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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理完李景隆谋逆案首尾,朱雄英携朱长宁北巡队伍复又启程。车辚马萧,越黄河,过沧州,一路朔风渐紧,终在秋意最浓时,抵北平府。

时已暮秋,北平城头霜气初凝。相较于江南水乡的烟柳画桥、吴侬软语,济南府的市井喧阗、漕运繁忙,北平自有一股雄浑苍茫之气。高大的城墙以青砖垒砌,历经元季兵燹与边塞风霜,在灰蒙蒙的天穹下巍然矗立,墙缝间嵌着的枯草随风摇曳,更添几分粗粝冷硬。北风卷过空旷的长街,裹挟着塞外特有的干燥与寒意,吹得旌旗猎猎作响,也吹得随行内侍的锦袍簌簌抖动。

早有燕王府属官奉谕在城外十里亭迎候,见太子仪仗至,皆躬身行礼,口称“恭迎太子殿下、长宁公主殿下”。朱雄英掀开车帘,目光扫过远处连绵的城郭,问道:“燕王何在?”

为首的长史躬身回禀:“王爷已在府中洒扫庭除,备下薄宴,只待殿下与公主驾临。因恐城外风大,王爷特命臣等先来迎候,引殿下一行从正阳门入城。”

朱雄英微微颔首,未再多言,只示意队伍继续前行。车驾入城时,街衢两侧已按规制清道,百姓虽未敢围观,却有不少人从门缝、窗隙间偷望,目光中既有对皇室的敬畏,亦有几分北地百姓特有的质朴与审视。朱长宁撩开窗纱一角,见街边店铺多挂着“胡商杂货”“皮货成衣”的幌子,往来行人中不乏身着短褐、腰挎弯刀的边军士卒,与江南景象截然不同,轻声对朱雄英道:“皇兄你看,这北平城果然带着股军伍气,连寻常百姓走路,都比江南人挺拔些。”

朱雄英亦颔首:“北平乃幽燕故地,自战国时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后为元之大都,如今又是我大明北疆门户,常年受边患侵扰,民风自然剽悍尚武。四叔镇守此地数年,想来也沾了不少边塞锐气。”

不多时,车驾抵达燕王府前。府门朱漆鎏金,门楣上悬挂着“燕王府”三个大字,为太祖皇帝亲笔所书,笔力遒劲,透着皇家威严。府前广场上,甲士按列肃立,盔明甲亮,手中长枪斜指地面,枪尖在暮色中泛着冷光。然而,当太子仪仗停稳,出来迎接的却只有燕王府长史、纪善及内官数人,为首者身着亲王常服,面如冠玉,目若朗星,面容与朱雄英有几分相似,却更显沉稳坚毅,颔下微须,平添几分威严——正是燕王朱棣。

朱棣快步上前,在车驾前一丈处立定,撩袍躬身,行君臣大礼:“臣朱棣,恭迎太子殿下,长宁公主殿下。殿下与公主一路舟车劳顿,臣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其姿态恭敬,语气却不卑不亢,既无过度谄媚,亦无半分怠慢。身后属官皆随之躬身,齐声行礼,声浪整齐,显是平日操练有素。

朱雄英推开车门,足踏锦垫而下,快步上前,亲手扶起朱棣,脸上带着温和笑意:“四叔何必多礼。朕与皇妹此番北巡,本为体察民情、巡视边备,非为摆驾而来。四叔镇守北疆,劳苦功高,朕正要向四叔请教北地诸事,快快请起。”他目光扫过朱棣身后属官,见其中数人身材魁梧,肩宽背厚,虽身着文官袍服,却难掩身上的行伍之气,眼神微微一动,心中已有计较。

朱长宁亦从另一侧车驾下来,身着石榴红宫装,外罩素白披风,步态轻盈,上前笑道:“四哥,自去年京中一别,已有年余,今日见四哥,风采更胜往昔。方才入城时,见北平街衢整洁,军民有序,想来这北平城在四哥治理下,气象果然不同。”她目光流转,看似天真地打量着王府门庭、阶前石兽,实则已将周遭环境、属官神情尽收眼底,连长史袖中微微攥紧的手指都未曾放过。

