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量的洪流仍在体内奔涌,神性的冰冷持续侵蚀着意识的边界。
然而,就在泫以为试炼将以这种无止境的杀戮与吞噬告终时,周围的景象再次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
虚数末梢那光怪陆离、由无数可能性碎片构成的“沙滩”消失了。
咆哮的虚数流、终末归烬的化身、乃至他刚刚亲手湮灭的无数“自我”与“他人”的残影……所有的一切都如同退潮般远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暖而真实的……包裹感。
光线变得柔和,带着暖意。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熟悉的、带着淡淡机油味和清新剂的气息。
耳边传来了轻快的、略带电子合成质感的哼歌声,以及不远处仪器运行的微弱嗡鸣。
泫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
他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张柔软舒适的儿童椅上。
身上穿着干净柔软的棉质睡衣,尺寸刚好。
他抬起头,打量四周。
这是一间充满了未来科技感,却又处处透着生活气息的房间。
流线型的银白色墙壁上点缀着柔和的氛围灯,悬浮的全息屏幕上流动着复杂却令人安心的数据流。房间一角,摆放着各种精巧的、他童年时无比痴迷的机械模型。
这里是……
源文明时期,他在天启空间站童年时期的居所。
“小主人,今天的学习模块已经完成了哦。”
一个温柔动听的声音从他身旁响起。
泫转过头,看到了那张完美无瑕、带着温柔笑意的脸庞。
及腰的蓝色长发如同最上等的丝绸,淡红色的眼眸中满是宠溺与关切。
拉斐尔。
不是那个运筹帷幄、冷静理性的天启总管。
而是那个在他童年时期,无微不至地照顾他、陪伴他、教导他的“姐姐”。
她正端着一杯温热的、散发着淡淡甜香的营养液,递到他面前。
“这是妈妈新调配的口味,尝尝看?”
泫下意识地接了过来,温热的触感透过杯壁传来,如此真实。
他抿了一口,熟悉的味道在味蕾上绽放,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清甜,是他记忆中最喜欢的味道之一。
“泫?”
又一个声音从房间门口传来,带着一丝疲惫,却充满了无限的慈爱。
一个有着抹茶色长发的女性倚在门框上,脸上带着温柔而略显歉然的笑容。她穿着科研人员的白大褂,上面还沾着些许新鲜的营养液,显然刚刚从实验室出来。
汐羽萘。
他的母亲。
源文明最杰出的科学家之一,虚数之种的研究者,拉斐尔的创造者。
“今天的工作结束得早了些。”汐羽萘走上前,轻轻揉了揉泫的头发,动作轻柔,“抱歉,最近太忙了,都没什么时间陪你。”
她的手掌温暖而柔软,带着一丝实验室里特有的、清冽的溶剂气味。
这一切……太真实了。
真实的温度,真实的气味,真实的情感。
泫低头看着手中的杯子,又抬头看看身边的拉斐尔,再看看满眼慈爱的母亲。
体内那奔涌的力量似乎沉寂了下去。
神性的冰冷视角如同被一层温暖的薄纱隔开,变得模糊而遥远。
记忆中那些厮杀的片段、那些被终结的可能性、那些痛苦与抉择……都像是发生在另一个遥远时空的、模糊的噩梦。
在这里,他只是个孩子。
一个被母亲和“姐姐”宠爱着的、无需为任何事烦恼的孩子。
“怎么了?泫?看起来没什么精神?”汐羽萘关切地蹲下身,平视着他的眼睛。
拉斐尔也投来询问的目光。
“……没什么。”泫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摇了摇头,努力挤出一个符合这个年龄的笑容,“可能是……有点累了。”
“那就早点休息吧。”汐羽萘亲了亲他的额头,“明天妈妈尽量早点回来,陪你组装那个新的星舰模型,好不好?”
