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药碗边缘轻轻爆开一朵细小的灯花,啪的一声,很轻,但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像石子砸进深潭。
苏晚晴手里的勺子又抖了一下。这次没掉,只是药汤溅出来几滴,落在她手背上,烫得皮肤一红。她没擦,就那么端着碗,看着坐在对面的萧凛。
萧凛保持着那个姿势已经很久了——背挺得笔直,坐在床边的矮凳上,手肘撑着膝盖,两只手交握着,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烛光从他侧后方打过来,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看不清眼神,只有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从苏晚晴说完那句“陛下,娘娘她……可能正在慢慢变成‘地只’般的存在”到现在,他已经这样一动不动坐了快一炷香的时间。
房间里只有药汤微沸的咕嘟声,和林昭清浅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她睡着了,或者说是又陷入那种半昏半醒的状态,脸色在烛光下白得透明,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两片小小的、脆弱的阴影。
“地只。”萧凛终于开口,声音哑得厉害,像粗砂纸磨过铁器,“什么意思?”
苏晚晴放下药碗,碗底和木桌接触,发出轻微的磕碰声。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声音平稳:“阁主昏迷前曾暗示过。所谓地只,非神非人,乃是山川地脉之灵的一种……显化。娘娘以自身为桥,强行疏导、汇聚、引导万民散乱的愿力,又通过灵刻,将‘安定’之念烙印于万民钱中。这等于……等于将她的‘灵识’与这大晟山河、与众生悲喜,强行绑在了一起。”
她停顿,看萧凛没反应,只好继续说下去:“短期看,众生愿力能滋养她,稳住她早衰的身体。但长期……这些愿力里,有祈盼,有恐惧,有悲苦,有狂喜。她作为‘枢纽’,会逐渐丧失……过滤和屏蔽的能力。她会越来越清晰地‘感知’到千里之外的灾荒、战乱、生离死别。就像……就像一片土地,能感受到每一滴落在身上的雨,每一阵刮过的风。”
“最后呢?”萧凛问,声音很平,平得让人心头发毛。
苏晚晴喉咙发紧:“最后……她或许能感知山河脉动,能沟通地气流转,甚至……能以某种方式影响局部地脉的稳定。但作为‘人’的那部分——会淡去。喜怒哀乐,爱憎痴怨,会变得越来越遥远。她将……不再完全属于她自己,也不再完全属于任何人。她会变成……这片土地上,一座活着的、承载万民悲欢的……碑。”
最后一个字落下,房间里死寂。
萧凛交握的手指,一根根松开。动作很慢,慢得像是在抵抗某种无形的压力。然后,他站了起来。
起身的动作带动空气,烛火猛地一晃。光影在他脸上跳跃,终于照亮了他的眼睛——那里面没有震惊,没有悲痛,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黑,黑得让人心惊。
他走到床边,俯身,仔细看着林昭沉睡的脸。看了很久,然后伸出手,指尖很轻地,碰了碰她鬓边新添的那几缕白发。触感冰凉,干燥,像秋后枯草的茎。
“她早知道。”萧凛说,不是问句。
苏晚晴沉默,算是默认。
“她也同意了。”
“……是。”
萧凛直起身,没回头:“出去。”
“陛下……”
“出去。”声音不高,却带着某种即将碎裂的、令人胆寒的质地。
苏晚晴咬着嘴唇,端起已经微凉的药碗,轻手轻脚退了出去,合上门。
门关上的瞬间,萧凛猛地转身,一拳砸在旁边的墙壁上!
不是泄愤的猛击,而是压抑到极致的、将全身力量凝聚在一点的重击。沉闷的撞击声后,墙壁上留下一个清晰的、带着血痕的凹陷。细碎的粉尘簌簌落下。
他保持着那个姿势,额头抵着手背,肩膀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呼吸声很重,粗粝地刮过喉咙。
“阿昭。”他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像困兽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呜咽,“停手。”
床上的人没有反应。
萧凛转过身,在床边单膝跪下,双手握住林昭搁在被子外那只冰凉的手。握得很紧,紧得能感觉到她指骨纤细的轮廓。
“这法子不要用了。”他看着她的脸,语速很快,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急促,“我们想别的办法。让天机阁去想,让格物院去想,让裴照带着兵把那怪物剁碎了扔回海里去!总有办法的,不是吗?你不能……不能变成什么‘地只’,不能连悲喜都由不得自己!我要的是活生生的林昭,是我的妻子,不是一座冷冰冰的、承受万民香火的雕像!”
他摇晃她的手,仿佛想把她从那个寂静的世界里摇醒:“你听见没有?我不准!”
