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伴随着医疗器械冰冷而规律的声音,凯文再一次牵起我的手。
凯文来到我身边,紧紧地抓住了你的手臂,虚弱的颤抖通过他的手心传来。
旧日重现。
仿佛回到了最初相遇的那一刻。
我们的手交握在一起,掌心相贴,感受着彼此生命的搏动与温度,这触感比过去任何一个时刻都要清晰、都要沉重。
“凯文……”
他看起来比当年刚从石棺中苏醒的我还要虚弱百倍。他艰难地转动脖颈,那张比华法琳医生还要苍白的面孔终于转向我,努力聚焦。
“不要害怕。”他突兀地开口,声音微弱却异常清晰,像穿透浓雾的细线,“大学生,不要害怕。”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积蓄着力量,才继续道:“你知道我刚才在梦里在想什么吗?我想站起来,像过去那样挡在你身前。可是我做不到。”
他试图扯出一个笑容,嘴角却只是无力地抽搐了一下,最终只留下一个凄惨的弧度,“这就是结果,我预见到了。我伤得很重,肯定是要死了。哈,所以不仅现在做不到,以后也没有机会了吧。”
我的心忽然就紧了,呆呆地看着凯文。
我很想开口告诉他,别那样看轻自己,但我做不到。
理智敲击我的良心,让我说不出这种白烂的骗人话来。尤其是骗一个为救我曾数次重伤濒死的人。
“其实认识你第一天我就知道,你对于我这样普通的士兵太过遥远。”
“可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什么都不做就这样干看着……”
“战争结束的时候……他们让我干看着,战争……杀死我亲人时我也只能干看着……我不理解为何萨卡兹要承受四处躲藏的命运?不理解这片大地上其他人如此唾弃我们?我想要知道我的未来在哪里?为何我一丁点也看不见?”
“后来我染上了矿石病”他微微喘息,嘴角却勾起一丝近乎自嘲的弧度,“——噢,当然,我知道,我迟早是要染上的,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种族能比萨卡兹离矿石病近。”
“我染上了矿石病,却意外被许多人接纳。加入游击队那天,我才知道原来、原来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人不愿意向这狗屁的命运低头。”
“大学生……”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仿佛要咽下所有的不甘和痛苦,“你知道的,我很笨,我没上过几天学,字都认不全,所以不懂什么大道理……我不懂那些你和她争论的东西……”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似乎穿越了冰冷的金属,落在了那片废墟营地的篝火上,落在了那些粗糙却温暖的日子里。
“但……我是真心想要留在你的身边。”
“想留在那个,不忍心看着孩子们受苦,对每个人都温柔以待,竭力帮助我们的大学生身边。”
“我很没用对吧……没办法像霜星大姐头和塔露拉那样,甚至连阿丽娜老师的程度也做不到。”
“但请你,相信我!”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泣血的坚定,“我想要挡在你面前绝对不是因为什么‘本能’!是因为我想要这么做!”
“是因为你值得!”
“因为你不是什么恶灵,而是‘大学生’!你是带着我们在这片操蛋的大地上挣扎着想要开出花来的人!”
“这就够了……”
他眼中的光芒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摇曳着,却依然执着地映照出我的身影。
“在经过隔离带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些……幻象……还是未来?我不知道。但是唤醒你……我不后悔……”
“哪怕代价是我的性命。”
最后那句话,轻得如同飘散的尘埃。
但我知道,不是假的。
凯文拖着虚弱的身体,挡在我面前,站得如同雕塑一般笔直。
“大学生,我会履行我的誓言,保护你直到最后一刻。”
凯文不再说话,只剩下沉重的喘息。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一根一根松开了他冰冷而虚弱的手指。然后,我慢慢地站直了身体,俯视着他苍白却写满执拗的脸。
然后——
我伸出手指,在他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地、却无比清晰地,弹了一个脑瓜崩子。
“咚。”
一声清脆的轻响,在死寂的医疗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59
听了凯文这一大段掏心掏肺、堪比临终遗言的话,按理说,是个人都得感动得稀里哗啦。
但偏偏,我只想敲他一记结实的脑瓜崩。
——所以我很干脆地付诸行动了。
“咚。”
清脆的一声响。
“笨蛋,说得跟马上就要咽气似的。” 我语气嫌弃,动作却快得出奇,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将他按回病床上,手指精准地戳向旁边生命体征监测仪的屏幕,“少在这儿唬人!看清楚了:血氧饱和度99%,脉搏110,收缩压100!血压是有点偏低,但离死远着呢!生命体征稳得很!”
