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前线,血腥味浓得化不开。
裴照把那枚带着体温的铜钱攥在手心里,攥得指节发白。钱是温的,不是金属该有的那种凉——这不对劲,可没人顾得上深究。他蹲在临时搭起的医棚边,看着里面横七竖八躺着的伤兵。
一个断了腿的年轻小子,昨天还疼得整夜嚎,嚎得人心头发毛。这会儿却反常地安静,手里也捏着枚新发的铜钱,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上面的纹路,眼睛直勾勾盯着棚顶漏下来的、灰扑扑的天光。
军医老孙抹了把脸上的汗,凑过来低声道:“将军,邪了门了……昨夜发了这钱之后,做噩梦惊厥的少了三成。还有几个高烧说明话的,握着钱,后半夜竟退了点烧。”
裴照没应声。他站起身,走到棚外。天是铅灰色的,压得很低,海风卷着潮湿的咸腥和焦糊味,一阵阵地扑在脸上。远处,海平线那里,巨大的黑影还在缓慢地移动——那是夔牛,它在撞山。不是比喻,是真撞。海岸线南侧那段孤悬的礁石山崖,已经被它撞塌了小半边,碎石滚进海里,激起浑浊的浪。
每撞一下,地面就隐隐一颤。像有个巨人在很远的地方,不耐烦地跺脚。
“它想从那边绕过来。”副将张魁跟出来,胡子拉碴的脸上满是疲惫,“那山崖后头,地势平缓,离最近的渔村……不到十里。”
十里。对于那种体型的怪物来说,可能就是几步路。
裴照把铜钱揣进怀里,贴肉放着。那点不正常的温热透过内衬,熨在胸口,有种奇怪的踏实感。他想起西域传来的那份密信里,林昭反复强调的话:“此钱非为杀敌,是为定心。”
定心……他环顾四周。营地里,士兵们沉默地搬运着滚木擂石,检查着弓弩火器。每个人脸上都绷着,眼神里有血丝,有恐惧,但还有一种硬撑着的东西。以前,那东西叫“军令如山”。现在,好像多了点别的——有些人经过他身边时,会下意识地按一下胸口,那里鼓囊囊的,揣着同样的铜钱。
“第二批钱什么时候到?”裴照问。
“青蚨网传来的消息,江南的冲压作坊昼夜不停,第一批五千枚已上路,走的是官道加急。”张魁顿了顿,“还有……各地官府设了捐铁点。听说,排队的人,从衙门口排到了街尾。”
裴照一愣:“捐铁?”
“嗯。说是‘万民钱’,就得有万民的铁。”张魁的声音有点哑,“有捐旧锄头的,有捐破锅的,还有……”他喉头哽了一下,“还有阵亡弟兄的家属,把带血的甲片都送去了。”
风好像停了那么一瞬。
裴照转过身,看着海的方向。夔牛又一次撞在山崖上,沉闷的轰鸣声贴着地面传来,震得人脚底发麻。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里全是硝烟和血腥。
“传令下去。”他说,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等第二批钱一到,优先配发给守南线崖口和敢死队。告诉弟兄们,这钱……是后头的百姓,从自家锅碗瓢盆上抠下来的铁打的。别弄丢了。”
同一时间,千里之外的江宁府。
衙门口的告示墙前,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穿长衫的,短打的,挎着篮子的妇人,牵着孩子的老汉,都伸着脖子往前挤。
“让让,让让!俺看不见字!”一个黑脸膛的汉子急得直冒汗。
旁边有个穿洗得发白长衫的老秀才,正眯着眼,一字一顿地念:“‘今有东海巨妖为祸……特铸万民安土钱……需精铁为材……望四海同胞,有力出力,有铁捐铁……所捐不论多寡,皆记名造册,与抗妖之功同载……’”
“记名?”黑脸汉子眼睛一亮,“俺捐了铁,还能上功劳簿?”
“白纸黑字写着呢!”老秀才指着告示,“你看底下,知府大印,还有……还有太子监国的印!做不得假!”
人群嗡地一声议论开了。
“俺家有个破犁头!早就不用了!”
“我那儿有口裂了缝的锅,补补还能用,可……可捐了算不算对得起祖宗?”
“呸!祖宗要知道你是拿破锅去打妖怪,保准夸你有种!”