“好。”泫点了点头。
夜晚。
泫躺在柔软的小床上,拉斐尔为他掖好被角,轻声哼唱着源文明古老的摇篮曲,直到他“睡着”,才悄然离去。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空气循环系统发出细微的声响。
泫睁开了眼睛,望着天花板上模拟出的、柔和星图光影。
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宁感包裹着他。
没有战斗,没有责任,没有生存的压力,没有必须做出的残酷抉择。
只有温暖和陪伴。
这……不正是他内心深处,在经历了漫长岁月的厮杀与失去后,最渴望的东西吗?
他几乎要沉溺其中。
……
然而,美好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
一天,两天,三天……
在这个温暖的“家”里,泫重复着简单而幸福的生活。
跟着拉斐尔学习各种知识,摆弄他喜欢的模型,等待着母亲从实验室归来,听她讲述那些奇妙的研究发现,或者只是简单地一起吃顿饭,聊聊天。
一切都完美得不像话。
但渐渐地,一些不和谐的“杂音”开始出现。
最初,只是在深夜。
当他独自躺在黑暗中,闭上双眼时,一些破碎的、带着血腥气的画面会毫无征兆地闪过脑海。
——一个紫色长发的少女,在纯白的空间里对他露出带着泪痕的笑脸。
——一片燃烧的西伯利亚雪原,冰冷的寒风裹挟着硝烟的味道。
——一道贯穿胸膛的伤口,带着无法愈合的剧痛。
这些画面模糊而短暂,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涟漪后便迅速消失,留下一种莫名的空虚和心悸。
他告诉自己,那只是噩梦。
白天,他依旧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可“噩梦”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
从几天一次,到每晚都会出现。
画面也越来越清晰。
他甚至能“看”到那个紫发少女琥珀色眼眸中的挣扎与信任。
能“感受”到雪原上那股刻骨的寒冷与绝望。
能“回忆起”胸口那被概念性力量侵蚀、不断瓦解存在的剧痛。
他开始在白天也变得恍惚。
有时,会在听拉斐尔讲课时突然走神,脑海中浮现出她身穿古希腊长裙,在冰冷的空间站内监视地球的景象。
有时,会在和母亲一起组装模型时,手指无意识地颤抖,仿佛握着的不是工具,而是那柄带来终结的“万物凋零”。
汐羽萘和拉斐尔都察觉到了他的异常。
“泫,你最近总是心不在焉。”汐羽萘担忧地抚摸着他的额头,“是哪里不舒服吗?还是学习压力太大了?”
她的眼神充满了纯粹的关切,没有一丝杂质。
拉斐尔也温柔地询问:“小主人,是否需要调整学习计划?或者,我陪你玩会儿游戏放松一下?”
她们的关怀如同温暖的潮水,几乎要将那些不断涌现的、冰冷的“杂音”再次淹没。
泫看着她们,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
“我没事……妈妈,拉斐尔。”
他低下头,继续摆弄手中的零件,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不是这个时代的孩子。
他不是这个温暖的“家”里无忧无虑的成员。
他是泫。
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源文明幸存者。
是背负着【开辟计划】的执行者。
是天启的领航者。
是……必须回去的人。
那些不是噩梦。
那是他真实的过去,是他必须面对的现实。
而这个温暖的世界,这个有母亲和拉斐尔陪伴的世界……才是真正的幻梦。
一个由崩坏神,或者由这虚数末梢本身,根据他内心最深的渴望,编织出来的、最终极的试炼。
它不考验力量,不考验技巧。
它考验的是他的“心”。
考验他是否还有勇气,亲手打破这极致的美好,回归那残酷的真实。
……
又一个“夜晚”。
泫没有像往常一样“入睡”。
他静静地坐在床上,看着窗外(模拟的)静谧的星河。
房门被轻轻推开。
汐羽萘和拉斐尔一起走了进来。
她们的脸上带着同样的担忧。
“泫,这么晚了还不睡?”汐羽萘坐在床边,握住了他的手。
拉斐尔则安静地站在一旁,淡红色的眼眸中满是忧虑。
泫抬起头,看着母亲那熟悉而慈爱的脸庞,又看了看拉斐尔。
他的眼神不再有孩童的懵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历经沧桑的平静,以及……一丝难以化开的痛苦。
“妈妈……拉斐尔……”他轻声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嗯?怎么了?”汐羽萘温柔地回应。
“这个……”泫抬起手,指向窗外那片璀璨的、却终究是人工模拟的星空,“这一切……都是假的,对吗?”
