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苏木施离间,契丹生嫌隙
洛阳的雪下了三日,将邙山战场的血腥气掩埋得干干净净。
苏木立在宰相府的书房内,面前摊开着三份密报。一份来自幽州,报告耶律德光已率主力北返,却在析津府留下三万铁骑,名义上是协助石敬瑭防守太原,实则是监视这位儿皇帝;第二份来自太原,石敬瑭正在疯狂扩军,短短半月内强征五万壮丁,太原周边十室九空;第三份最为关键,来自契丹内部——耶律德光之弟耶律李胡对兄长独揽大权早有不满,此次南征失利,更让这位皇太弟看到了取而代之的机会。
三份密报,三个破绽。苏木轻声自语,指尖在地图上缓缓移动,从析津府到太原,再从太原到契丹上京,画出一个完美的三角形,破绽与破绽之间,便是纵横捭阖的空间。
冯道推门而入,带进一阵寒气:苏相,您要的黄金已经备齐,共五千两,全换成契丹人喜爱的南珠与蜀锦,明日便可启程。
不必明日。苏木收起密报,今晚就走。让王德妃的亲信押送,走水路到沧州,再陆路抵达析津府。路线要隐秘,但又要留下些许痕迹——要让耶律德光的探子查到,却查不到底细。
留下痕迹?冯道不解。
欲使人疑,必先示人以可疑之处。苏木解释道,若真做得天衣无缝,耶律德光反而会怀疑是陷阱。唯有半真半假,才能让他深信不疑。
他走到书架前,取下一卷《鬼谷子》,翻到揣篇第七古之善用天下者,必量天下之权,而揣诸侯之情。量权不审,不知强弱轻重之称;揣情不审,不知隐匿变化之动静。所谓量权,便是要精准计算每一枚棋子的分量;所谓揣情,便是要洞察每一颗人心的弱点。
他将书递给冯道:冯公,耶律德光的弱点是什么?
冯道想了想:他是契丹雄主,百战百胜,怕是没有弱点。
有的。苏木摇头,他的弱点,便是太想做一个中原皇帝
见冯道不解,苏木继续道:耶律德光此次南侵,表面是为石敬瑭撑腰,实则是想亲自体验如何统治中原。他学着汉人皇帝的样子设立三省,任用汉官,甚至穿汉服、说汉话。这说明什么?说明他渴望被中原文化认可,渴望超越他的父亲阿保机,成为真正的天下共主。而这份渴望,便是他最大的破绽。
那耶律李胡的弱点呢?
他的弱点是野心配不上实力。苏木冷笑,他虽是皇太弟,却不得人心,手中的兵马不足耶律德光的一半。他想要夺位,必须借助外力。而这外力,可以是契丹贵族,也可以是……我们。
冯道恍然大悟:所以您才要重金贿赂耶律李胡?
不是贿赂,是投资。苏木纠正道,纵横家的投资,从不求即时回报。今日送去的五千两黄金,是为将来埋下一颗种子。这颗种子或许永不发芽,可一旦发芽,便能长成参天大树,将契丹的大树从中劈裂。
他铺开一张白纸,提笔写下数行字:这封信,要让耶律李胡截获。信中内容,是石敬瑭写给南唐使者李昪的密信,提及契丹可汗年老德薄,不足为恃,待我稳固河东,必联唐灭辽,平分中原
可这是伪造的……
伪造的才好用。苏木将信笺递给冯道,您去找最好的仿写匠,模仿石敬瑭的笔迹,印章也要仿得惟妙惟肖。另外,再伪造一封南唐回执,上面写吴王陛下欣然应允,待晋辽相争,唐军必北伐
冯道接过信笺,手有些发抖:苏相,此计若成,耶律德光必杀石敬瑭。
杀不得。苏木摇头,石敬瑭若死,太原必乱,契丹便可长驱直入。我们要的不是石敬瑭死,而是让耶律德光猜忌他、控制他、消耗他。让这对君臣,从内部瓦解。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当然,若石敬瑭真被耶律德光杀了,也是好事。我们可以打着为石敬瑭报仇的旗号,收编他的残部,将河东纳入朝廷直接管辖。
冯道听得心惊肉跳。他这才明白,苏木的离间计,远比他想象的更为深远。这不仅是挑拨契丹与石敬瑭的关系,更是一石三鸟——既削弱了契丹,又牵制了石敬瑭,还为后唐创造了吞并河东的机会。
那刘知远那边……冯道想起这位手握重兵的河东节度使。
刘知远是聪明人。苏木走回案前,取出一封早已写好的信,他此次立了大功,必然想要更多——更多的兵权,更高的爵位,甚至……不臣之心。我给他写了封信,承诺战后保举他为幽州节度使,世袭罔替。这是他想要的,也是我们需要的。有了他的支持,我们在河东才能站稳脚跟。
可若他真成了幽州节度使,岂不是又一个石敬瑭?
