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酒渗入地砖,留下一片深色的印记,如同无声的誓言。
长宁的心跳与远方的战鼓似乎在这一刻同频。兄长传来的不仅是平安的消息,更是一个明确的行动信号。她必须在他归来之前,将宫内的舞台搭建完毕,扫清一切障碍,确保他的回归是雷霆万钧,而非步步惊心。
周淮的行动效率极高。几天后,一则看似不起眼的消息便通过特殊渠道,混在诸多杂乱线报中,呈递到了锦衣卫指挥使蒋瓛的案头。消息称,有北疆行商隐约提及,在边境某次小规模冲突后,似乎有疑似明军高级将领装扮的人被残元游骑追逐,向极北荒原遁去,生死不明,现场只遗留了些许破碎的衣甲和一件颇为考究、却沾染血污的皮质护腕。
几乎同时,毛骧麾下最精干的勘察高手,在反复筛检皇太孙遇刺现场留下的微小证物时,“意外”地发现了一枚几乎被泥土和血迹掩盖的、异常坚韧的黑色皮革碎片,其鞣制工艺和材质并非中原常见,反而更接近于北元贵族喜用的某种雪豹腹皮。更重要的是,有经验老道的仵作在重新验看一名刺客的兵器时,从血槽深处刮出了一点极细微的、不同于寻常火绒的燃烧残留物,经辨认,竟与大明边军精锐配发的特制防潮火折成分高度吻合!
这些线索零散而模糊,单独看来或许说明不了什么,但将它们与“皇太孙遗体未能完全辨认”的疑点、北元势力深度介入刺杀的背景联系起来,便编织成了一种令人难以置信却又无法完全忽视的可能性——
皇太孙朱雄英,或许并未当场殒命!他可能身受重伤,陷入了北元势力的追捕,至今生死未卜,流落北方!
当蒋瓛和毛骧几乎是屏着呼吸,将这份综合了多方“偶然”发现、充满了推测却又有零星物证支撑的密报,呈送给朱元璋时,乾清宫内的空气再次凝固了。
朱元璋拿着那份薄薄的奏报,手背青筋暴起,久久没有说话。
希望,是一种极其危险的东西。尤其是对于他这样经历过无数背叛和失去的帝王而言。他首先感到的不是喜悦,而是更深沉的疑惧和愤怒。
这会不会是另一个阴谋?是北元故意放出的烟雾,想扰乱大明心神?或是朝中某些人玩弄的伎俩?甚至是……长宁那丫头为了某种目的而设下的局?
他的目光鹰隼般扫过跪在下方的蒋瓛和毛骧:“你们,对此有几分把握?”
蒋瓛额头触地,谨慎地回答:“臣等……不敢妄断。只是诸多巧合汇集,此事……确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所有证物已封存,请陛下圣裁。”
毛骧补充道:“末将已加派人手,循北元可能活动的区域进行秘密搜寻,但漠北地域辽阔,无异于大海捞针……”
朱元璋闭上眼,胸膛剧烈起伏。他想起长宁那张看似柔弱却异常坚韧的脸,想起她这些日子异乎寻常的平静。如果雄英真的可能还活着……她那日的表现,是确实不知,还是……早已知情,甚至参与其中?
巨大的悬念和帝王的多疑在他心中激烈交战。
最终,他猛地睁开眼,眼中是孤注一掷的决绝和一丝被强行压抑的、微弱的希望火光。
“查!”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给朕动用一切力量,秘密地查!活要见人,死……也要给朕找到确凿的证据!但若有半分消息泄露,引起朝野动荡,朕唯你们是问!”
“是!”蒋瓛和毛骧心头一凛,知道皇帝这是下了巨大的赌注。他们叩首领命,迅速退去,布置更隐秘、更庞大的搜寻网络。
乾清宫内,朱元璋独自一人,望着北方,久久伫立。那双看透世情的眼中,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如果雄英真的还活着……那这盘棋,就要彻底重新下过了。所有针对太子一系的清洗,所有对吕氏、允炆的处置,甚至对朝局的安排,都将被彻底推翻!