“唉?可、可是……我明明……” 凯文彻底懵了,被我这一套连招打得两眼发直,语无伦次,半天憋不出一句完整话。
所以我果断打断他即将开始的第二回合“悲情咏叹调”,斩钉截铁地宣告:“差不多得了,甭管你怎么说——” 我猛地转过头,目光如炬,直刺向投影中那个正饶有兴致、仿佛在观看一出精彩戏剧的普瑞塞斯:
“这次,是我们赢了,普瑞塞斯。”
“哦?” 她那完美无瑕的眉梢微微挑起,全息投影的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仿佛被意外取悦了的兴趣。她看起来和“辩论”时别无二致——
然而,事实上,完美本身就是一种缺陷。
“我知道,在很久之前,你的意识已经与源石中的信息海洋同化。”
“我们的动作不算快,可动用的力量也有限。你完全可以在我们攻入罗德岛之前就轻易阻止,重置权限锁,将我们拒之门外——但你没有这么做。”
“甚至——召唤天灾对你而言,不过是随手一挥的‘小事’……就像这段时间以来,你漫不经心地在这片大地上播撒的苦难一样轻而易举。”
“你放任天灾肆虐,坐视战争横行,却始终没有采取更激烈的手段。” 我死死盯着她空洞的双眼,抛出核心的质疑:“你……根本无法改变局面。”
“哦?” 她再次发出那个优雅而玩味的音节,“还有什么比战争更激烈的手段?”她反问。
“……”我沉默了一下,方才的飞扬和希望都走远了,只是轻声说:“有的……普瑞塞斯,是有的。”
我很想向她控诉这段时间目睹的一切苦难,控诉罗德岛在她意志下施加的暴行,我想让她看到暴力催生的丑恶。
可我没有那么做。
回应我的是更加漫长的沉默。
普瑞塞斯阖上眼睛。
她那张笑意盈盈的脸上出现很少有的其它情绪,再度睁开眼睛,突然开口。
“是的,这并不难看出来,博士。”
“事实上,我多么希望你能够就此留在那艘船上,平和地与我分享漫长休眠中,深深扎根于我们思维深处的孤独。”
“可惜,你做不到。”她几乎是自说自话,话匣一旦打开便无法停止,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意味。而我,只是冷眼旁观。只见她突然,像是没话找话,又像是为了转移焦点,将矛头毫无征兆地对准了病床上依然处于呆滞状态的凯文:“这是……一只萨卡兹?是这样吗?这次的分歧点让他留在了你的身边——”
她似笑非笑,“他看起来比Ama-10还要脆弱。”
“我敢说他根本无法给你提供任何有意义的帮助。”
赤裸又恶毒的挑衅。
“是的,你说的没错。”
“没错,博士说得对。”
两个声音几乎不分前后发出,分别来自我和凯文。
听到我这么干脆利落地“承认”,凯文猛地愣住了,那双还带着点迷茫的眼睛瞬间瞪圆,然后……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紧接着,巨大的委屈如同决堤的洪水,他一把抱住被子,把脸埋进去,肩膀一抽一抽地开始无声地抽泣起来。
凯文:躲在被子里哭。
想来他一定以为我会立刻、马上、斩钉截铁地反驳普瑞塞斯,像数一加一等于二那样列出他的用处。
但我一开始就没想这么做。
凯文就是凯文。
“是的,你说得没错,他一点用处也派不上,可偏偏是他救了我的命,将我从黑暗中唤醒。”我说,“许多次。”
“……又是这样。”普瑞塞斯叹了口气,艰难地将头转向另一边,“我并不奢求你现在就能理解我所思考的事情。在最后的日子到来之前,你都可以继续你所坚信的道路。”
“我们间的分歧注定延续,哪怕你都不再记得当初那人反对我的理由是什么。”
“我很期待你所爱的泰拉还能如何向我证明,你们的挣扎仍有价值……就像这片大地上数次上演的‘奇迹’。”
她用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低声埋怨:“不过有时,我会觉得他们太像我们。”
话音刚落,她像最开始那样——单方面中断了讯号。
普瑞塞斯的身影随之淡去。
空气中只剩下她最后的留言。
“时间不多了,如果你还想要修好Ama-10,就向源石许愿吧,博士,我会听到你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