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门外的血色尚未完全散去,朱雄英身上的煞气在踏入东宫的那一刻,便如冰雪遇阳般悄然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几乎带着怯意的期盼与疲惫。
所有的阴谋、杀戮、权力的更迭,在那一刻都被他抛诸脑后。此刻,他只是一个渴望归家的丈夫,一个未曾谋面便已让骨肉承受风险的父亲的父亲。
东宫正殿内,早已得到消息的太孙妃徐锦云,正抱着襁褓,坐立不安地等待着。她听闻了午门外的一切,既为夫君的强势回归和复仇感到快意,又为他身受重伤却亲自执刑而心痛担忧。更多的,是一种近乎不真实的恍惚感——他,真的回来了。
当那道熟悉又陌生的玄色身影出现在殿门口时,徐锦云的眼泪瞬间决堤。
他瘦了,黑了,眉宇间刻满了风霜与疲惫,那道伤疤更是刺痛了她的心。但他看她的眼神,依旧是她熟悉的温柔,只是那温柔深处,沉淀了更多难以言喻的东西。
“殿下……”徐锦云哽咽着,抱着孩子便要起身行礼。
“锦云,别动。”朱雄英快步上前,声音沙哑却极尽轻柔,伸手扶住了她。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了她怀中那个小小的、裹在明黄色襁褓里的婴孩身上。
小家伙似乎刚刚睡醒,睁着一双乌溜溜、清澈纯净的大眼睛,正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带着淡淡血腥气和风尘味的身影,不哭也不闹。
一瞬间,朱雄英只觉得心脏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柔软和酸楚狠狠攥住。这就是他的儿子,在他生死未卜时降临人世,承载着无数希望与风险的孩子。
他伸出因执刑而微颤、此刻却极力稳住的手,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轻轻触碰了一下婴儿柔嫩的脸颊。
那温暖的触感,仿佛一道暖流,瞬间驱散了他从北地带回的所有寒意与血腥。
“他……”朱雄英的声音哽了一下,抬眼看向泪眼婆娑的妻子,“受苦了。你们都受苦了。”
徐锦云用力摇头,泪水却落得更凶:“臣妾不苦,只要殿下能回来,比什么都好。殿下……看看我们的孩儿……”
朱雄英深吸一口气,将目光重新凝聚在儿子脸上,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怜爱和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他沉吟片刻,低声道:“《诗经》有云,‘彻我墙屋,田卒污莱’。彻,通也,达也,明也。我希望我们的儿子,将来能洞明世事,通达道理,心如明镜,能照见这世间一切阴谋诡谲,亦能守护我大明万里山河的清明。”
他顿了顿,看向徐锦云,目光温柔而坚定:“便叫他‘瞻彻’,如何?朱瞻彻。”
“瞻彻……”徐锦云轻声念着这个名字,品味着其中蕴含的深意与期望,用力点头,“好,瞻彻,朱瞻彻。臣妾觉得极好。”
朱雄英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放松而温暖的笑容,那笑容冲淡了伤疤带来的戾气,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温润的皇太孙。他从徐锦云手中,极其小心地、仿佛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一般,接过了儿子朱瞻彻。
小家伙似乎感受到了父亲的怀抱,咂巴了一下小嘴,往他怀里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又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抱着这温暖而幼小的生命,朱雄英只觉得连日来的疲惫和紧绷都得到了抚慰。他低头,轻轻用脸颊贴了贴儿子的额头,低声道:“彻儿,爹回来了。以后,爹会护着你,护着你娘,再不让你们担惊受怕。”
徐锦云依偎在夫君身边,看着这父子相拥的一幕,只觉得之前所有的等待、恐惧和委屈,都在这一刻得到了补偿。岁月静好,莫过于此。