朱棣直起身,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笑容,既有兄长对妹妹的温和,亦有臣子对公主的恭敬:“公主过誉了。北平乃大明疆土,臣不过是尽守土之责,不敢居功。殿下与公主一路辛苦,府中已备好薄宴,为二位接风洗尘。请殿下与公主随臣入府。”说罢,侧身让路,动作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透着一股军旅之人的爽利。

朱雄英点头,与朱棣并肩而行,朱长宁紧随其后,一行众人缓缓步入燕王府。府内景象与江南王府截然不同,没有精致的亭台楼阁、曲水回廊,取而代之的是开阔的庭院、敦厚的殿宇。庭院中没有名贵花木,只在墙角种着几株老槐,枝干虬劲,叶片已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指向天空。殿宇建筑亦少精雕细琢,青砖灰瓦,门窗皆为实木打造,厚重坚固,透着实用与威严。就连府中往来的仆从,也皆是步履匆匆,行走间带着一种雷厉风行的节奏,不见江南王府仆从的闲适慵懒。

朱长宁见此情景,轻声对朱棣道:“四哥这王府,倒比皇兄的东宫还要简朴些。想来四哥平日一心操劳边事,无暇顾及府中陈设。”

朱棣闻言,笑道:“北地苦寒,府中陈设太过精致,反倒不耐风霜。臣常年统兵,习惯了军营简素,府中布置也多从简,让公主见笑了。”

说话间,众人已行至一处宽敞的花厅。花厅虽名为“花厅”,却无过多花草点缀,只在厅柱旁摆放着两盆大型铜鹤,鹤嘴衔着灵芝,造型古朴。厅内已摆好宴席,案几皆为梨花木所制,光洁如新。宴席上的菜肴多以牛羊肉为主,烤羊腿、手扒肉、炖牛肉,烹制手法粗犷,却香气扑鼻,与江南宴席的精致小菜截然不同。此外,还有几道北地特有的野菜,如沙葱、苜蓿,凉拌上桌,清新爽口。

待朱雄英、朱长宁入席坐定,朱棣亲自为二人斟酒,道:“北地无甚珍馐,只有些牛羊肉食,还望殿下与公主不弃。这酒是臣府中自酿的马奶酒,度数不高,却能驱寒暖身,殿下与公主可尝尝。”

朱雄英端起酒杯,浅酌一口,只觉酒液醇厚,带着淡淡的奶香,暖意顺着喉咙滑入腹中,驱散了一路的寒气,赞道:“此酒甚好,比宫中的御酒多了几分野趣。四叔,朕此番北巡,一路听闻北地边患时有发生,不知近来蒙古部落动向如何?”

朱棣放下酒壶,神色一正,回道:“回殿下,近来蒙古鞑靼部与瓦剌部时有摩擦,鞑靼部首领阿鲁台虽表面向朝廷称臣,却暗中在漠北扩充势力,时常派兵袭扰我大明边境,上月便有小股鞑靼骑兵侵入开平卫,劫掠了几个村落。臣已命开平卫指挥使率军追击,虽斩杀了数十名鞑靼兵卒,却让阿鲁台逃脱了。瓦剌部则盘踞在漠西,与鞑靼部相互牵制,暂无大规模异动。”

“那四叔麾下兵力如何?能否应对鞑靼部的袭扰?”朱雄英追问,目光紧紧盯着朱棣,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些许端倪。

朱棣从容回道:“臣麾下现有燕山卫、永清左卫、永清右卫三卫兵力,共计三万余人。此外,北平周边还有蓟州卫、密云卫等卫所,若有战事,可随时调遣。臣平日注重操练士卒,麾下将士皆能征善战,应对鞑靼部的小股袭扰,尚无大碍。只是阿鲁台野心不小,若其势力继续壮大,恐成我大明北疆心腹之患。”

朱雄英微微点头,又问及北平的屯田情况:“朕听闻四叔在北平推行屯田之策,让军士闲时种田,战时打仗,不知成效如何?能否满足军粮需求?”

