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寒潮席卷了山岭与江畔。
一辆马车沿着江边的土路,吱呀呀地往前面走。
陈保柱蜷缩着身子,推了推压在眉毛上的兽皮帽子,“离鹰屯还有多远啊?”
“快了。”小鹰崽子被李黑龙抱在怀里,小脑袋来回地转。
他们身上盖着一床破旧的棉被,炭头和鬼姑的脑袋从棉被的另一头冒出来。
炭头明显是见过世面的,它趴在马车上,悠闲地看着沿路的风景。
鬼姑来到陌生的地方有点不自信,一旦路边有什么声音,它都会警惕地望过去。
白志勇两只手抄在羊皮袄的袖子里,怀里抱着马鞭。
冰霜凝结在他的胡子和眉毛上,就像个冰雪老人。
路的一侧,是尚未完全封冻的江面。
而路的另一侧,紧邻着道路的,是无边无际的枯褐色杞柳丛。
“这是柳条通!” 小鹰崽子叫起来,指给李黑龙看,“我就快到家啦!”
李黑龙吸着鼻子辨认着那些树,“这些是柳树?”
陈保柱也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景象。
他寻常遇到的柳树都是很柔美的感觉。
可是这里的柳树却给人一种近乎残酷的原始与野性。
无边无际的柳丛像一道天然的铁壁,矗立在冰冻的沼泽之上。
这些柳树更像是灌木。
枝条密集得风雨不透,比陈保柱见过的任何林子都更显蛮荒。
十一月的枝桠上早就没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条在寒风中相互绞杀,风吹过,它们碰撞,发出干硬的“咔嚓”声。
“这叫柳条通。”白志勇对陈保柱道:“夏天是走不通的迷宫,冬天就是铁打的营盘……看着死寂,里头可藏着不少好东西。”
陈保柱马上就明白了白爷的意思。
这里头有猎物!
(注:现实中的鹰屯在松花江畔冲积平原上,那里分布着一种在关内乃至东北其他地区都难得一见的独特景观——柳条通。
这并非简单的柳树林,而是由杞柳——也称蒙古柳、镘头柳、三蕊柳等灌木状柳树,以及蒿草、苔草、芦苇等湿生、水生植物,共同构成的高密度、沼泽化的灌木丛林。)
马车在颠簸中前行,陈保柱紧盯着柳条通。
某些动物的身影,时不时在里面一闪而过。
马车拐了一个弯,将那片无边无际的柳条通甩在身后。
远处一片低矮屋舍出现在众人面前。
小鹰崽子脸上的兴奋抑制不住,要不是李黑龙抓住了他,马车还没停稳他就想跳下车去。
江边高耸着几座木制建筑,看上去奇奇怪怪的。
“这房子也太破了吧,能住人吗?”李黑龙不解地问。
“这不是住人的,这叫渔楼!” 小鹰崽子解释道,“这是放东西用的。”
随着马车的靠近,渔楼越来越近。
从外表看,渔楼为两层,下层是架空的。
上层的四面都有窗户。
小鹰崽子指着不远处的江面,“我们打了鱼后就把鱼放在里头。”
李黑龙仰头嗅了嗅,“难怪我闻到股鱼腥味。”
小鹰崽子大为震撼,“黑龙哥哥,你鼻子真好使!”
李黑龙被夸的不好意思,嘿嘿地笑。
陈保柱有点没眼看,他问白志勇,“白爷,渔楼真的是用来放鱼的吗?”
