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是直接从外部甲板,用蛮力扒开一道应急舱门,硬生生“挤”进月光王座内部的。
银色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和脖子上,身上那些深可见“结构”的伤口还在缓慢地渗出少许透明的合成体液,与海水、焦糊的痕迹混合在一起,让她整个人看起来狼狈不堪,却又透着一种野性的、非人的生命力。
她一路横冲直撞,无视了通道里目瞪口呆的逆熵工程人员,循着能量反应最强烈、视野最开阔的方向,直奔主控室。
沉重的合金门被她随手一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滑向一边。
“拉斐尔——!!”
黎人还没完全进来,响亮又带着点委屈抱怨的喊声就先冲了进来,在主控室内回荡。
“你们怎么才来啊!那个绿头发的家伙烦死了!杀了我好几十次!痛倒是不太痛,但是好累!我要回去!我要吃草莓巴菲!我要睡大觉!拉斐尔你答应过我打完这场就……”
她的声音,在看清主控室内景象的瞬间,戛然而止。
明亮的灯光下,控制台前站着三个人。
红头发的女人(特斯拉)正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瞪着她。
蓝头发的女人(爱因斯坦)则微微侧目,眼神里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而站在中央主控位,正平静地转身看向她的……
是维蜜尔。
那个棕头发,碧眼睛,总是没什么表情,被黎私下里叫做“闷罐子”或者“第二人机”的维蜜尔。
不是拉斐尔。
不是那个会慵懒地靠在椅子上,用带着笑意的无奈眼神看她,然后变戏法似的拿出甜品,或者用全息投影捉弄她的“坏女人”。
黎愣住了。
她银色的瞳孔里清晰地映出维蜜尔的身影,又飞快地扫视了一圈整个主控室。
没有。
没有那头及腰的蓝色长发。
没有那种独特的好闻香气。
没有那个总是让她觉得“麻烦”但又很安心的存在。
“……维蜜尔?”
黎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浓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
“怎么是你?拉斐尔呢?那个坏女人去哪里了?她不是说……不是说会来接我的吗?”
她往前走了两步,身上的伤口因为动作又渗出一些液体,滴落在光洁的金属地板上,发出细微的“嗒嗒”声。
“是不是她又偷懒了?还是躲在哪里准备吓我?”
黎的眉头皱了起来,语气里带上了一点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急切。
“喂,维蜜尔,你说话啊。拉斐尔呢?”
控制室内一片寂静。
只有战舰引擎低沉的嗡鸣,以及外部逐渐平息的、遥远的风暴余音。
特斯拉移开了目光,嘴唇抿紧。
爱因斯坦轻轻叹了口气,将手中的咖啡杯放在了控制台上。
维蜜尔看着黎。
看着这个浑身伤痕、眼神懵懂却执拗地寻找着某个身影的合成战士。
碧色的眼眸中,数据流平稳划过,没有波澜。
她开口了。
声音是黎熟悉的,那种平稳的、没什么起伏的调子,但此刻听来,却有种异样的冰冷和……直接。
“黎。”
“拉斐尔大人,已于北美战场,为执行掩护撤离任务,启动空间站最终协议,牺牲。”
“她,不会来了。”
维蜜尔的话语,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像一颗颗冰冷坚硬的石子,投入黎那单纯如孩童般的心智湖泊。
“牺牲”?
“不会来了”?
这些词汇,黎的指令集里有基础的定义。
她知道“牺牲”大概就是没了,死了,像那些被她打碎的崩坏兽一样。
“不会来了”……就是永远都见不到了。
逻辑上,她“理解”了。
但……
但是……
那个会随时出现,用各种方法(有时是哄,有时是骗,有时是直接武力镇压)把她从各种乱来的边缘拉回来的拉斐尔?
那个明明嫌麻烦,却还是会耐心听她语无伦次地讲述战斗感受,然后一边吐槽一边帮她调整身体参数的拉斐尔?
那个会偷偷往她每天的能量补给里添加不同口味甜味剂(虽然经常加错比例),美其名曰“味觉训练”的拉斐尔?
那个在她第一次执行任务回来,累得像条死狗一样瘫在地上时,一边说着“真难看”,一边用温热的湿毛巾笨拙地帮她擦掉脸上污渍的拉斐尔?
那个被她偷偷叫做“坏女人”,却又莫名其妙觉得很亲近、很安心的拉斐尔……
死了?
不会再……出现了?
黎站在那里。
一动不动。
银色的瞳孔微微放大,里面映出的维蜜尔的身影似乎有些模糊。
她身上那些狰狞的伤口仿佛在这一刻失去了所有痛觉。
周围的声音——引擎声、特斯拉轻微的呼吸声、远处隐约的机械运转声——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实。
“……不会吧?”
黎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很轻,轻得像耳语,带着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颤抖。
“坏女人……死了?”
“怎么可能……”
她像是在问维蜜尔,又像是在问自己。
“她……她不是……很厉害的吗?不是……什么都算得好好的吗?不是……总是说‘麻烦’,但最后都能搞定吗?”
“她答应过我……打完这场……就……”
黎的声音哽住了。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污渍和“血”的手。
这双手,曾经无数次打破拉斐尔实验室的门,扯坏她的数据线,打翻她刚泡好的茶。
拉斐尔总是会气得敲她的头,骂她“傻乎乎”。
但下一次,实验室的门还是会对她敞开。
数据线换了更结实的。
茶……好像也换成了更不容易打翻的款式。
……
黎忽然转过身。
她没有再看任何人。
也没有再说话。
只是迈开脚步,有些踉跄地,朝着主控室一个最阴暗、最不起眼的角落走去。
那里堆放着一些不常用的备用仪器外壳和线缆箱,形成一个狭窄的三角空间。
黎走到那里,然后,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把自己蜷缩了起来。
她背对着所有人,面朝着冰冷的金属墙壁。
银色的头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她的侧脸。
她抱着自己的膝盖,将脸深深地埋了进去。
肩膀,在极其轻微地颤抖。
但没有声音。
没有哭泣。
因为她的认知里,没有关于“如何为一个人的逝去而哭泣”的概念。
“悲伤”对她而言,是一串无法解析的乱码。
“失去”是一种逻辑矛盾——存在过的东西,怎么会凭空消失?
她只是觉得……
胸口那个模拟能量核心的位置……好像有点……空。
有点……冷。
像是被那场风暴最中心、最冰冷的气流,直接贯穿了一样。
她不懂。
所以她只能躲起来。
像一只受伤的、无法理解痛苦的野兽,本能地寻找一个最隐蔽的角落,独自舔舐那莫名出现的、无法定义的“伤口”。
主控室里,只剩下维蜜尔平静的汇报声,在继续响起,有条不紊地安排着接下来的航向、补给和维修事宜。
以及,那个角落里,一个无声蜷缩的、银色的小小身影。
仿佛与这艘重新转向、奔赴下一处战场的钢铁巨舰,格格不入。
却又诡异地,融为了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