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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如此。”
听完学者大段讲话,军官脸上公式化的笑容加深了,他站直身子,庄重敬礼以示敬意。
同一时间,塔露拉看见对方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听了您的讲话,我更想邀请您到我们那里坐坐了,博士。”
此言一出,周遭重新流动的时间似乎又回归静止。
这家伙还准备从我们身上盘剥什么?
不等塔露拉反应过来,军官已经穿越人群,站定在学者身旁。他甚至还微微俯身,脱帽致意,姿态谦和得与先前判若两人,但这突如其来的“礼贤下士”却比之前的咄咄逼人更让人心头发毛。
“我是个粗人,不能完全理解您那些高深的理论,”军官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砂纸摩擦般的低沉,“但我真心希望能有机会,近距离见识您的才学。”
他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再次扫过学者肋间染血的绷带,又环视了一圈破败的村舍,语气里糅合了看似关怀的威胁:“凛冬将至,天寒地冻,您这样尊贵的大学者,又有伤在身,实在没必要……也没可能,一直待在这种简陋的地方勉强支撑。”
“我们那里有温暖的营房、充足的药品和完善的安保机制,能为您和您伟大的研究提供一切支持。”
众目睽睽之下,军官连同他的士兵们,如同一群饥渴的猛兽般,露出了狰狞的笑。
“像您这样的人才,埋没在冻原上,岂不是太可惜了?为了您的安全,也为了您的理想,还请您务必赏光。”
众人一片哑然。
塔露拉完全明白了。这绝非邀请,而是裹着天鹅绒的镣铐。对方在确认学者价值的同时,就已经盘算着如何将他连骨带肉地吞噬殆尽。
养父科西切那套冷酷的理论,此刻如同诅咒般在她脑中畸形地展开——她仿佛能听见远处的枪声、咒骂、哀嚎与哭泣。
“你看到这些人——他们爱好施暴,四处残杀,自虐、惶恐又自私。”
“你梦想以教育和观念吸引他们,教化他们,却不知道他们对你所说的一切丝毫不感兴趣——你本该知道。”
她本该知道。
世界歪斜扭曲。正如科西切所言,权力与欲望如同永恒的洋流,无法被教化,只会将理想主义者拖入深渊。
而眼前这个讨人厌的家伙,只是先她一步品尝其中滋味罢了。
你要怎么做?你能怎么做?
塔露拉双唇微颤,过载的信息与失控的情感几乎将她的理智冲垮,她只能将目光死死焊在学者身上,仿佛他是这片绝望中唯一的浮木。
只见学者沉默了片刻,兜帽的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让人看不清表情。硕大的广场上,没有一个人说话,这里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回答。
然而,当他再次抬起头时,声音却异常清晰和平静,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个结局。
“您说得对,将军。”
他态度豁达,朝死命压抑激愤的阿丽娜和村民们露出了坦然的笑。
“伤病之躯,确实难以在冻原上久撑。为了能继续我的研究,也为了不辜负村民们的好意,不给任何人添麻烦,我没有任何理由来拒绝您的盛情邀请。”
他没有推辞,也没有辩解。
打从一开始,他就用只提到自己的口吻,把“功劳”全都给揽过。
“看来,我的泰拉考察之旅,有必要临时增加一站了。”学者的话在塔露拉听来宛如留下遗言,“希望我的专业知识,真的能对诸位有所助益。”
于是,学者双手抄进裤兜,随军官向村口走去,阿丽娜愣了一下似乎还想跟上去说些什么,话未讲完便被他挥手阻止。
“……大学生……我可是你的助……”
“啊。”阿丽娜轻唤一声,眼神落寞,下意识捉住他摇晃的衣角。学者顿了顿,刻意摆出一个极具自我风格的姿态,冷酷又狂傲不羁。
而塔露拉,她拼了命抑制着体内的冲动,阻止自己从地窖窜出,去用尽一切力气和手段拯救这位即将踏入深沉黑暗的友人。
“……”
她死死咬住牙关,闭上了眼睛。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不可以在这里暴露源石技艺,这会陷所有人于险地,让友人们的努力全部付诸东流。
接下来会如何呢?
杀死了养父,离开了属地。未来就在眼前,却见不到一丝曙光。长夜漫漫,黑暗无止境蔓延。
然而——
就在这片几乎要将人吞噬的绝望中,学者像是洞悉了所有人的心情,在最后关头停下脚步,回过头,环视四周。
他没有看向军官,而是望向村民们,尤其是深深望了一眼塔露拉藏身的方向,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别忘了,”他说——
想象中,漆黑的兜帽下,嘴角似乎正勾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
——“我的邀请,依然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