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钟余响
琉璃厂的残钟
乾隆四十五年,暮春。
北京城的风沙刚过,琉璃厂街上还浮着层薄薄的黄土。聚宝斋的伙计赵二柱正拿鸡毛掸子仔细拂着柜台上的青花笔洗,忽听门口铜铃一响,抬头见是个穿靛蓝短打的汉子,肩上扛着半扇锈迹斑斑的钟,钟体上依稀能辨出万历通宝的字样。
掌柜的在吗?汉子把钟搁在台阶上,震得窗棂都颤了颤。
掌柜周明远从后堂转出,山羊胡微微一翘:这是......
去年河南发大水,黄河故道冲出来的。汉子抹了把汗,您给瞧瞧,是不是个老物件?
周明远蹲下身,手指叩击钟体,发出沉闷的声。钟体断裂处呈青黑色,边缘凝结着铜绿,凑近了能闻到淡淡的河泥腥气。他用袖口擦去铭文上的泥垢,大明万历二十三年,山西布政司造几个字渐渐清晰。
半扇残钟,周明远直起身,也就当个压咸菜的石头。
您给开个价吧!汉子急道,家里婆娘还等着买药。
二十文。周明远呷了口茶,眼角余光瞥见对街鉴古堂的王掌柜正朝这边张望。
汉子咬咬牙:五十文!这可是万历爷时候的东西!
正拉扯间,忽闻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队镶黄旗兵丁簇拥着顶戴花翎的官员行来,为首者正是户部侍郎和珅。他勒住马缰,目光落在那半扇钟上,嘴角勾起抹玩味的笑:周掌柜,又收着好东西了?
周明远心里一紧,忙作揖道:和大人说笑了,不过是乡下收来的废铜。
和珅翻身下马,靴底碾过地上的黄土,径直走到钟前。他戴着翡翠扳指的手指轻轻抚过铭文,忽然冷笑一声:万历二十三年......当年山西布政司铸钟三百口,每口耗铜二百斤。如今这半扇残钟,倒让本官想起上月河南巡抚的奏折——说什么黄河水清,乃是祥瑞。
兵丁突然踹翻了汉子,铁链锁上他脖颈。汉子惨叫着挣扎:大人饶命!小的不知是官物啊!
押回刑部大牢!和珅甩袖上马,马蹄扬起的尘土扑了周明远满脸。这钟,送到户部武库司去。
看着兵丁押着汉子远去,赵二柱腿肚子直打颤:掌柜的,这......
周明远瘫坐在太师椅上,端茶碗的手不住发抖。茶碗磕在桌面,碧螺春的茶叶撒了一地,像是谁泼翻了幅水墨山水。
养心殿的算盘
紫禁城养心殿内,鎏金铜鹤香炉里燃着安息香。乾隆皇帝捏着奏折的手指泛白,御案上的万国来朝图被烛火映得明明灭灭。
和珅,皇帝的声音带着疲惫,河南那桩案子,查得如何了?
和珅跪在冰凉的青砖上,额头几乎触到地面:回万岁爷,已查明黄河故道挖出的残钟,原是万历年间河工所用。当地乡绅勾结官吏,借治水之名侵占民田三千亩,将历年积欠的丁银都摊派到佃户头上。
三千亩......乾隆望着窗外的石榴树,花瓣正簌簌落在琉璃瓦上。顺治爷定的规矩,丁徭田租照万历年间计算。可如今人丁比万历少了一半,田租却翻了两番。你说,这是为何?
和珅额头沁出冷汗:皆因......皆因州县官阳奉阴违。
阳奉阴违?皇帝突然提高声调,案上的玉如意震得跳起来,去年金川之役,耗银七千万两!今年台湾林爽文作乱,又要多少?你户部的册子上,哪笔账算得清?
和珅忙从袖中取出账册,双手高举过顶:万岁爷息怒!奴才已将各省丁银、漕粮、盐课造册呈览。乾隆十年至今,岁入虽增三成,但......
但军费耗去一亿五千万两,乾隆接过账册,指腹摩挲着泛黄的纸页,当年万历爷三大征,耗银不过千万两。如今朕打金川,剿缅甸,哪回不是耗银数千万?
和珅膝行两步:万岁爷武功远迈前古!大小金川平定,缅甸称臣,廓尔喀纳贡,此乃煌煌盛业!
盛业?皇帝猛地将账册掼在地上,宣纸散落如蝶,昨日内务府奏报,养心殿地砖开裂,要修;午门铜狮掉了漆,要修。可你看看这账册——江苏亏空漕银五十万两,浙江盐课积欠三十万两,就连广东十三行的关税,都比去年少了三成!