而这一切的前提是,他必须首先确认,这是真实的希望,而非更残酷的陷阱。
宫外的血雨腥风似乎渐渐平息,但一股更紧张、更隐秘的暗流开始在权力的最高层涌动。搜寻皇太孙下落的行动,在绝对保密的前提下,以惊人的规模和效率展开。
长宁通过周淮,隐约感知到了这股暗流的涌动。她知道,皇祖父已经上钩了。现在,她更需要沉住气。
她依旧每日深居东宫,仿佛对外界的一切浑然不觉。只是,她开始更频繁地召见太医,声称忧思过甚,夜不能寐,需要安神汤药。她甚至“无意”中向伺候的宫人流露出对北方苦寒的担忧,感叹不知兄长在那边是否受冻受苦。这些细微的言行,通过某些渠道,最终都会化作佐证, 巧妙地强化着“皇太孙可能流落北方”的心理暗示。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又过去半月。
这天,一份八百里加急的边关军报,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骤然打破了表面的平静!
军报来自永平卫指挥使张玉,巡边精锐小队在追剿一股越境元军残部时,于漠北一处偏僻山谷中,意外遭遇并解救出一名重伤昏迷、衣衫褴褛却身着大明高级将领内衬软甲的男子!其面容虽被风霜血污所损,但随身携带的破损印信及容貌特征,经随军老将反复辨认,极似——失踪已久的皇太孙朱雄英!
军报称,该男子伤势极重,已紧急送往最近坚城救治,但能否撑过来,尚是未知之数!张玉已严密封锁消息,飞骑请示圣裁!
这份军报,如同晴天霹雳,瞬间震撼了整个大明帝国的中枢!
朱元璋在接到军报的瞬间,猛地从龙椅上站起,手指颤抖,几乎握不住那薄薄的纸张。他反复看了三遍,目光最终死死盯在“极似皇太孙”那几个字上!
希望之火从未如此猛烈地燃烧起来,几乎将他的理智和谨慎都焚烧殆尽!
“快!传蒋瓛!传毛骧!传五军都督府都督佥事!召内阁大学士即刻入宫!”朱元璋的声音因极度激动而嘶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和力量,“八百里加急!令张玉不惜一切代价,救活那人!派朕的太医令,带上最好的药材,即刻出发前往!令沿途所有卫所戒严清道,确保太医队伍和后续护送队伍畅通无阻!再派精锐骑兵五千,不,一万!即刻北上接应!”
一连串的命令如同疾风骤雨般下达,整个皇宫乃至整个京城都随之高速运转起来!
消息无法完全封锁,很快,“皇太孙殿下可能未死,已在边军获救”的惊人传闻,如同野火般在高层官员和勋贵之间秘密流传开来,引发了难以想象的巨大震动。
有人欣喜,有人惊疑,有人恐惧,有人则开始暗自重新谋划站队。
乾清宫内,朱元璋在最初的欣喜之后,迅速恢复了帝王的冷静和多疑。他盯着蒋瓛和毛骧:“你们的人,确认了吗?”
蒋瓛叩首:“陛下,张玉将军的军报应是属实。臣安插在军中的耳目也有密报传回,所述情况基本一致。太医令飞鸽传书,称已见到那人,伤势虽重,但……容貌确与皇太孙殿下有七八分相似,只是消瘦毁损得厉害,需细细调养观察方能最终确定。印信也已加急送返途中。”
“七八分相似……”朱元璋喃喃道,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朕要的不是相似,是确定!在朕看到确凿证据之前,一切都不作数!”