“回殿下,北平屯田之策已推行三年有余,成效尚可。”朱棣回道,“臣将北平周边的荒地划分给各卫所军士,每亩地减免一半赋税,鼓励军士开垦耕种。去年北平屯田共收获粮食二十万石,虽不能完全满足军粮需求,却也能补足三成缺口,减少了朝廷的漕运压力。今年因天气晴好,收成预计还能增加一成。”

席间,朱雄英与朱棣谈笑风生,话题多围绕北地风土人情、边关防务、屯田吏治,偶尔提及朝中趣事,如翰林院学士解缙近日作了一首妙诗,户部尚书郁新推行了新的赋役制度等,气氛看似融洽和谐。

朱长宁则乖巧地坐在一旁,偶尔插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如“北地的羊肉果然比江南的鲜嫩”“这马奶酒喝着暖心,回去时倒想带几坛”,目光却不时掠过侍立在朱棣身后的几位将领。这几位将领皆身着戎装,腰佩宝剑,身材高大魁梧,面容刚毅,沉默寡言,眼神锐利如鹰,即便在宴席之上,身形也依旧挺拔如松,仿佛随时准备投入战斗。朱长宁注意到,当朱雄英问及边境某个部落的动向,或是北平卫所的具体布防时,朱棣的回答虽然详尽,却总能巧妙地绕开某些关键细节,如各卫所的具体兵力部署、边境哨所的位置等。

待一道烤羊腿端上桌时,朱长宁端起酒杯,状似无意地笑道:“四哥麾下真是猛将如云。方才入府时,见府前甲士肃立,军容严整;如今宴席之上,又有这几位将军相伴,一看便是能征善战之辈。有四哥与这些将军为大明镇守北疆,父皇和皇兄在京城也可高枕无忧了。”她说着,目光扫过那几位将领,观察他们的反应。

其中一位身材最魁梧的将领闻言,微微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自豪,却很快又低下头,保持着恭敬的姿态。朱棣见状,哈哈一笑,举杯回应:“公主过奖了。守土卫边,乃臣分内之事,不敢称功。麾下将士之所以悍勇,皆是为报效朝廷、保卫家园,臣不过是略加调度罢了。这几位将军,皆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勇士,如左护卫指挥使张玉、燕山卫指挥使朱能,皆是有勇有谋之人,臣能得此良将,实乃朝廷之福。”

朱雄英闻言,看向张玉与朱能,笑道:“张将军、朱将军,久闻二位将军骁勇善战,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朕敬二位将军一杯,多谢二位将军为大明守护北疆。”

张玉与朱能连忙躬身行礼,齐声道:“臣等不敢当殿下如此厚爱,为朝廷效力,乃臣等本分。”说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尽显军人本色。

宴席过半,朱雄英借口更衣,离席而去。朱棣见状,对身后的长史使了个眼色,长史会意,连忙跟上朱雄英。朱雄英行至廊下,见月色已升,清冷的月光洒在庭院中,将地面照得一片银白。他停下脚步,对长史道:“你家王爷平日在府中,除了处理军政事务,还喜好些什么?”

长史躬身回道:“王爷平日公务繁忙,除了处理军政事务,便是在府中书房读书,或是与麾下将领探讨兵法。偶尔也会带着几名随从,去北平城外的猎场打猎,放松身心。”

“哦?四叔还喜好打猎?”朱雄英挑眉,“不知四叔打猎时,通常去哪个猎场?”

“回殿下,王爷常去的是北平西郊的玉泉山猎场,那里草木茂盛,猎物众多,且离府不远,往返方便。”长史如实回道。

朱雄英微微点头,又问:“府中女眷近来可好?王妃与几位侧妃,平日在府中都做些什么?”

“王妃贤淑,平日在府中主持中馈,教导子女读书识字,偶尔也会与侧妃们一起做些针线活。府中女眷和睦,从未有过争执。”长史回道。

朱雄英“嗯”了一声,不再多问,转身返回花厅。宴席继续进行,又过了一个时辰,才渐渐散席。

随后,燕王府内侍引朱雄英与朱长宁前往早已收拾好的院落休息。这院落名为“凝芳院”,位于燕王府东侧,院内种着几株耐寒的红梅,虽未开花,却已抽出花苞。院中有一座小亭,亭内摆放着石桌石凳,可供休憩。

进入卧房后,朱雄英屏退左右,只留下朱长宁一人。二人在灯下对坐,桌上摆放着一壶刚泡好的热茶。

“四叔这里,倒是铁板一块。”朱雄英端起茶杯,轻轻摩挲着杯壁,语气听不出情绪,“言行举止,进退有度,回答问题时更是滴水不漏,既不夸大功绩,也不暴露短板,看来是早有准备。”

