毫无心理负担地接受了这一现实。他们的目光,早已从对土地的无限渴求,转向了更为长远的投资——家族子弟的教育与仕途。
“九品中正制”与书院体系的结合,为这些家族打开了新的晋升通道。与其耗费心力在田亩限额上钻营,不如将资源倾注于培养精通经史、兼具实学的下一代。一时间,北地世家藏书楼内的灯火彻夜不熄,延请名儒、切磋学问之风更盛以往。人才的竞争,悄然取代了土地的兼并,成为世家大族间新的角力场。
更有远见者,则将目光投向了那一片无垠的蔚蓝。尤其是青、徐、平州等沿海郡县的世家,他们敏锐地嗅到了海风带来的新机遇。土地既已受限,财富何不向大海索取?
由扬州通往平州的沿海商路,变得前所未有的繁忙。巨大的海船载着北方的毛皮、药材、干果,南方的丝绸、瓷器、茶叶,往来穿梭,络绎不绝。海浪声与船工的号子声,交织成一曲充满活力的贸易乐章。一些胆大且资本雄厚的海商,不再满足于已有的航线。他们驱使着坚固的船只,沿着平州海岸线持续向东探索。历经风浪,他们最终摸到了一片新的陆地边缘——其西端山峦起伏,海岸曲折,居住着许多被称为“倭人”的部落,语言不通,但已能进行最原始的以物易物。虽然尚未建立起稳定的贸易据点,但这条新航线的发现,已然在敢于冒险的商贾心中播下了种子。
与此同时,向南的探索也取得了突破性进展。有海商在茫茫东海上,于扬州东南方向发现了一座巨大的岛屿。岛上植被茂密,山峦起伏,亦有土人聚居。消息传回,一些行动力极强的商人立刻组织人手,携带货物登岛,与土人进行以物易物的初步贸易,并在一片天然良湾处建立了简易的聚集地。
这消息,很快便通过市舶司的渠道,呈递到了邺城冰井宫。
郭嘉在中书台看到这份来自扬州的奏报时,那双时常带着几分慵懒和戏谑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拿着奏报,径直求见刘备。
“陛下,”郭嘉行礼后,将奏报呈上,语气中带着难得的兴奋,“海商于东南海中发现大岛,此乃天赐之机!”
刘备仔细阅罢,抬头看向郭嘉:“奉孝有何高见?”
“陛下,海商自发贸易,虽能得利,却难成气候,亦无法彰显朝廷威仪。”郭嘉侃侃而谈,“此岛既大,位置紧要,控扼东南海路。若任由民间占据,日久恐生割据之心。不若由朝廷直接介入,派遣官吏军队,登岛筑城,设立郡县,将其正式纳入版图!既可收贸易之利,巩固海防,亦可扬我大汉国威于海外!”
刘备深以为然,但他与政事堂的海洋战略,核心仍是稳健与控制,首要目标是巩固近海,确保航路安全,并借此加强对已有疆域,尤其是新附南方的掌控。
“奉孝所言甚是。然朝廷目下精力,在于消化荆、益,稳固扬州。跨海经略,不可急于求成,徒耗国力。”刘备沉吟道,“这样,夷洲设郡之事,准了。但不由扬州主力承担,一切用度,从市舶司海政专项收入中支取,建设规模需加控制,以建立稳固据点、宣示主权、监控海路为首要目的。命市舶司牵头,协调横海将军朱治,派遣少量水军,招募自愿移民及工匠,缓慢经营,逐步推进。孙坚与胡质的主要任务,仍是镇抚扬州本土,推行新政。”
于是,设立夷州郡的诏令虽下,实际执行却是有条不紊的低强度投入。市舶司的官员们开始核算预算,朱治从驻守沓氏的水军中分拨出几艘旧式战船和少量自愿前往的兵卒,再招募了些许敢于冒险的流民和工匠。这支规模有限的队伍,带着有限的资源,开始了对夷洲的初步开发,其象征意义远大于即时收益,更像是一颗谨慎投入海洋的棋子。
几乎在同一时期,隶属交州、长期以来因地处偏远而近乎自治的珠崖郡,也因海上航路的空前发达而迎来了剧变。原本从中原抵达交州,陆路艰险,耗时近两月。但随着平州沓氏县大型港口的建成,以及航海技术的进步,从沓氏出发,借助风力和洋流,大型船队仅需七天左右便能抵达交州沿岸!
当来自北方的、悬挂着“汉”字旌旗的庞大贸易船队,以及偶尔出现的海军巡逻舰只,频繁出现在珠崖郡附近海域时,长期偏安一隅、实际掌控交州大权的刺史士燮,彻底被震撼了。
他站在海边,望着那如林般的桅杆和迎风招展的汉旗,脸上写满了惊愕与茫然。他曾以为交州山高皇帝远,可以继续维持着半独立的状态。然而,这劈波斩浪而来的舰队,以一种无可辩驳的方式告诉他,时代已经变了。朝廷的力量,不再受限于崇山峻岭的阻隔,可以通过这片蔚蓝的海洋,瞬间抵达他的面前。
恐慌,瞬间攫住了这位年迈的刺史。他立刻返回府邸,下令将家中所有可能被视为“逾制”的车驾、仪仗、服饰,尽数销毁,不留丝毫痕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不合时宜的骄傲都是取祸之道。
当朱治率领一支分舰队抵达交州沿岸,进行例行巡视并展示存在时,迎接他的,是士燮那几乎无可挑剔的、带着无比恭敬的笑容。士燮亲自到码头迎接,言辞恳切,一再表达对朝廷的忠诚,并表示将全力配合朝廷在交州推行的一切新政,包括即将到来的度田检籍与占田课税。
朱治看着这位昔日颇有威望的南疆大佬如今这般作态,心中了然,只是不动声色地回礼,宣示了朝廷的慰勉之意。
至此,章武朝的海上格局初步清晰:以平州沓氏为北方基地,由横海将军朱治统辖渤海水师,巡弋渤海至东海航路;以扬州建业为长江口及南方海防枢纽,由横江将军太史慈掌管长江水师及协防东南沿海。此二将及其麾下水军,皆直接受命于朝廷设立的市舶司管辖。 而夷洲郡与珠崖郡的建设,尽管投入有限,其核心目的亦是服务于这一战略——建立前沿据点,加强海域监控,并以此为杠杆,更有效地掌控遥远的交州,乃至影响更广阔的南方海域。
海船的帆影,不仅带来了贸易和税收,更带来了帝国的威慑力。交州,这片帝国最南端的土地,在未曾动用一兵一卒的情况下,因其心脏地带被海洋力量轻易触及,而悄然完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归心。帝国的海疆策略,如同其陆上政策一般,谨慎而坚定,在碧波万顷之中,悄然织就一张控制与防御的大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