不会。苏木笃定道,刘知远是沙陀人,对契丹有国仇家恨。他不会像石敬瑭那样卑躬屈膝。而且,我会在他身边安插眼线,监视他的一举一动。更重要的是……苏木压低声音,我已密令王彦章,在幽州军中散布流言,说刘知远养寇自重,与契丹暗通款曲。如此一来,他即便想反,也要掂量掂量军心向背。
冯道彻底服了。这位二十八岁的宰相,每一手棋都埋着三重后手,每一计都连着连环杀招。他算计敌人,也算计盟友;他扶持将领,也防备将领。纵横捭阖,不外如是。
老朽这便去办。冯道收好信件,正要离开,又被苏木叫住。
冯公,苏木的声音忽然变得很低,您可知,为何我今日在朝堂上,要力主凡言和者皆斩
冯道想了想:是为了杜绝投降派。
不止。苏木摇头,我是在逼所有人站队。要么主战,要么主和,没有中间地带。主战者,我保他们荣华富贵;主和者,我借他们的人头立威。经此一役,朝堂之上再无杂音,我推行新政才能畅通无阻。
可如此一来,那些心怀犹豫的老臣……
乱世不需要犹豫的人。苏木打断他,需要的是像王彦章那样敢拼命的武将,像刘知远那样会打仗的将领,像您这样虽老成却不失锐气的文臣。至于那些只想明哲保身的,趁早回家养老,省得碍事。
冯道默然良久,最终长叹一声:苏相,您这条路,走得太险了。
不险,如何定乱世?苏木转身,目光穿透窗棂,投向遥远的北方,冯公,您可知道,我每晚做梦,都会梦见父母死前的样子。他们对我说,勿念私仇,以天下为棋局。我若不将这棋局下得惊天动地,怎对得起他们的在天之灵?
冯道无言以对,只能深深一揖,转身离去。
当夜,一支商队悄然离开洛阳,船上满载珠玉锦缎,驶向北方。船头,一名乔装改扮的汉子正低声哼着契丹小曲,他是王德妃的远房表弟,此次北上,名义是做生意,实则是苏木的密使。
与此同时,析津府的耶律李胡,正为兄长对自己兵权的削减而恼怒。他收到密报,说有一支商队携带重礼前来,心中不禁一动。是耶律德光试探,还是中原人求饶?他命人将商队秘密接入府中,当看到五千两黄金和那两封时,这位皇太弟的眼中,燃起了熊熊野火。
好一个石敬瑭,竟敢脚踩两只船!耶律李胡拍着桌子,来人,备马,我要即刻前往上京,面见太后!
而在上京,耶律德光也正在看一封密报。密报上说,皇太弟耶律李胡私会中原商贾,收受重礼,图谋不轨。密报末尾附上一句:此事与太原石敬瑭有关。
耶律德光的鹰目眯起,喃喃自语:石郎,你真以为,我契丹铁骑是你能利用的?