朱长宁点了点头,神色凝重:“方才宴席之上,我仔细观察了那些将领,他们看皇兄你的眼神,虽恭敬,却少了几分亲近,倒像是在看一位远道而来的贵客,而非皇室储君。反倒是看四哥时,眼神中满是敬畏与信服,那是经过沙场生死考验才有的信任。这北平城,说是大明的北平,眼下瞧着,倒更像是四哥的封地,府中上下,皆以他为核心。”

“北地边患不断,四叔常年统兵,镇守北疆,立下不少战功,在军中威望深重,这也是父皇倚重他的原因。”朱雄英放下茶杯,目光投向窗外,月色清冷,透过窗棂洒在地面上,形成一道道斑驳的光影,“只是,自古以来,藩王手握重兵,威望过了头,终究非朝廷之福。李景隆刚在济南倒台,若北地再出一个尾大不掉的‘藩镇’,大明江山便会陷入危机。”

“皇兄打算如何应对?”朱长宁问道,眼中满是担忧。她深知,藩王与朝廷之间的矛盾,一旦处理不当,便可能引发战乱,届时受苦的还是天下百姓。

朱雄英沉吟片刻,缓缓说道:“明日起,你我便分开行事。你身为公主,可名正言顺地去拜访燕王妃及府中女眷,与她们闲话家常,听听府中风声,看看这燕王府内里,是否也如外表一般铁桶一块,毫无破绽。比如,王妃对四哥的军政事务是否了解,府中仆从对四哥的评价如何,有无异常之事发生。”

他顿了顿,又道:“至于我,则要亲自去看看北平的卫所、屯田之地,乃至市井民情。四叔说他麾下军士操练有素,屯田成效显着,市井安宁,这些都不能只听他一面之词,需亲眼验证。我要去卫所看看军士的操练情况,去屯田之地问问农夫的收成与赋税,去市井之中听听百姓的声音,只有这样,才能真正了解四叔治下的北平究竟如何。”

朱长宁会意,点了点头:“我明白皇兄的意思。只是四哥是聪明人,我们此番北巡,目的虽未明说,但他久在官场,又深谙兵法,必然能猜到几分,早就做好了准备。我们想看到真实的情况,恐怕不易。他或许会提前安排好卫所、屯田之地的景象,让市井百姓也按他的意思说话,届时我们看到的,可能只是他想让我们看到的假象。”

“无妨。”朱雄英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冷的月光与北风一同涌入室内,让他精神一振。他望着窗外北平的夜色,远处传来几声更夫的梆子声,清晰可闻,声音低沉而坚定:“假象终究是假象,再完美的伪装,也会有破绽。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是忠臣,也当经得起朝廷的查验。我们此番北巡,济南不是终点,北平……也绝不会是。即便四叔真的做好了万全准备,我也要从蛛丝马迹中找出真相。”

朱长宁亦站起身,走到朱雄英身边,望着窗外的月色,轻声道:“皇兄放心,明日我定当仔细观察,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若燕王府中有异常,我定会及时告知皇兄。”

朱雄英转头看向朱长宁,眼中露出一丝欣慰:“有皇妹相助,朕心中更有底气。只是你行事需谨慎,切勿打草惊蛇。与燕王妃及女眷相处时,只需旁敲侧击,不可直接询问敏感之事,以免引起她们的警觉。”

“皇兄放心,我知晓分寸。”朱长宁点头应道。

二人又商议了片刻明日的具体行程,朱长宁才起身告辞,返回自己的卧房。朱雄英则留在房中,独坐灯下,沉思良久。他取出一张北平地图,铺在桌上,借着灯光仔细查看。地图上标注着北平的卫所分布、屯田区域、山川河流,乃至蒙古部落的大致位置。他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从北平城一直延伸到漠北,心中思索着北地的局势与朱棣的动向。

