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在返回武城的官道上,轮声辘辘。黄月英靠在车厢壁,望着窗外不断后退的田垄村落,忽然轻声开口:“夫君在邺城所见,似乎颇有感触。”
诸葛亮从沉思中回神,转头看向妻子。车厢内光线微暗,但黄月英眼中那抹了然的光彩却清晰可见。他微微一笑,并不隐瞒:“确是如此。都城的繁华拥挤,扩建的规划,还有那些工坊里的新巧器物……这些都让我想到,武城虽小,亦是大汉疆土一隅。治理一县,不能只盯着眼前这一亩三分地。”
“哦?那夫君回到家中,怕是要好生筹谋一番了。”黄月英语带笑意,特意强调了“家中”二字。
诸葛亮听出她话里的体贴。是啊,他们在武城的居所并非县衙后宅,而是城内一处租住的简朴小院。虽不及邺城凤阳里的老宅宽敞,却也清静雅致,更便于贴近市井民情。
“正是要回去好生想想。”他温声道,“月英,怕又要劳你陪我熬夜了。”
黄月英摇头,目光温柔:“夫妻本是一体。夫君志在安民济世,妾身虽为女子,也愿尽绵薄之力。”
回到武城时,天色已近黄昏。马车并未驶向县衙,而是拐进了城东一条安静的巷子。小院的门扉朴实无华,推门进去,可见三五间瓦房,院中一棵老槐树,树下石桌石凳,角落还开辟了一小畦菜地,栽着些葱韭——这都是黄月英平日打理。
听到动静,家中雇来帮忙洒扫烹煮的下人迎了出来,欢喜道:“明府、夫人回来了!灶上正温着粥,老奴这就去备饭。”
“有劳。”诸葛亮颔首,与黄月英先将随身行李放入屋内。
简单用过晚饭,夫妻二人便来到书房——其实只是东厢一间稍大的屋子,临窗设了书案,墙边立着书架,上面除经史典籍外,还有不少农书、工巧图册以及武城县的地形图。这里既是诸葛亮处理公务带回家中的延伸,也是夫妻二人讨论学问、切磋技艺之所。
烛火点亮,诸葛亮铺开武城县舆图,黄月英则默契地研墨、铺纸。
“邺城扩建、运河畅通,消息传到县里,人心浮动在所难免。”诸葛亮指尖划过图上几处较大的村落,“青壮欲往都城谋生,商贾思动,这是人之常情。堵不如疏。”
黄月英递过蘸饱墨的笔,接话道:“武城距邺城不过一日路程,土地肥,水源足。若能趁此机会,将武城打造成京畿的粮仓菜圃,乃至特产供应之地,百姓在家门口就能得利,何必远赴拥挤都城?”
诸葛亮眼睛一亮,看向妻子:“月英所见,与我不谋而合。”他随即在图上几处点点,“西南坡土质特殊,所产瓜果向来香甜;李庄、王畿两村有织麻传统;北边几个乡靠近漳水支流,宜种稻米……若能各展所长,形成互补……”
夫妻二人便在灯下细细筹划起来。黄月英不仅擅机关之术,于农事种植、物产风味也颇有见解,她甚至从一个上了锁的小箱中取出几本旧册:“这是早年随父亲游历时,随手记录的各地风物与耕种之法,或许有些可参酌之处。”
诸葛亮翻阅那些字迹娟秀却记录详实的笔记,心中感佩不已。
夜深人静,小院的书房窗纸上,映着一对并肩伏案的身影,时而低语,时而传来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时而还有黄月英用炭笔在草纸上绘制器械简图的细微声响。
次日,诸葛亮一早便去了县衙。他将昨夜与妻子商讨的诸多想法,结合县情,化为具体的条陈,召来主簿陈铭、户曹秦吏、法曹王吏等人商议。
衙署正堂内,听罢诸葛亮对春耕形势的分析与应对之策,陈铭捻须沉吟:“明府所虑周全。以‘劝农司’实惠留人,以‘特产寻销’导利,再以‘登记路引’安离人之心,这三管齐下,或可稳住人心。”
管户曹的秦吏则关心实行:“劝农司的农具、良种从何而来?县库存粮用于以工代赈修水利,只怕支撑不了太久。”
诸葛亮显然已有考量:“农具之事,我意设一‘百工所’,征集本县巧匠,研究改良。内子黄氏略通此道,可相助参谋。至于钱粮……”他顿了顿,“除县衙公廨钱外,我可修书一封与邺城市舶司及几家可信商行,看能否以武城未来特产为抵,赊购一批急需物资。此事需速办,秦曹吏,你即刻草拟文书。”
众人见县令思虑清晰,且愿以自身信誉作保,无不振奋。任务迅速分派下去,县衙如同精密的器械开始运转。
散衙后,诸葛亮并未在衙中久留,而是带着几份需要细核的田亩册籍回到了小院。黄月英正在院中槐树下,对着几件旧农具比划思索,见丈夫回来,迎上前接过他手中的卷宗。
“今日议事如何?”她一边问,一边引他到石桌旁坐下,姜媪已备好了清茶与几样简单点心。
“大体已定,只是百工所之事,还需你多费心。”诸葛亮喝了口茶,将秦吏关于钱粮的担忧说了。
黄月英思忖片刻:“改良农具未必都要全新打造。我今日看了看,县内不少旧式犁、耙,只需关键部位稍作改动,效率便能提升。这可省下不少物料钱。至于那些必须新制的,或可先做一两件样品,试用见效后,再鼓励百姓仿制或向官府订购,如此周转。”
诸葛亮闻言颔首:“此法稳妥。样品制作,可能要在院中先行试手?怕要扰你清静。”
黄月英笑了:“这院子够大,东厢隔壁那间空屋便可暂作工坊。夫君忘了,我自幼便是在父亲的刨花锯末间长大的,何惧嘈杂?”