三日后,太原的石敬瑭也收到了消息。消息说,耶律德光对他起了疑心,派耶律李胡率军三万进驻云州,名义是协防,实则是监视。石敬瑭惊得摔了酒杯,连夜召集幕僚商议对策。
陛下,此事定是苏木的离间计!谋士桑维翰急道,耶律德光与皇太弟本就不和,苏木这是火上浇油!
我知道是离间计,可耶律德光会信吗?石敬瑭在殿内来回踱步,焦躁不安,那蛮子生性多疑,若真信了,我命休矣!
为今之计,必须尽快表忠心。桑维翰献计,陛下可亲自前往析津府,向耶律德光解释。同时,再献上一份厚礼——比上次更重的礼。
还要献?石敬瑭心疼,上次他几乎掏空了太原府库,才凑齐十万匹丝绸、万石粮食。
陛下,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桑维翰咬牙道,再说,我们可以把这笔账,算到治下百姓头上。加征赋税,摊派徭役,总能凑齐。
石敬瑭沉默良久,最终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他哪里知道,他的这个决定,正中了苏木的下怀。苏木在洛阳收到密报,得知石敬瑭准备再次搜刮百姓、献媚契丹,不禁冷笑:石敬瑭啊石敬瑭,你这是在自掘坟墓。待太原百姓不堪其苦,我只需一纸檄文,便可让他们倒戈相向。
冯道在一旁听得心惊:苏相,您连太原百姓的民心都要算计?
不算计,如何胜?苏木反问,战争打得是兵马钱粮,更是人心向背。石敬瑭失了人心,便失了根基。我今日布下的离间计,不仅要在契丹内部生根,更要在太原百姓心中发芽。
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棂,任由寒风卷着雪花扑入屋内:冯公,您看这雪。它下得无声无息,可等明日太阳升起,整个洛阳都会被覆盖。离间计也是如此,初时不显,待时机成熟,便能翻天覆地。
那时机,何时成熟?
快了。苏木望着北方,目光幽深,等耶律李胡在太后面前告完状,等耶律德光对石敬瑭的猜忌达到顶点,等刘知远在幽州站稳脚跟,等王彦章在河北练出新军……届时,我们只需轻轻一推,这看似坚不可摧的契丹-石敬瑭联盟,便会土崩瓦解。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疲惫:只是,不知又有多少百姓,要在这寒冬中冻饿而死;不知又有多少将士,要倒在冲锋的路上。冯公,有时我也会想,这纵横之术,到底是救国之道,还是祸国之术?
冯道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看着这位年轻的宰相,明明掌握着天下权柄,却散发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那种孤独,来自于他看得太透,算得太精,以至于身边再无一人能与他并肩而立。
苏相,老朽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冯道斟酌着开口。
冯公请讲。
您算尽了天下人,可曾算过您自己?冯道缓缓说道,您布下这惊天棋局,可曾想过,若有一日,您也成了这棋局中的一枚弃子,该当如何?
苏木沉默良久,最终露出一丝苦笑:从我出山那天起,我就知道,纵横家的宿命,便是成为乱世的祭品。若能以我一命,换得天下太平,苏某死而无憾。
他重新坐回案前,摊开《鬼谷子》,在符言第十二的空白处,提笔写下:离间契丹,非为灭辽,实为疲辽;非为助唐,实为控唐。控唐者,非我苏木,乃天道循环。天道昭昭,乱久必治,治久必乱。我所为者,不过是将这的周期缩短,让百姓少受十年之苦罢了。
墨痕未干,窗外更鼓敲响,已至四更。这一夜,洛阳无眠,太原无眠,析津府无眠,上京亦无眠。苏木的一纸离间计,如投入湖心的石子,涟漪正一圈圈扩散,终将掀起滔天巨浪。
而此时的苏木,却已将此事抛诸脑后。他闭上眼睛,在心中推演着下一步棋——石敬瑭会如何表忠心?耶律德光会如何处置?刘知远会如何利用这个机会?李从珂又会如何看待他的独断专行?
每一个问题,都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而他,必须在剑落之前,将局势导向自己想要的轨道。
这便是纵横家的宿命:以苍生为棋,与天地对弈,落子无悔,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