汐羽萘和拉斐尔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也停止了流动。
“……泫,你在说什么傻话?”汐羽萘勉强笑了笑,试图再次抚摸他的头发。
但泫轻轻避开了。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这个无比熟悉、承载了他最美好记忆的房间。
“这里的每一个细节都很完美。”他缓缓说道,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完美的温度,完美的气味,完美的关怀……完美到,不真实。”
他的目光最终落回汐羽萘和拉斐尔身上。
“我真正的母亲……汐羽萘,她最终在研究中被崩坏能侵蚀,化为了腐朽之律者,为了不造成灾难而选择了自我牺牲。”
“我真正的拉斐尔……她是天启的管理者,是我最信任的副手和家人,但她此刻应该在外面的现实世界,等待着我的回归,独自应对着‘归来者’和失控律者的威胁。”
他每说一句,对面两人的脸色就疑惑一分。
“这里很好……”泫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深深的眷恋与不舍,“这里真的有我渴望的一切。”
“但是……”
他抬起了手。
体内那沉寂已久的力量,如同苏醒的巨龙,开始缓缓涌动。
灰色的光芒,带着万物凋零的气息,再次于他指尖汇聚。
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凝聚,都要强大。
那是他融合了无数“自我”,找回了全盛时期,甚至更进一步的力量。
汐羽萘看着他指尖的灰芒,眼中没有恐惧,只有无尽的悲伤和理解。
拉斐尔也静静地看着他,淡红色的眼眸中,最后闪过一丝如同真正人类般的、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关怀,有释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鼓励。
“对不起……”
泫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但眼神却无比坚定。
“我必须回去。”
话音落下的瞬间。
指尖的灰芒,如同决堤的洪水,骤然爆发!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
只有一种仿佛世界本身在被悄然擦除的、令人心悸的寂静。
灰色的波纹以泫为中心,无声无息地扩散开来。
所过之处,那流线型的墙壁、柔和的灯光、悬浮的屏幕、精致的模型……所有的一切,都如同被橡皮擦去的铅笔画,迅速失去色彩、失去形态,化为最原始的、虚无的基底。
汐羽萘和拉斐尔站在灰色的波纹中,她们的身影也越来越淡。
汐羽萘看着泫,脸上露出了一个无比温柔、却又带着诀别意味的笑容。
她的嘴唇轻轻开合,没有声音,但一道清晰的意念传入了泫的脑海,如同母亲最后的叮咛:
【“活下去……泫……”】
【“去做你……该做的事……”】
下一刻,她们的身影也如同风中残烛,彻底消散在无尽的灰色之中。
连同这个温暖的、虚假的“家”一起,彻底湮灭。
泫站在原地。
周围只剩下一片纯粹的、没有任何意义的“无”。
他维持着伸出手的姿势,指尖的灰芒缓缓熄灭。
一滴冰冷的液体,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滴落在虚无之中,没有激起任何涟漪。
他亲手杀死了……幻梦中的母亲和拉斐尔。
终结了自己内心最深的渴望。
极致的痛苦之后,内心反而陷入了一种死寂的平静。
神性的冰冷视角再次清晰地回归,如同坚不可摧的铠甲,包裹住那颗刚刚经历了最残酷洗礼的心。
但在这冰甲的最深处,某些东西,已然不同。
他不再仅仅是力量的容器。
他通过了最终的试炼。
虚数末梢的尽头,那终末归烬的化身,静静“注视”着这一切。
试炼,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