林昭的眼皮动了动。
她慢慢睁开眼。眼神起初有些涣散,过了片刻,才渐渐聚焦在萧凛脸上。没有惊讶,没有感动,甚至没有什么情绪,只有一片近乎空旷的平静。
“萧凛,”她开口,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从乱葬岗醒来那一刻,从决定与你并肩那一刻,我就没想过只做‘林昭’。”
萧凛的呼吸一滞。
林昭看着他通红的眼睛,看着他额角暴起的青筋,看着他脸上那种混合了恐惧、愤怒和无助的、近乎狰狞的表情。她忽然很轻地笑了笑,那笑容淡得像水面的涟漪,转瞬即逝。
“如果我的‘人性’淡去一些,”她慢慢地说,每个字都像在斟酌,“能换更多人有悲有喜地活着,能换这山河稳固,能换你肩上的担子轻一点……我觉得值。”
“我觉得值?!”萧凛猛地拔高声音,又硬生生压下去,变成一种嘶哑的低吼,“谁问你觉得值不值了?我不要你觉得值!我要你活着!像个活人一样活着!”
他想把她拽起来,手伸到一半又僵住,怕碰碎了她。最后只能徒劳地抓紧她的手,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你看着我,阿昭,你看着我!你告诉我,你现在看着我,心里还有没有……”
有没有像以前一样,会恼,会笑,会因为他一句话而眼睛发亮?
他没问出口。答案已经写在她过分平静的眼睛里。
那种平静,不是看破红尘,不是心如止水。而是一种……抽离。好像她的一部分已经飘到了很高的地方,俯瞰着这里,包括她自己,包括他。
萧凛忽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比引星池的水更冷,冷进骨髓里。
他松开手,踉跄着后退一步,撞翻了旁边的矮凳。凳子倒地,发出哐当一声响。他像是被这声音惊醒了,停下,胸膛剧烈起伏。
两人之间隔着三步的距离,却像隔着一道看不见的深渊。
烛火静静燃烧,偶尔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窗外的风好像停了,连虫鸣都听不见。世界安静得可怕。
良久,萧凛颓然地,垮下了肩膀。像一直紧绷的弓弦,终于承受不住,骤然松驰。所有的愤怒、恐惧、挣扎,都从那个挺直的脊梁里流走了,只剩下一种巨大的、空洞的疲惫。
他走回床边,没有再看她的眼睛,只是弯下腰,将脸深深埋进她颈侧的被子。布料很粗糙,带着药味和她身上那种越来越淡的、属于活人的暖意。
“我恨这天下。”他的声音闷在被子里,模糊不清,带着潮湿的水汽,“我恨它一次次把你从我身边夺走,先是健康,现在连‘人’的样子都要夺走。”
林昭静静地躺着。她能感觉到颈窝处传来的、他呼吸的温热,和某种更滚烫的液体,慢慢洇湿了布料。那热度穿透皮肤,好像终于短暂地,抵达了她那片越来越寂静的“海”。
她没有动,只是抬起那只还能动的手,很轻、很轻地,落在他紧绷的后颈。指尖冰凉,贴着他温热的皮肤。
一下,一下,像安抚受惊的孩子。
“天下没有夺走我,”她的声音飘在空气里,很轻,却异常坚定,“是你我选择了天下。萧凛,我们回不去了。”
她的手顺着他的后颈,慢慢滑到他宽阔的背上,一下下拍着。动作笨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节奏。
“从你坐上龙椅,从我写下第一篇新政纲略,我们就注定要走这条最难的路。”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却像锤子一样砸进他心里,“但至少,这条路,我们是一起选的,也是一起走的。”
萧凛的身体僵住了。
许久,他抬起头。脸上没有泪痕,只有眼眶红得吓人。他看着林昭,看着她平静依旧的眼睛,看着她苍白瘦削的脸。
然后,他伸出手,用指腹很轻地,擦去她唇角一点干涸的血迹。
动作温柔得不可思议。
“好。”他说,声音沙哑,却不再有之前的狂乱,只剩下一种认命般的、沉重的平静,“我们一起走。”
他俯身,在她冰凉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同样冰凉的吻。
“但你要答应我,”他的唇贴着她的皮肤,声音低得只有她能听见,“无论变成什么样子,无论还能感知多少‘人’的悲喜……别忘了,这里。”
他拉起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
掌心下,心脏在沉重地跳动,一下,又一下。蓬勃,有力,带着滚烫的温度和属于“人”的全部鲜活的爱憎与执着。
“这里,”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永远是你的家。”
林昭的指尖,在他掌心下,微微蜷缩了一下。
像蝴蝶颤动翅膀。
窗外,不知何时又起了风。掠过屋檐,发出呜呜的轻响,像某种古老而悲伤的叹息。
烛火又爆开一朵灯花。
这次,谁也没有惊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