“朱棣……四叔啊四叔,你究竟是大明的忠臣,还是隐藏的猛虎?”朱雄英轻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他既希望朱棣是真心为大明镇守北疆的忠臣,也担心朱棣会成为第二个李景隆,甚至比李景隆更难对付朱雄英对着北平地图静坐至三更,窗外北风渐烈,卷着枯叶拍打窗棂,发出细碎声响。他将地图缓缓卷起,指尖划过“开平卫”三字,眸色深沉——方才朱棣提及鞑靼袭扰时,对开平卫的布防只字未提,这处留白,倒成了今夜最显眼的疑点。

次日天未亮,燕王府外已响起晨操的号角声,雄浑嘹亮,穿透薄雾,在北平城上空回荡。朱雄英披衣起身,推开房门便见庭院中霜华满地,几名王府护卫正列队巡逻,见他出来,立刻止步躬身,动作整齐划一,无半分拖沓。

“殿下。”长史匆匆赶来,手中捧着温热的茶汤与北地特色的烤饼,“王爷已在府门等候,备好马队,欲陪殿下前往北平卫所视察。”

朱雄英接过茶盏,浅啜一口,目光望向府门方向,笑道:“四叔倒比我还心急。既如此,便请四叔稍候,我更衣后便来。”

待朱雄英换好常服,与朱棣汇合时,府门前已备好十数匹骏马。朱棣一身骑射装束,玄色劲装衬得身形愈发挺拔,见朱雄英出来,翻身下马,拱手道:“殿下,今日天朗气清,正适合观兵。臣已命人传信北平卫指挥使,让他率部在校场等候。”

朱雄英颔首,翻身上马,动作利落——他自小便随太祖习武,骑射之术不输军中好手。二人并辔而行,身后跟着张玉、朱能及数名亲卫,队伍出府后,沿着长街向北行进。此时市井已渐有烟火气,馒头铺的蒸笼冒着白雾,铁匠铺传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百姓见亲王与太子并骑而过,皆纷纷驻足行礼,脸上并无惶恐,倒有几分从容。

“四叔治下,民心倒还安稳。”朱雄英勒住马缰,看向街边一位正在挑拣蔬菜的老妇,“老人家,近来北平的菜价如何?”

老妇抬头见是太子,忙放下菜篮躬身:“回殿下,今年秋收好,菜价比去年低了两成,寻常人家都吃得起。王爷还免了我们这些小摊贩的苛捐,日子比从前好过多啦!”

朱棣在旁笑道:“北地百姓本就不易,若再受盘剥,恐生民怨。臣不过是做了些分内之事。”

朱雄英微微点头,心中却暗忖——这老妇言辞得体,不似寻常百姓的局促,倒像是提前演练过。他未再多问,策马继续前行,不多时便抵达北平卫校场。

校场上旌旗招展,数千军士列成方阵,甲胄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北平卫指挥使见二人到来,立刻率部行礼:“末将参见太子殿下,参见燕王殿下!”

“免礼。”朱雄英翻身下马,走到方阵前,目光扫过军士们的面容——皆是年轻壮汉,眼神锐利,站姿挺拔,手中长枪握得紧实,倒无半分懒散之态。“传令,演练一套长枪阵。”

指挥使高声应和,手中令旗一挥,军士们立刻变换阵型,长枪交错,动作整齐,杀气腾腾。朱雄英缓步走过方阵,伸手拿起一名军士的长枪,掂量了一下,沉声道:“枪杆是新换的硬木,枪尖也磨得锋利,看来四叔平日对军备颇为上心。”

朱棣笑道:“军士的兵器便是性命,若军备松弛,如何能抵御鞑靼?臣每月都会派人查验军备,凡有损坏,必及时更换。”

演练结束后,朱雄英又问及军士的粮饷。一名百户出列回道:“回殿下,我等每月粮米两石,银钱三百文,逢年过节还有赏赐,家中妻儿温饱无忧。”

朱雄英颔首,却在转身时,注意到队伍末尾一名军士悄悄揉了揉肚子,神色略显疲惫。他心中一动,对朱棣道:“四叔,我想单独与几位军士聊聊,不知可否?”

朱棣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笑道:“殿下有此兴致,自然可以。”

朱雄英唤过方才揉肚子的军士,及另外两名看似年长的士卒,带至校场角落。“你们不必拘谨,孤问什么,如实回答便可。”他放缓语气,“方才见你揉肚子,可是早饭未吃饱?”

