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隐忧:乾隆四十五年的江南米价
乾隆四十五年暮春,江南常州府阳湖县的清晨总是被米行前的喧闹声唤醒。十六岁的学徒王二柱揉着惺忪的睡眼,刚卸下最后一块铺板,就被眼前攒动的人头惊得后退半步。米行老板张万利顶着新剃的光头从账房走出,望着码头方向飘来的漕船旗幡,眉头比算盘上的算珠还密。
东家,今早糙米价又涨了两文。账房先生周启元捏着泛黄的账册追出来,山羊胡随着急促的呼吸颤动,无锡米商刚派人传话,说苏州府来了新告示,漕粮折色价提到每石一两二钱了。
张万利的象牙烟杆掉在青石板上,烟锅里的兰花烟丝撒了一地。他想起二十年前刚盘下这米行时,上好的白米也不过三百钱一石。如今连糙米都涨到八百钱,那些挑着菜担来的农户,竹篮里的菠菜萝卜却比去年贱了三成。
码头边的凉棚下,几个脚夫正围着个穿蓝布长衫的书生争论。王二柱偷偷凑过去,听见那书生摇头晃脑地念着什么一人据百人之屋,一户占百户之田。这是阳湖县教谕洪亮吉先生,听说上月刚从北京翰林院告假回来。
洪先生说的是,挑着豆腐担的陈老五用围裙擦着手,我家太祖手里十亩地养五口人,到我爹手里还是十亩地,却要养十七口。去年小儿子娶媳妇,只好把河边那二分沙地也卖了。
洪亮吉从袖中掏出个油布包,里面裹着本泛黄的册子。王二柱瞥见封面上写着治平篇三个字,墨迹淋漓得像是刚写上去的。先生用羊毫笔蘸着茶水在石桌上演算:三十年前阳湖县在册人丁一万六千,如今黄册上写着八万三千——这还是官府隐匿了流民的数字。
突然传来一阵喧哗,粮行伙计们举着木牌往街上跑,上面新写的米价让人群炸开了锅。张万利跺着脚往县衙方向走,据说县太爷今早要亲自来查米价。王二柱看见先生的茶碗在石桌上转了个圈,茶水漫过田不加增四个字,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午后的阳光斜照进典当行,掌柜李三源正用象牙秤称一串银项圈。这是城西赵举人送来的,说是要给赶考的儿子凑盘缠。去年还能当五两银子的成色,如今只能给到三两八钱。当铺后巷堆着半人高的当票,大多是冬衣四件铁锅一口之类的零碎物件。
李掌柜,听说了吗?账房抱着账册进来,声音压得极低,昨天夜里南门外的义仓被抢了。李三源手里的银项圈掉在柜上,去年秋收时他亲眼见着漕运总督的船队从运河经过,粮船上的麻袋堆得比城墙还高。
暮色降临时,洪亮吉先生的书房还亮着灯。案头摊着刚写完的《生计篇》,墨迹未干的纸上列着密密麻麻的数字:乾隆初年米价每升七钱,今则三十七钱;布价往昔三十钱一丈,今一百二十钱。窗外传来更夫打梆的声音,先生往砚台里添了勺清水,笔尖悬在纸上良久,终于写下水旱疾疫四个字。
王二柱躺在粮行的通铺里,听见隔壁房间传来张万利的咳嗽声。掌柜最近总在夜里算账,算盘珠子响到三更天。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见梁上悬着的粮价牌,上面的数字被红笔改得密密麻麻,像是谁用鲜血写就的符咒。远处隐约传来哭喊声,大概又是哪个流民倒毙在城门洞了。
【注】1洪亮吉(1746-1809),清代经学家、文学家,乾隆五十五年进士,提出的人口论比马尔萨斯《人口原理》早五年。2语出洪亮吉《治平篇》:遭风雨霜露饥寒颠踣而死者之比比也。3清代一亩约合今0.92亩,四十亩约相当于今36.8亩。
第二天清晨,王二柱被粮行后院的争吵声惊醒。他揉着眼睛跑出去,看见张万利正和几个漕运的差役争执。差役们穿着蓝色号服,腰间挂着腰牌,为首的那个脸上有道刀疤,正把一张文书拍在院里的石桌上。
张掌柜,这是知府衙门的钧旨,刀疤脸指着文书上的朱红大印,今年漕粮改用,每石折银一两二钱,限三日内交齐。张万利的脸涨得通红,手里的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去年还是八钱银子,怎么一夜之间涨了五成?