正说着,院门被轻轻叩响。下人开门,却是主簿陈铭寻来了,手里还捧着一叠文书。
“明府,叨扰了。”陈铭有些歉意,“这几份是各乡报上来的急需修缮的沟渠清单,秦曹吏已初步核过,想请您尽快定下先后次序与钱粮分配,明日好召集乡老安排。”
“无妨,陈主簿请进。”诸葛亮起身相迎,就在院中石桌旁,就着天光与陈铭讨论起来。黄月英则悄然退回屋内,不多时,端出一盘洗好的瓜果,又为陈铭添了茶,然后便自去东厢空屋,琢磨她的农具改良去了。
陈铭看在眼里,心中暗叹。这位年轻县令不住官署而居小院,夫人不似寻常官眷只知内帷,反而能佐助公务,且待人接物自然大方,毫无矫饰。这等家风,难怪明府能如此贴近民情,举措每每务实。
接下来数日,武城县内告示贴遍,劝农司与百工所的牌子在县衙旁挂了起来,吏员们分头下乡,宣讲新政,丈量田亩,勘察水利。诸葛亮白日多在县衙处理公务、接见乡民,傍晚则常带着待办文书或待决事项回到小院。那小院的书房,深夜灯烛常明,有时是诸葛亮伏案疾书,有时是夫妻二人对着图纸或账册低声商讨,偶尔还能听到东厢传来轻微的敲打琢磨之声。
一日傍晚,诸葛亮刚从县衙回来,正与黄月英在院中说着今日某乡水利纠纷的调解情形,院门又被叩响。这次来的却是一个住在城西的老汉,手里提着一把形制有些特别的旧锄头,惴惴不安地说:“听说夫人在征集旧农具,看看有啥能改的……小老儿这把锄头,用了多年,顺手是顺手,就是容易松……”
黄月英眼睛一亮,接过那锄头仔细端详柄与头的接榫处,又与老汉聊了聊使用时的感觉。诸葛亮在一旁含笑看着,并不打扰。末了,黄月英对老汉道:“老人家,这锄头可否留我两日?我看看能否在榫头处加个小机巧,让它不易松动。改好了,让人给您送去。”
老汉千恩万谢地走了。黄月英拿着那把旧锄头,若有所思:“夫君你看,百姓日常所用,细微处方见真需求。百工所改良,正该从这些实处着手。”
诸葛亮深以为然。就在这时,巷口传来车马声,旋即有人到院门前通报:“明府,邺城有使者到县衙,说是宫中来人!”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均感讶异。诸葛亮整理衣冠,对黄月英道:“我去看看,你且在家。”
黄月英点头,目送他匆匆出门,心中却不免升起一丝疑虑:宫中为何突然来人到这小县?
县衙内,一位气质沉稳的女官正在等候,见到诸葛亮,表明身份乃是长秋宫尚宫董氏,奉皇后之命而来,言及听闻武城新设百工所、劝农司等举措,特来查看,并有皇后赐予诸葛亮夫妇的蜀锦与《百工图录》。
诸葛亮恭敬接过,心中念头飞转。皇后深居宫中,却对武城细微举措如此关注,其背后必有缘故。是太子刘封提及?还是陛下授意?无论何种,这既是殊遇,亦是无形的督责。
他送走董尚宫后,回到小院时夜色已深。黄月英仍在灯下等候,听了经过,沉吟道:“既是关切,亦是审视。夫君,武城今后所为,恐不止武城百姓在看。”
“我明白。”诸葛亮握了握她的手,目光清澈而坚定,“唯有更兢业务实,以成效回应。月英,百工所首批改良的农具,需加快些了。”
“妾身知晓。”黄月英望向东厢,“那架新试的脚踏水车,明日应可组装试水。”
小院的灯火,映着这对年轻夫妇沉静而专注的面容。远在宫中的那一瞥关注,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在这武城小院中漾开微澜。而这微澜之下,是脚踏实地、不敢稍懈的耕耘。京畿之地的这个春天,注定与往年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