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档案袋在苏念的书桌上放了整整两天。
棕黄色的牛皮纸袋,上面没有任何标记,只有侦探社老板递给她时说的那句话:“陆先生说,如果五年后你主动找来,就把这个给你。如果没来,就销毁。”
苏念的手无数次伸向它,又无数次缩回。她已经知道了太多秘密——伪造的离婚协议、从未解除的婚姻关系、暗中保护苏忘的侦探、周婉华的五年赎罪。每揭开一层过去,她的世界就震动一次。
而现在,这个档案袋里,很可能是最后一层,也是最深的一层秘密。
但她没有打开。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温言。
温言推迟见面的这三天,苏念把那封十页的长信修改了七遍。从最初的冲动坦白,到最后克制理性的叙述。她决定告诉温言一切,但不是用信件的方式,而是当面。她要看着他的眼睛说,要观察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要亲口问他:“知道了这些,你还愿意等我吗?”
周五傍晚,温言终于来了。
他按门铃时,苏念正在厨房准备晚餐。听到铃声,她的手抖了一下,刀子差点切到手指。她深吸一口气,关火,擦手,走向门口。
打开门,温言站在夕阳里。他穿着简单的浅灰色衬衫,手里拿着一束薰衣草——不是花店包装的那种,是直接从田里采的,用麻绳简单捆扎,还带着泥土的清香。
“抱歉,这几天太忙了。”他递过花,“诊所有个孩子得了罕见病,转院手续很复杂。”
“没关系。”苏念接过花束,手指碰到他的,微凉,“进来吧,饭快好了。”
温言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紧张:“你还好吗?”
“我有话想跟你说。”苏念直接说,“很重要的话。”
温言的眼神严肃起来:“好。需要我坐下听吗?”
“先吃饭吧。”苏念转身回厨房,“忘忘在楼上写作业,吃完再说。”
晚餐的气氛异常安静。连苏忘都感觉到了什么,乖乖吃饭,不吵不闹。饭后,苏念让苏忘上楼洗澡睡觉,孩子懂事地点头,上楼前还偷偷看了温言一眼,眼神里有某种期待。
收拾完厨房,两人坐在客厅。窗外的薰衣草田在暮色中变成深紫色,晚风吹过,波浪起伏。
“说吧。”温言坐姿端正,双手交握放在膝上,像准备听一场重要的诊断报告。
苏念从抽屉里拿出那份修改了七遍的信,但没有打开。她看着温言的眼睛,开始说。
从五年前在苏黎世湖边的仪式说起,说到那个铁盒,说到伪造的离婚协议,说到直到陆延舟死,他们在法律上都是夫妻。她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从心里挖出来,带着血和痛。
温言一直安静地听着,表情从平静到震惊,再到凝重。当苏念说到“所以我这五年的单身,其实在法律上是从三年前才开始”时,他的手指微微收紧。
然后是周婉华的来信,佛珠,五年修行。然后是侦探社的秘密,那个未打开的档案袋。
全部说完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客厅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温言沉默的侧影。
苏念等着。等着他的愤怒,他的质问,他的失望。甚至等着他说:“苏念,我们结束吧。”
但温言沉默了整整三分钟。这三分钟里,他只做了一件事——看着苏念的眼睛,深深地看,像是要透过她的瞳孔,看到五年前那个在苏黎世湖边焚烧过去的女人,看到更早之前那个在病床前握着手说“我不准你放弃”的女人,看到现在这个坐在他面前、把所有秘密摊开、等待审判的女人。
然后他开口,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你说完了?”
“说完了。”
“还有别的吗?任何,哪怕是你觉得不重要的细节?”
苏念想了想,摇头:“没有了。这就是全部。”
温言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那口气里包含了太多东西——震惊、理解、疲惫,还有……释然?
“苏念,”他轻声说,“你知道我这五年,最怕的是什么吗?”