窗外忽起狂风,卷起殿角的铁马,发出刺耳的铮鸣。和珅偷眼望去,见皇帝鬓角竟添了几茎白发,在烛火下泛着银光。
还记得康熙五十年吗?皇帝忽然幽幽开口,那年朕才十岁,跟着皇玛法去畅春园。张廷玉奏报说,全国人丁两千四百万,不及万历爷时候一半。皇玛法握着朕的手说,治国如栽树,根系不牢,风一吹就倒。
和珅忙道:奴才已着人清查各省丁银。顺治爷当年定的一条鞭法,如今有些州县竟私自加征火耗,奴才这就......
不必了。皇帝摆摆手,明日起,你去江南巡查漕运。记住,带上那半扇万历残钟。
和珅叩首退出时,听见殿内传来一声长叹,混着烛花爆裂的轻响,像极了三十年前太和殿铜钟的余韵。
苏州河的月光
三个月后,苏州织造署的花厅里,和珅把玩着茶盏上的缠枝莲纹。窗外就是苏州河,画舫上的琵琶声顺着水风飘进来,甜得发腻。
李织造,和珅放下茶盏,茶沫在碗底积成个字,这碧螺春,倒是比宫里的还好。
江南织造李煦忙笑道:和大人若是喜欢,下官这就备十斤送上。他眼角瞟着立在墙角的半扇铜钟,钟体上的锈迹被擦拭得发亮,万历年间的铭文在烛火下明明灭灭。
和珅忽然起身,走到钟前:知道万岁爷为何让本官带这钟来吗?
李煦额头冒汗:下官愚钝。
顺治十八年,和珅用靴尖踢着钟体,朝廷定丁徭田租依万历旧制。可如今苏州府的鱼鳞册上,田亩比万历年间少了三成,丁银却多了五成。李大人,这账该怎么算?
苏州知府王亶望忙打圆场:和大人有所不知,近年丝绸价涨,织户增多......
是吗?和珅冷笑,那为何本官昨日在阊门看见,十户织户倒有八户关着门?他忽然提高声调,把人带上来!
两个兵丁押着个瞎眼老妇进来,她怀里抱着个破布包,里面露出半截纺车。老妇枯槁的手指抓住和珅的袍角:大人救命!我儿不是反贼!
张阿婆,和珅蹲下身,声音温柔得像江南的春水,你儿子张小三,上月是不是在苏州河投河自尽了?
老妇泣道:他就是欠了织造署的机户银......
不对。和珅从袖中取出张纸,这是你儿子的账本——去年织绸二十匹,交了十五匹做丁银,剩下五匹换了半袋糙米。今年李织造说要摊丁入亩,每亩加征三钱,你儿子交不出,就被......
李煦脸色煞白,猛地跪倒在地:下官知罪!
和珅突然大笑,笑声惊飞了梁上的燕子:李大人可知罪在何处?他指着墙角的残钟,万历爷时候,苏州织户三千家,每家装机三架。如今织户只剩一千家,每家装机五架,可朝廷收到的税银,却比当年少了三成!
月光突然从云缝里漏出来,照在苏州河上,河面上漂浮的死鱼翻着白肚,像极了账本上密密麻麻的朱砂批注。和珅望着窗外,想起临行前乾隆的话:江南的月光,比宫里亮堂。
此刻他才明白,那亮堂的哪里是月光,分明是无数织户的白骨,在水底泛着磷光。
四、黄河边的钟声
乾隆五十五年冬至,黄河边的柳树林里,周明远裹紧了棉袄。三年前因那半扇残钟被抄家后,他就成了黄河工地上的河兵,每日搬石头、挖河泥,工钱刚够买两个窝头。
周大哥,快看!赵二柱跌跌撞撞跑来,手里攥着张发黄的纸,和大人又要加征丁银了!
周明远展开纸,见上面写着摊丁入亩,永不加赋八个大字,落款是乾隆五十五年御笔。他忽然笑出声,笑声惊起芦苇丛里的水鸟。
笑什么?赵二柱不解。
还记得那半扇万历钟吗?周明远指着远处的河工棚,和珅把它熔了,铸了个新钟,说是要以钟镇河妖
夕阳西下时,新铸的铜钟被吊上河神庙的钟楼。和珅亲自撞响第一声,钟声沉闷如牛吼,惊得黄河水都翻起了浊浪。周明远看着和珅猩红的顶戴在暮色中摇晃,忽然想起万历年间的那口钟——当年山西布政司铸钟时,曾有个老铜匠说,钟的声音太响会震碎堤坝,太闷又招水妖。
轰隆——
堤坝突然裂开道口子,浊黄的河水像猛兽般扑上岸。和珅尖叫着被亲兵架走,周明远却站在原地,看着那口新钟在洪水中摇晃。钟体上乾隆五十五年造的铭文渐渐模糊,倒像是又变回了万历二十三年的模样。
浊浪扑来时,周明远仿佛听见三十年前聚宝斋门口那半扇残钟的嗡鸣,混着万历爷的青花笔洗、顺治爷的地契、康熙爷的鱼鳞册,在黄河底结成了层厚厚的铜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