然而,他紧绷的嘴角和微微颤抖的手,却出卖了他内心的激荡。
他看向北方,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
“雄英……若真是你……爷爷……等你回来……”一声极轻的、几乎无人听见的低语,消散在乾清宫冰冷的大殿中。
整个大明的目光,都投向了北方。一场牵动无数人命运的迎接,即将开始。而应天皇宫内的暗流,也因此将迎来最终的爆发。长宁知道,她备下的那席“热酒”,终于快要等来归人了。而届时,所有的恩怨情仇,都将在那席酒前,做个了断。
北疆的风雪似乎也感知到了大明的期盼与震动,稍稍平息了些许。
在太医令和精锐骑兵的严密护送下,那支承载着无数希望与猜疑的队伍,终于跨越千山万水,抵达了京畿之地。沿途戒严,百姓回避,但关于皇太孙生还的传闻早已压抑不住,在民间悄然流传,带来了几分劫后余生的希冀与议论。
应天城外,旌旗招展,甲胄森然。朱元璋并未亲至城外迎接,而是端坐于奉天殿内,但他的心早已飞到了城外。文武百官分列两侧,气氛庄重而压抑,所有人的目光都不时瞥向殿外,等待着那决定命运的时刻。
长宁站在丹陛之下的前列,身着正式的公主朝服,面色平静,唯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太子妃常氏携朱允熥立于稍后之处,常氏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激动与期盼,
沉重的城门缓缓开启。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一支风尘仆仆却煞气凛然的队伍缓缓入城。为首的不是仪仗,而是张玉及其麾下经历过血战的边军精锐,他们铠甲染尘,眼神却锐利如鹰,护卫着中间的一辆特制的、铺设软垫的马车。
马车在奉天殿前广阔的广场上停下。
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却略显苍白的手掀开。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身玄色暗纹的亲王常服,虽然略显宽大,衬得人身形有些消瘦,却依旧难掩其下挺拔的骨架。随后,一张面容出现在众人面前。
刹那间,抽气声四起!
那是朱雄英的脸,却又不再是众人记忆中那个温润如玉的皇太孙。
他的脸庞瘦削了许多,线条变得冷硬如刀削斧凿,昔日温和的眼眸深处,沉淀下了北疆风雪磨砺出的锐利与冰寒,一道尚未完全愈合的狰狞伤疤从他左侧眉骨斜划至颊边,为他平添了几分骇人的煞气和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的脸色依旧苍白,显是大伤未愈,但他的背脊挺得笔直,每一步都踏得极稳,仿佛没有任何力量能再将他击倒。
他一步步走下马车,目光如电,缓缓扫过全场百官,最终定格在那高耸的奉天殿门扉之上。
“孙臣,朱雄英,”他的声音因伤势和风寒略显沙哑,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清晰地回荡在广场上空,“幸赖皇祖父洪福,将士用命,得以生还,叩见皇祖父!”
言罢,他撩起衣袍,郑重地行三跪九叩大礼。
动作间,隐约可见他常服之下似乎还绑着固定的绷带,但他行礼的姿态却一丝不苟,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力量感。
寂静之后,是轰然的骚动和难以抑制的激动!
“真的是皇太孙!” “殿下千岁!” “苍天有眼啊!”
许多忠于太子一系的老臣顿时热泪盈眶,纷纷跪倒在地。其余百官也如梦初醒,慌忙跟着跪拜,山呼千岁。
长宁看着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泪水终于模糊了视线。她紧紧咬着嘴唇,才没有失态。兄长回来了,以这样一种强势、甚至可以说浴血重生的姿态。
朱元璋的身影出现在奉天殿门口。他穿着龙袍,身影依旧高大,但此刻,他看着台阶下那个伤痕累累却目光坚毅的孙子,眼眶竟也微微发热。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声音沉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回来就好……平身。上前来,让皇祖父……好好看看。”
朱雄英站起身,一步步踏上汉白玉台阶。他的步伐不算快,却异常坚定,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众人的心跳上。
他走到朱元璋面前,再次躬身行礼。
朱元璋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触手之处,能感觉到衣料下绷带的坚硬和身体的消瘦。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受苦了。”
“为大明,为皇祖父,孙臣万死不辞。”朱雄英的声音平静无波。
朱元璋深深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好!好!入殿!”