“是……不过以前放在渔楼里的鱼可不是给他们自己吃的。” 白志勇幽幽道,“以前这里放的都是给皇家的贡品。”
(注:鱼楼是清朝时期,在东北打牲乌拉总管衙门管辖体系下,用于储存、风干、保管皇家贡品的专用仓库)
渔楼相当于“皇家贡品冷藏库”,在没有现代冷冻技术的时代,这种干栏式(下层架空,上层住人或储物)的木结构建筑,利用北方的自然风力和寒冷气候,为贡品提供了理想的保存环境。
渔楼不仅仅是一座建筑,更承载了一段关于皇家狩猎、渔猎文化、部落义务和古代物流仓储的历史。
渔楼历经风雨的木头呈现出深沉的黑褐色,像衣衫褴褛的巨人,守望着苍茫的江面。
它们破败不堪,但是却依然屹立不倒。
马车进了屯子。
这里的房子多是“土垡fá子”砌墙、茅草苦顶的低矮房屋。
几乎家家户户的院门前,都立着一根光溜溜的木杆子。
白志勇用烟袋锅指了指,对陈保柱低声道:“那是‘索罗杆子’,老满族祭天祭神用的,杆子顶上得留个斗,放五谷和碎肉,敬献给乌鸦、喜鹊。”
(注:这是渔楼区别于其他汉人村落的独特标识)
屯子里到处都弥漫着晾晒鱼干的咸腥,还混合着皮革与禽鸟的独特味道。
马车经过,有人从房子里伸出头来。
小鹰崽子大声嚷嚷着,不过他说的是满语,陈保柱和李黑龙听不懂他说的是啥。
很快的,越来越多的房子里出来了人,他们围住了马车。
小鹰崽子跳下马车。
一帮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们冲过来,把他围在当中,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白志勇吧嗒吧嗒地抽着烟,站在边上看着,也不说话。
一位身穿旧棉袍、胡子花白的老者走了出来。
他是屯里的主事人。
他和白志勇说话,用的还是满语。
白志勇也用满语回答。
陈保柱郁闷了。
他听不懂。
李黑龙也听不懂,可他不在乎。
小鹰崽子把他介绍给自己的小伙伴。
那些孩子们震惊于于李黑龙的身高,他们纷纷过去和李黑龙比身高。
李黑龙乐呵呵地,一手一个孩子把他们提起来。
孩子们发出惊呼。
但很快他们又笑起来,还一个劲的往李黑龙身上爬,把他当成了人形爬架。
经过白志勇翻译,陈保柱大概明白了屯子里主事人的意思。
原来他们并不知道小鹰崽子是被拐了,他们还以为这孩子是进了山。
屯子里的人把附近的山都快找遍了,也没找到他。
陈保柱小声问白志勇,“白爷,那位甄佳阿婆,她也说满语吗?”
“她就是满族的,当然说满语了。”
陈保柱苦着脸,“麻烦了……”
“什么麻烦了?” 白志勇问。
“小鹰崽子答应带我一块学驯鹰,甄佳阿婆说满语的话我听不懂啊。”
“她会说汉语。” 白志勇眯着眼睛吐出口烟,“你看,那边过来的就是甄佳。”
陈保柱顺势看过去。
人群中走出来一个60多岁的老太太。
梳着利落的小两把头,头上戴着镶有貉子皮毛的坤秋帽。
身上穿着藏青色厚棉布的长袍,袍子外罩一件深紫色缎面坎肩。
袖口紧紧扎住,手上戴着自家缝制的皮手闷子。
袍子长至脚面,脚下是一双厚底棉鞋,棉鞋外面还套着更防滑保暖的乌拉鞋。
她的脸被寒风吹的有些微红,她走过来的时候视线一直落在白志勇的脸上。
白志勇手里拿着烟袋杆,板着张严肃地脸。
“白爷,好久不见了。” 甄佳阿婆面带笑容,她的脸似乎更红了。
陈保柱注意到甄佳阿婆的眼睛亮晶晶的,虽然她看上去60多岁,可她却有着少女般身段。
她的眼睛里也没有寻常老妇人的沧桑。
她仰着脸跟白志勇说话,眼睛里带着一丝未婚女子的娇憨。
陈保柱瞬间想到了什么,他把小鹰崽子拉到身边,小声询问,“甄佳阿婆的老伴还在吗?”
“什么老伴?”小鹰崽子不解。
“就是……和她结婚的男人……还在吗?”
小鹰崽子摇头,“阿婆没有男人,阿婆也没有结过婚。”
陈保柱瞳孔巨震。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是他猜测的那个样子吧……
甄佳和白志勇这两个人……肯定有故事!
…………
介绍下渔楼:(网络资料)
清朝皇室将东北视为“龙兴之地”,设立了“打牲乌拉总管衙门”(位于今吉林市乌拉街),专门负责为皇室采集东北的特产。
如东珠、鲟鳇鱼、貂皮、人参、松子等。
这就是“贡江、贡山、贡河”的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