那军士脸色一白,忙躬身道:“回殿下,末将……末将只是肚子不适,并非未吃饱。”

旁边一名年长军士见状,叹了口气,低声道:“殿下,实不相瞒,今日因要迎驾,指挥使让我们提前半个时辰列队,早饭只匆匆吃了半个窝头,故而有些饥饿。平日操练,早饭倒是管够的。”

朱雄英心中了然——朱棣虽未克扣粮饷,却在迎驾之事上刻意安排,让校场景象显得尽善尽美。他未再多问,只拍了拍军士的肩膀:“辛苦你们了,待视察结束,让伙房多备些吃食。”

离开校场后,朱棣提议前往屯田之地。二人策马行至北平城外的屯田区,只见田埂整齐,麦苗已冒出嫩芽,几名农夫正弯腰除草。朱棣指着田地笑道:“殿下请看,这便是臣推行的军屯之地,军士与农夫混居耕种,既不误操练,又能增产粮食。”

朱雄英翻身下马,走到田边,拿起一把锄头,递给一名农夫:“老人家,这田地的收成如何?赋税重不重?”

农夫接过锄头,躬身道:“回殿下,今年雨水足,麦苗长得好,预计明年收成能比去年多一成。王爷定的赋税也轻,每亩地只缴三成粮,比从前少了不少。”

朱雄英点头,目光却扫过田埂边的草垛——草垛下藏着几个破陶碗,碗中还有残留的野菜粥。他心中疑窦更甚,却未点破,只对朱棣道:“四叔的屯田之策确实有效,待明年收成时,我定要再来看看。”

与此同时,朱长宁正按照计划,前往燕王妃的院落拜访。燕王妃徐氏是开国功臣徐达之女,端庄贤淑,见朱长宁前来,忙起身相迎:“公主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快请坐。”

二人分主宾落座,侍女端上茶水与点心。朱长宁端起茶盏,笑道:“婶婶,久闻你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今日得空,不知能否赏脸,与我一同抚琴一曲?”

徐氏笑道:“公主有此雅兴,妾自然乐意奉陪。”

二人移步至书房,徐氏取出一张古琴,调试琴弦。朱长宁在旁看着,目光却扫过书房的书架——书架上多是兵法书籍,如《孙子兵法》《吴子》,还有几本关于北疆地理的图谱,倒是少见诗词歌赋。“婶婶也喜好兵法?”她故作好奇地问道。

徐氏手上动作一顿,笑道:“王爷平日研读兵法,妾偶尔也会翻看几页,算不上喜好,只是略懂皮毛。”

抚琴时,朱长宁注意到徐氏的手指上有薄茧,不似常年抚琴之人,倒像是常握刀剑或农具留下的痕迹。她心中一动,笑道:“婶婶的琴技真好,只是手指上怎会有薄茧?莫非嫂嫂平日还会做些针线活?”

徐氏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笑道:“公主有所不知,臣妾偶尔会为王爷缝补衣物,故而手指上有些薄茧。”

朱长宁点头,不再追问,转而聊起府中琐事:“府中可有什么趣事?比如孩子们平日都喜欢做些什么?”

提及孩子,徐氏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长子朱高炽性子温和,喜好读书;次子朱高煦好动,常跟着王爷去猎场打猎;三子朱高燧年纪尚小,最爱跟在哥哥们身后跑。府中倒也清静,无甚趣事。”

正说话间,一名侍女匆匆进来,在徐氏耳边低语了几句。徐氏脸色微变,随即对朱长宁道:“公主恕罪,府中有些琐事需要臣妾处理,失陪片刻。”

朱长宁笑道:“嫂嫂自便,我在此等候便是。”

徐氏离开后,朱长宁趁机起身,在书房中踱步。她注意到书桌抽屉未关严,露出一角纸张,上面似乎写着字。她悄悄拉开抽屉,取出纸张一看,竟是一封未写完的信,上面写着“漠北鞑靼部遣使,欲与我军暗中联络……”,后面的内容被墨迹覆盖,看不清全貌。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朱长宁连忙将信纸放回抽屉,关好抽屉,回到座位上。徐氏进来时,神色已恢复如常:“让公主久等了,府中之事已处理妥当。”

朱长宁笑道:“无妨,婶婶不必客气。时辰不早,我也该回去了,改日再来看望。”