王二柱注意到差役们的靴子上沾着泥浆,衣角还别着几支干枯的稻穗。最近运河水位低,漕船在丹阳段搁浅了半个月,粮价早就涨得不像样了。他想起昨天洪亮吉先生算的账:江南各省的漕粮每年要运四百万石到北京,足够养活半个顺天府的人口。
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县太爷带着三班衙役来了。刘知县从八抬大轿里出来,官服上的孔雀补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看了看粮行门口的价目牌,又翻了翻张万利递上来的账册,眉头越皱越紧:去年秋收时粮价为何不平抑?
大人有所不知,张万利扑通跪在地上,去年常州府遭了蝗灾,亩产比往年减了三成。那些囤粮的大户......话没说完就被差役打断,刀疤脸使了个眼色,几个衙役便把粮行的账本抱走了。王二柱看见刘知县的轿夫正偷偷把一小袋米塞进轿底,袋子上印着漕运总督府的字样。
午后,洪亮吉先生带着两个学生来粮行买米。先生亲自用戥子称银子,王二柱看见戥子刻度停在一钱七分,刚好够买两升糙米。这是给城东义学的孩子们买的,先生叹了口气,原本每月能买五升,如今......学生们抱着米袋往回走,蓝布长衫下摆沾着泥点,像极了昨天抢粮的流民。
突然街上传来尖叫,一群流民举着的木牌往县衙冲。王二柱认出领头的是陈老五,他的豆腐担被踩得稀烂,怀里抱着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差役们举着水火棍殴打流民,陈老五的头巾掉在地上,露出斑白的头发——王二柱记得他去年才三十出头。
夜晚的粮行格外安静,张万利把自己关在账房里。王二柱偷偷从窗缝往里看,看见掌柜正用火镰点燃账册,火苗舔舐着乾隆二十五年的字样。突然传来敲门声,是李三源带着个穿黑衣的人进来,那人掀开斗笠,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脸——竟是昨天在码头和洪亮吉争论的老农。
张掌柜,这是江北来的赵把头,李三源压低声音,他能带两百个流民去开垦海州的盐碱地。赵把头从怀里掏出张地图,上面用红笔圈着黄海边上的一片洼地。王二柱看见账房墙上挂着的粮价走势图,红线像条毒蛇般往上攀升,穿过乾隆四十年的标记,直指向窗外沉沉的黑夜。
(本章通过漕粮折色、官员腐败、流民迁徙等情节,展现人口压力下的社会矛盾,融入清代漕运制度、地方赈灾等历史细节,为后续洪亮吉上书埋下伏笔。)
黎明时分,王二柱被粮行后门的动静惊醒。他抓起扁担跑出去,看见赵把头带着几十个流民往马车上装麻袋。那些人衣衫褴褛,手里攥着用朱砂画过的符纸——据说海州那边闹鬼,夜里总能听见盐碱地里有哭声。
张万利递给赵把头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二十两银子。这是预付的定金,掌柜的声音沙哑,秋收时我要见到三百石新米。流民们爬上马车时,王二柱看见个梳双丫髻的小姑娘,怀里抱着个布娃娃,娃娃的脸是用糙米画的。
县衙门口聚集着更多流民,他们举着开垦海州的木牌,却被差役用鞭子驱赶。刘知县的轿子从旁经过,轿帘掀开的瞬间,王二柱瞥见里面堆着几匹绸缎,正是昨天粮行账房丢失的那批。突然有人大喊,人群像潮水般冲向漕运码头,差役们的水火棍在阳光下划出一道道寒光。
洪亮吉先生站在城楼上,手里的《治平篇》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先生指着运河上的漕船对学生说:你们看,那些粮船每艘装三百石米,却要消耗五十石作为漕运损耗——这还不算各级官员的克扣。王二柱看见学生们在城墙上画着什么,密密麻麻的字挤满了墙砖,像蚂蚁般往城门方向爬。
午后的暴雨来得猝不及防,流民们蜷缩在城门洞里,用破碗接雨水喝。张万利站在粮行门口,看着雨水漫过街道,把糙米每石一千钱的木牌泡得发胀。突然传来消息,海州那边发了大水,开垦的盐碱地全被淹了。赵把头的马车残骸漂在运河上,布娃娃的糙米脸在浊浪中若隐若现。
黄昏时,洪亮吉先生的书房亮起了灯。先生正在修改《生计篇》,案头堆着各县上报的黄册,上面的人丁数字被红笔勾得触目惊心。窗外的雨越下越大,王二柱看见先生的毛笔在纸上疾走,写下户口十倍于前而田不加增的句子,墨迹在潮湿的宣纸上晕开,像极了流民们淌血的伤口。
(本章通过海州开垦、漕运损耗、天灾人祸等情节,展现人口压力下的社会危机,为洪亮吉上书嘉庆帝埋下伏笔,同时融入清代户籍制度、灾害情况等历史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