然而,他们都明白,这静好之下,是刚刚用雷霆手段和鲜血换来的短暂平静。未来的路,依旧漫长而艰险。
但至少在此刻,东宫之内,暖意融融,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喜悦与新生的希望。
良久,朱雄英才轻轻将睡着的儿子交还给乳母,示意好好照顾。他握住徐锦云的手,低声道:“我还要去拜见皇祖父,详细禀报北地之事。晚些再回来陪你们。”
徐锦云懂事地点头:“国事为重,殿下快去。臣妾和彻儿等你。”
朱雄英深深看了她和儿子一眼,这才转身,重新披上那身属于皇太孙的玄色外袍,脸上的温情渐渐收敛,恢复了沉稳与冷毅,大步向乾清宫走去。
乾清宫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那沉淀了数月之久的凝重与压抑。
朱元璋端坐于御案之后,面色沉静,唯有那双历经沧桑的眼眸深处,翻涌着不易察觉的波澜。太子朱标坐在下首侧位,脸色因久病而苍白,此刻却因儿子的归来而泛起一丝激动的红晕,眼神紧紧盯着殿门方向。
当朱雄英那道挺拔却难掩消瘦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稳步走入时,父子二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尤其是他脸颊那道尚未完全愈合的狰狞伤疤,让朱标的心猛地一揪,朱元璋的指节也不自觉地扣紧了扶手。
“孙臣雄英,叩见皇祖父,叩见父王。”朱雄英撩袍,郑重行礼,声音平稳,却带着伤后的沙哑。
“快起来!到近前来!”朱元璋的声音比平日急促了几分,带着难以掩饰的关切,“伤……究竟如何?太医怎么说?”
朱标也忍不住倾身,眼中满是心疼:“英儿,你……”
朱雄英起身,走到御案前数步远处站定,微微垂首:“劳皇祖父、父王挂心。孙臣伤势已无大碍,太医言只需好生调理,便可渐愈。”他轻描淡写地带过了重伤濒死的凶险。
朱元璋深深看了他一眼,知他报喜不报忧,也不再追问细节,只是沉声道:“活着回来就好!说说吧,当日究竟发生了何事?之后你又经历了什么?细细道来,不得遗漏!”
朱标也凝神屏息,等待着儿子的叙述。这数月来的担忧、恐惧和无数猜测,终于到了揭晓的时刻。
朱雄英深吸一口气,目光投向虚空,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血腥的清晨,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开始了叙述:
“回皇祖父、父王,当日孙臣奉旨前往凤阳,行至栖霞山麓官道,遭遇伏击。贼寇并非寻常山匪,其装备精良,配合默契,战术狠辣刁钻,分明是军中好手伪装,且对孙臣行程了如指掌。”
“护卫拼死抵抗,伤亡惨重。孙臣亦身中数箭,其中一箭透肩胛,几乎伤及肺腑。”他指了指自己肩部,语气平静,却让朱标倒吸一口凉气。
“混乱中,坐骑受惊,驮着孙臣闯入密林深处。孙臣因失血过多,昏死过去。待醒来时,已身处一猎户临时搭建的木屋之中。”
“是那老猎户父子在采药时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孙臣,将孙臣救回。他们不识孙臣身份,只当是遭了劫道的客商,用了些土方草药为孙臣止血疗伤。孙臣伤重昏迷反复,时醒时睡,如此过了十余日,方才勉强保住性命,但依旧虚弱不堪,无法移动,更无法传递消息。”
听到这里,朱元璋和朱标的神色稍缓,幸好遇到了好心人。
朱雄英话锋一转,语气骤然变得冰冷:“然而,追杀并未停止。那些贼人竟循着血迹和痕迹,找到了猎户木屋附近。老猎户为掩护孙臣,将其子与孙臣藏于隐秘山洞中,自己引开追兵……最终,惨死于贼人刀下。”
殿内空气瞬间凝固。朱元璋眼中寒光爆射,朱标更是拳头紧握,面露悲愤。
“孙臣与猎户之子在山洞中躲藏数日,靠野果积雪充饥。待外面动静平息,方才敢出来。猎户之子埋葬了其父,孙臣感其救命之恩,亦知其因孙臣而家破人亡,便告知其真实身份,承诺必厚报其忠义。其后,孙臣深知京城局势必然巨变,自身重伤未愈,贸然现身恐再遭毒手,亦恐打草惊蛇,让幕后元凶隐匿更深。”
“于是,孙臣决意隐匿行踪,一边养伤,一边令那猎户之子暗中打探消息,并设法联系旧部。期间,孙臣得知皇祖父已下令严查,且……且已宣布孙臣死讯。”他顿了顿,声音有些低沉。
朱元璋冷哼一声:“朕若不如此,那些魑魅魍魉岂会自己跳出来!”