离开燕王妃院落,朱长宁快步返回自己的院落,心中翻涌——那封信的内容,足以证明朱棣与鞑靼部有暗中往来,只是不知其目的是为了探查敌情,还是另有图谋。她刚回到院中,便见朱雄英也从外面回来,神色凝重。

“皇兄,我有要事告诉你。”朱长宁迎上前,压低声音道。

朱雄英点头,屏退左右,二人进入屋内。朱长宁将在燕王妃书房看到的信纸之事告知朱雄英,朱雄英闻言,眉头紧锁:“四叔果然与鞑靼部有往来,只是他为何要隐瞒此事?若只是探查敌情,大可向朝廷禀报,不必如此隐秘。”

“莫非他想与鞑靼部勾结,图谋不轨?”朱长宁担忧地问道。

朱雄英摇头:“目前尚无证据,不可妄下结论。不过,这封信倒是一个重要线索。明日,我打算去北平府衙查看公文,尤其是与漠北往来的文书,或许能找到更多线索。你则继续与府中女眷周旋,看看能否找到那封信全貌。”

次日,朱雄英以“了解北平吏治”为由,前往北平府衙。府尹早已接到通知,备好所有公文,等候朱雄英查阅。朱雄英坐在案前,仔细翻阅公文,目光却在寻找与漠北相关的内容。然而,翻遍所有公文,只看到一些日常政务的记录,如赋税征收、案件审理等,关于漠北的文书寥寥无几,且内容皆是朝廷已知的军情,并无异常。

“府尹,北平与漠北往来的公文,只有这些吗?”朱雄英放下公文,问道。

府尹躬身回道:“回殿下,北平与漠北往来的公文,皆由燕王府直接处理,府衙只负责日常政务,不涉及军政事务,故而并无相关公文。”

朱雄英心中了然——朱棣早已将军政大权牢牢掌控在手中,府衙不过是他治理北平的工具。他未再多问,起身道:“既然如此,便不打扰了,告辞。”

离开府衙,朱雄英策马前往北平城的市集。他想从百姓口中,打探更多关于朱棣的消息。市集上热闹非凡,商贩们高声叫卖,百姓穿梭其中。朱雄英走到一个卖皮货的摊位前,拿起一张狐皮,问道:“老板,这狐皮多少钱?近来生意如何?”

老板笑道:“回客官,这狐皮五十文,近来生意还不错。多亏了王爷,去年冬天减免了皮货税,我们这些商贩的日子才好过些。”

“王爷对你们很好?”朱雄英问道。

“那是自然!”老板叹道,“从前元人统治时,苛捐杂税多如牛毛,我们根本活不下去。如今王爷来了,减免赋税,打击恶霸,我们才能安心做生意。只是……”

老板话锋一转,欲言又止。朱雄英追问:“只是什么?你但说无妨。”

老板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只是近来常有陌生人在市集上走动,盯着我们这些商贩,像是在监视什么。前几日,有个卖粮食的商贩,只因多说了几句‘粮价略有上涨’,便被王府的人带走了,至今还没回来。”

朱雄英心中一沉——朱棣表面上善待百姓,暗地里却在监视民情,稍有不顺耳之言,便加以打压。他不动声色地付了狐皮钱,继续在市集上走动,又从几名百姓口中打探到,燕王府时常夜间征兵,且征兵对象多是年轻力壮的农夫,却从不向朝廷报备兵力增减。

回到燕王府,朱雄英立刻找到朱长宁,将在市集上打探到的消息告知她。朱长宁闻言,脸色苍白:“如此看来,四叔果然在暗中扩充兵力,且意图不明。那封与鞑靼部往来的信,恐怕也不是为了探查敌情那么简单。”

朱雄英坐在椅上,手指敲击桌面,沉思道:“明日,我打算以‘慰问边军’为由,前往开平卫。四叔对开平卫的布防避而不谈,那里必定藏着秘密。你则继续留在府中,设法找到那封信的完整版,同时留意燕王府的动静,若有异常,立刻派人通知我。”

“皇兄,开平卫乃北疆要地,四叔若在那里有异动,你此去恐有危险。”朱长宁担忧地说。

朱雄英笑道:“放心,我自有分寸。若四叔真有反心,也不会在此时对我动手,毕竟他尚未准备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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