奉天殿内,正式的朝见礼仪过后,朱元璋当廷宣布皇太孙朱雄英重伤初愈,需静心休养,但即刻恢复其一切尊荣与职权,并令太医院倾尽全力为其调理身体。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休养只是暂时的。皇太孙的回归,意味着被血腥清洗暂时压抑下去的朝局,将迎来一场更剧烈的重组和清算。
果然,数日后,一场针对北元残余势力及国内勾结者的最终清算,在朱雄英的强烈要求下,由他亲自主导,在午门外举行。
这一天,午门外人山人海,万民围观。
高台之上,朱元璋端坐龙椅旁侧,朱雄英坐在稍下首的特设座位上,虽然面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冷冽如冰。长宁作为有功之臣,亦获准坐在稍后位置观刑。
台下,跪满了此次清查中捕获的北元奸细、汝南侯旧部中的叛国者、以及吕氏身边参与阴谋的核心人物,包括那个掌事嬷嬷张氏。朱允炆虽未在此列,但已被严密圈禁,命运早已注定。
朱雄英的目光扫过那些面如死灰的囚犯,最终落在几名被特意标注出来的、显然是北元方面重要人物的人身上。他们即便沦为阶下囚,眼中仍带着蛮横与不甘。
刑部官员宣读罪状,字字句句,皆是通敌卖国、谋害储君、祸乱江山之滔天大罪。
读毕,朱雄英缓缓站起身。
全场目光聚焦于他。
他一步步走下高台,来到刑场中央。周淮捧上一柄御赐的七星宝刀。
朱雄英握住刀柄,“沧啷”一声,寒光出鞘,凛冽的杀气瞬间弥漫开来。
他走到一名最为桀骜不驯的北元贵族面前,那人昂着头,用生硬的汉话咒骂道:“朱雄英!算你命大!长生天不会永远眷顾你!大元的铁骑终将……”
话音未落!
只见刀光一闪!
快!准!狠!
一颗硕大的头颅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飞起,滚烫的鲜血喷溅而出,在雪地上洒出触目惊心的痕迹!
朱雄英持刀而立,玄色常服上沾染了点点血梅,他面色冷峻,眼神如同万年寒冰,扫向下一名囚犯。
那囚犯吓得浑身瘫软,屎尿齐流。
“犯我大明者,”朱雄英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每个人耳边,“虽远必诛!叛国求荣者,杀无赦!”
刀光再起!
又是一颗头颅落地!
他没有假手他人,亲自执刀,如同复仇的修罗,将那些直接参与刺杀、勾结北元的首恶之徒,一一亲手处决!
每一刀落下,都引来百姓震天的欢呼和叫好!积压已久的恐惧和愤怒,在此刻得到了彻底的宣泄!
鲜血染红了刑场,也彻底奠定了朱雄英强势回归的威望与煞名!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祖父和父亲庇护的温良皇孙,而是经历过生死血火、手段铁血、足以震慑内外一切敌人的大明储君!
当最后一名首恶伏诛,朱雄英将染血的宝刀掷还于鞘,发出铿锵之音。他转身,面向高台上的朱元璋,单膝跪地:“启禀皇祖父,首恶已诛,请皇祖父示下!”
朱元璋看着他,看着这个浴血归来、手段狠厉却正是大明所需的孙子,眼中露出了彻底的放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
朱元璋起身,声音传遍四方,“即日起,皇太孙朱雄英,总领北伐事宜,肃清北元余孽,靖平边患!”
“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响彻云霄。
长宁看着台下那个沐浴在鲜血与欢呼中的兄长,心中百感交集。她知道,那个需要她暗中保护的兄长已经一去不返。如今的朱雄英,已然成为真正能驾驭风暴的巨龙。
而她的使命,似乎也完成了大半。
然而,当她触及兄长偶尔瞥来的、那深沉目光中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伤痛时,她知道,真正的挑战,或许才刚刚开始。权力的巅峰,从来都是孤独而寒冷的。
但无论如何,他们兄妹,终于再次并肩站在这大明之巅。
风,依旧凛冽,却已然换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