朱雄英点头:“皇祖父圣明。孙臣明白此乃皇祖父之计,亦借此看清了许多人的真面目。待伤势稍稳,孙臣便知必须尽快联系上绝对可信之人。孙臣想到了拱卫司的暗线,以及……妹妹长宁。”
他提到长宁时,语气中有不易察觉的暖意和信任。“孙臣设法通过极隐秘的渠道,向长宁传递了平安信号,并获悉了宫中惊变与皇祖父的肃奸之举。其后,更是得到了长宁冒死送出的关键情报,得知了吕氏、允炆乃至北元牵扯其中的惊天阴谋!”
“此时,孙臣意识到必须尽快回归,一则安定朝野人心,二则协助皇祖父彻底铲除奸佞,三则……”他目光锐利起来,“北元贼心不死,竟敢深入我大明腹地行刺储君,此仇不报,非丈夫所为!孙臣请命,待身体康复,必亲提大军,扫荡漠北,以血还血!”
他的叙述条理清晰,既说明了为何未能及时现身的原因,重伤、躲避追杀、顾虑大局,又突出了猎户的忠义,彰显民心所向,更表明了自已虽身处险境却依旧心系朝局、暗中筹划,最后顺势请战,展现储君担当。
朱元璋听完,久久不语,手指缓缓敲打着桌面,目光如炬,审视着朱雄英。他相信孙子的叙述大体是真,但其中必然省略了许多凶险和艰难,比如他是如何在那般重伤下活下来的,又是如何与外界取得联系的细节,这些恐怕都涉及他不想为人所知的底牌和手段。
但这正是朱元璋希望看到的——一个经历过真正血火考验、懂得了隐藏和手段的继承人。
“好!好!好!”朱元璋连说三个好字,打破了沉寂,脸上终于露出了真正的、带着杀伐之气的笑容,“你能活着回来,是老天爷不绝我朱家!你能忍辱负重,暗中查探,更是长大了!像咱的孙子!”
他站起身,走到朱雄英面前,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这顿摔打,没白挨!看清了人心鬼蜮,磨快了刀锋!至于北伐报仇之事,”朱元璋眼中寒光一闪,“等你养好身子,咱爷孙俩再细细商议!这笔血债,必须用十倍百倍的鲜血来偿!”
朱标也激动得热泪盈眶,不住点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父皇,英儿重伤初愈,还需好生休养,切莫再让他过于劳神了。”
朱元璋摆摆手:“咱知道。雄英,你先回东宫好生将养,太医随时候着。朝中的事,不急在这一时。那些魑魅魍魉,自有咱和你爹看着收拾!”
“孙臣遵旨!”朱雄英躬身行礼。他知道,第一关的汇报算是过去了。皇祖父没有深究所有细节,意味着对他的信任和认可。
告退之后,朱雄英走出乾清宫。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身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汇报虽已结束,但他知道,真正的风波,随着他的回归,才刚刚开始。而他和长宁所做的那些更隐秘的布局,此刻,还远不到向皇祖父和盘托出的时候。
他抬头望向东宫的方向,那里有他的妻儿,也有刚刚历经惊涛骇浪、等他回去的妹妹。
家国天下,前路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