乱哄哄的声浪里,一个佝偻着背的老汉,一声不吭地挤出人群。他走得很快,几乎是小跑,穿过两条街,回到自家那间低矮的泥坯房。屋里昏暗,他摸到灶台边,蹲下身,从最里头掏出一个用破布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布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一口小铁锅。锅底黑乎乎的,边沿有个不小的豁口。
老汉用粗糙的手掌,一遍遍摸着冰凉的锅沿。这锅,是他婆娘当年陪嫁带来的。婆娘走了十年了,锅他一直没舍得扔,偶尔拿出来看看,好像还能闻见当年那点热乎气。
外头,隐隐传来衙门方向嘈杂的人声,还有敲锣的声音,好像在喊什么“为国出力,就在今日”。
老汉的手停住了。他低头,看着锅里模糊映出的、自己那张皱纹深刻的脸。看了很久。
然后他站起身,把破布重新裹好,抱着锅,又走了出去。脚步比来时更稳,背好像也挺直了一点。
衙门口已经设起了临时的收铁点。几个书吏忙得满头大汗,登记,称重,发给一张盖了红印的收条。旁边堆积的铁器越来越多,破锄头、旧剪刀、生锈的柴刀、变形的门环……乱七八糟堆成小山,在午后的太阳底下,泛着一种黯淡的、乱七八糟的光。
黑脸汉子捐了把旧柴刀,正捏着收条,咧着嘴看。旁边有人打趣:“李石头,就你这把破刀,能打几根钉子?”
“你懂个屁!”李石头把收条小心翼翼揣进怀里,“这可是上了功劳簿的!等俺儿子长大了,俺能指着簿子告诉他,瞧,你爹当年捐过铁打妖怪!”
一片哄笑声里,那抱锅的老汉默默排到了队伍末尾。
轮到他的时候,书吏头也不抬:“姓名,籍贯,捐何物?”
“王老栓,城西柳树巷。”老汉声音有点干,他把锅放到秤上,“一口锅。”
书吏瞥了一眼那豁口,随口道:“破锅一口,记下了。”提笔就要写。
“等等。”老汉忽然伸手,按住那页簿子。
书吏皱眉抬头。
老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手指摩挲着锅沿上经年累月留下的油污痕迹,声音很轻,却很清晰:“这锅……是好的时候捐的。不是破锅。”
书吏愣了一下,看着老汉那双浑浊却异常认真的眼睛,又看看那口豁了口的旧锅。旁边排队的人都安静下来,看着这边。
书吏沉默片刻,重新提笔,在簿子上工工整整写下:“王老栓,捐铁锅一口。”
然后,他拿起收条,没有像对别人那样随手一递,而是站起身,双手捧着,递到老汉面前。
老汉接过那张轻飘飘的纸,手有点抖。他把纸仔细折好,和怀里那点可怜的铜钱放在一起,转身走了。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
没人知道,这个叫王老栓的老汉,很多年前,是从东海边逃难来的。他的爹娘、兄弟,都死在了某次海匪袭村里。他那口豁了口的锅,是当年从火场里扒拉出来的,唯一没被抢走的东西。
消息像长了翅膀,顺着青蚨网铺开的脉络,飞向四面八方。
湖州,那位曾经在粮草案中为灾民说话的老翰林,让孙子扶着他,颤巍巍走到城门口。那里也设了捐铁点,人不多,稀稀拉拉的。老人没说话,只是让人搬来一张太师椅,就坐在捐铁点旁边,闭目养神。
他什么也没捐。可他就坐在那儿。
渐渐地,路过的人停下了脚步。认识这位老翰林的,低声议论着。不认识他的,看他那身气度,也不敢造次。捐铁的人,莫名地多了起来,队伍也排得像样了。偶尔有人捐了件像样的东西,老翰林会微微睁开眼,点点头。那捐铁的人,便觉得脸上有光,挺直了腰板。
北境,裴照旧部驻扎的边镇。几个老兵油子蹲在营房外头晒太阳,手里搓着新发下来的“万民钱”。
“这玩意儿,真能定心?”一个脸上带疤的老兵嘟囔,“俺咋觉得,就是块铜片子。”
“你懂个球。”旁边一个缺了只耳朵的骂道,“将军让揣着就揣着,哪那么多废话。”
正说着,营门方向一阵骚动。缺耳老兵眯眼一看,愣住了。
只见镇上的百姓,三三两两地聚了过来。打头的是个瘸腿的老铁匠,后面跟着几个半大孩子,还有挎着篮子的妇人。他们没靠近军营,就在营门外那片空地上,把一些旧铁器——断了柄的锤子,卷了刃的菜刀,甚至还有几个生锈的马掌——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地上。
然后,那老铁匠冲着营门,抱了抱拳,什么也没说,带着人又走了。
疤脸老兵张着嘴,半天没合上。他低头,看看手里那枚被自己体温焐热的铜钱,突然觉得这铜片子,有点烫手。
缺耳老兵沉默了很久,把铜钱仔细塞回贴身的衣袋里,拍了拍:“娘的……这钱,不能丢。”
消息自然也传到了某些人的耳朵里。
京城,齐王府。
齐王萧玦坐在书房里,面前摊着几份从不同渠道送来的密报。烛火跳动,映着他阴晴不定的脸。
“捐铁……万民钱……”他冷笑一声,把密报扔在桌上,“倒是会收买人心。”
幕僚垂手站在一旁,低声道:“王爷,如今民间对此事响应颇高,甚至有些士绅也……我们若此时动作,恐失人心。”
“人心?”齐王眼神阴鸷,“人心是最善变的东西。今天他们能为了一口破锅热血沸腾,明天就能为了一口饱饭骂娘。”他手指敲着桌面,“那钱不是能‘定心’吗?好,咱们就让它‘定’不了。”
他压低声音,对幕僚吩咐了几句。
幕僚脸色微变:“王爷,这……若被发现……”
“做得干净点。”齐王不耐地挥挥手,“找几个生面孔,混在捐铁或领钱的人里。不必多,三五处即可。关键是,要让人看见——拿着这钱的人,死了,或者疯了。明白吗?”
幕僚咽了口唾沫,躬身:“是。”
齐王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他仿佛能看见,遥远的东海边,那如山般的巨影,和即将被鲜血染红的海岸。
“林昭……裴照……”他喃喃自语,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看是你们的‘民心’硬,还是怪物的爪子硬。”
西域,天机阁。
林昭醒来时,已是三天后。
她睁开眼,第一个感觉是——静。不是没有声音的静,而是一种……仿佛隔着层水听到外界的模糊感。窗外鸟叫,远处弟子的诵经声,风吹过檐角铃铛的轻响,都还在,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隔着一层厚厚的、柔软的膜。
她试着动了一下手指,浑身像被拆开重组过,每一寸骨头都在叫嚣着酸软。但奇怪的,不疼。不是伤口愈合那种带着痒的钝痛,而是……空了。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留下一个轻飘飘的、漏风的壳子。
“醒了?”苏晚晴的声音在床边响起,带着浓重的鼻音。
林昭慢慢转过头。苏晚晴眼睛肿得像桃子,正端着药碗,一勺一勺地搅着,热气模糊了她的脸。
“我睡了多久?”林昭开口,声音沙哑得自己都吓了一跳。
“三天。”苏晚晴把药碗放下,扶她慢慢坐起来,“别说话,先把药喝了。”
药很苦,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苦。林昭皱着眉咽下去,苦味从舌尖一直蔓延到胃里,却在某个瞬间,尝出了一丝极淡的、属于泥土和青草的味道。不是药里的。
“外面……怎么样了?”她问。
苏晚晴沉默了一下,接过空碗:“裴将军传了三次消息。‘万民钱’发下去,军心稳了不少。第二批钱正在路上。还有……”她顿了顿,“各地捐铁的人很多。多到……衙门登记不过来。”
林昭静静听着。没有想象中的激动或欣慰,心里那潭水,好像更静了。她能“感觉”到苏晚晴没说出口的东西——那些微弱的、遥远的、带着铁锈味和体温的“念”,正像涓涓细流,缓慢地朝着某个方向汇聚。很慢,很少,但确实在流。
“他呢?”她问。
“陛下守了你两天两夜,刚被明尘少主硬劝去歇着了。”苏晚晴说着,眼圈又红了,“你昏迷的时候,他一直攥着你的手,谁劝都不松。手心里……全是掐出来的血印子。”
林昭低下头,看着自己苍白瘦削的手。指尖冰凉。
窗外,天光正好。一只不知名的雀儿落在窗棂上,歪着头,黑豆似的眼睛好奇地往里瞅。看了会儿,扑棱棱飞走了。
“晚晴,”林昭忽然说,“我好像……听不见自己的心跳了。”
苏晚晴搅动药碗的勺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她猛地抓住林昭的手腕,三指搭上脉搏。跳得很弱,很缓,但确实在跳。可她看着林昭那双过于平静、平静得近乎空茫的眼睛,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这不是身体上的问题。
“阿昭……”苏晚晴声音发颤,“你在引星池里……到底做了什么?”
林昭没有回答。她转过头,继续看向窗外。目光似乎穿过了墙壁,穿过了群山,落在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没什么。”她轻声说,像在自言自语,“就是突然觉得……山很高,海很深,人很小。”
“可有些光,”她停顿了很久,久到苏晚晴以为她不会再说了,“只能从里面点亮。”
说完,她闭上眼,像是又累了。
苏晚晴站在原地,看着林昭安静苍白的侧脸,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明明近在咫尺,却好像正在以某种无法理解的方式,缓慢地……沉下去。
沉进一片无人能抵达的、寂静的深海。
而那片海里,正有无数微弱的星光,挣扎着,想要亮起来。
哪怕只是萤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