苏念摇头。
“我最怕的,不是你不爱我,不是你不接受我。”温言的眼神在昏黄的灯光下异常温柔,“我最怕的,是你从来没有真正地从陆延舟那里走出来。我怕你和我在一起,是为了逃避过去,而不是走向未来。我怕你给我的答案,是妥协,而不是选择。”
他顿了顿:“但现在,听到你说的这些,我突然不怕了。”
苏念愣住了。
“因为你选择了告诉我。”温言说,“在你完全可以隐瞒这些秘密、和我结婚、让一切永远埋藏的时候,你选择了坦白。这意味着,你不想让我们的关系建立在谎言上。这意味着,你真的准备好了——不是逃避过去,而是带着过去的全部重量,走向新的生活。”
苏念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不是悲伤的泪,是某种积压了太久、突然释放的泪。
“但是温言,”她哽咽着说,“这对你不公平。你等了我这么多年,等来的却是一个法律上直到三年前都还是别人妻子的女人。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补偿你。”
“不需要补偿。”温言摇头,“爱情里没有公平,只有愿意和不愿意。我愿意等你,是因为我爱你。而你现在告诉我这些,是因为你也爱我——你爱我,所以不忍心欺骗我。这就够了。”
他站起来,走到苏念面前,单膝跪地。
不是求婚的姿势,而是一种平等的、郑重的高度。他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在颤抖。
“苏念,五年之约,明天就期满了。”温言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清晰,“我知道今天不是合适的日子,你刚说完这些沉重的秘密,我应该给你时间消化。但我怕如果再等,又会有什么新的秘密冒出来,又会有什么新的过去来打扰我们。”
他深吸一口气:“所以我现在就问——不是求婚,是请求。请你给我一个答案。五年了,我已经等够了。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完余生吗?”
苏念看着跪在面前的温言。他眼角的细纹比五年前更深了,头发里有了几根白发,但眼神里的温柔从未改变。这五年,他陪她走过品牌从无到有,陪苏忘从三岁到八岁,陪她度过每一个想起陆延舟就失眠的夜晚。
她想起陆延舟在信里写的:“如果他不能接受你曾经在法律上是我的妻子直到我死,如果他因此退缩,那他不值得你托付。”
温言没有退缩。他在知道一切后,依然跪在这里,请求一个答案。
苏念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她点头,用力地点头,说不出话。
温言的眼睛也红了。他站起来,抱住她,很轻很轻地抱,像抱着易碎的珍宝。
“谢谢你。”他在她耳边说,“谢谢你选择我。”
那天晚上,温言没有留下。他说要给苏念时间,给苏忘时间,也给自己时间消化今晚的一切。他离开时,在门口停住:“那个档案袋,你打算什么时候打开?”
苏念看向书房:“不知道。也许……等我真正准备好开始新生活的时候。”
“需要我陪你一起看吗?”
苏念想了想,摇头:“不。这是陆延舟留给我的最后一样东西,我想自己面对。”
“好。”温言点头,“但答应我,不管里面是什么,都不要让它改变你刚刚做出的决定。你已经选择了新生,就不要回头了。”
“我答应你。”
温言离开后,苏念没有立即去打开档案袋。她走上楼,来到苏忘的房间。孩子已经睡了,手腕上还戴着周婉华送的那串佛珠。月光下,佛珠泛着温润的光。
苏念坐在床边,轻轻抚摸女儿的头发。苏忘八岁了,长得很快,眉眼间越来越有陆延舟的影子,但性格像她,温柔而坚韧。
“忘忘,”她轻声说,“妈妈可能要有一个新的开始了。你会支持妈妈吗?”
睡梦中的苏忘翻了个身,呢喃了一句:“妈妈……爱你……”
苏念的眼泪又涌上来。她俯身亲了亲女儿的额头,然后轻轻退出房间。
她没有回卧室,而是走进了书房。那个档案袋还躺在书桌上,在台灯的光线下,像一个沉默的邀请。
苏念坐下来,盯着它看了很久。然后她伸手,拿起了它。
档案袋没有封口,她直接抽出了里面的东西。
首先掉出来的是一叠照片。苏念拿起最上面一张,愣住了。
照片上是年幼的苏忘,大概三四岁的样子,在普罗旺斯的花田边奔跑。照片的拍摄角度显然是偷拍,距离有些远,但孩子的脸清晰可见。
她继续往下翻。几十张照片,记录着苏忘这五年来的成长——第一次上幼儿园,第一次参加学校活动,第一次在花田里帮忙,甚至有一次发烧温言抱她去诊所……每一张都是偷拍,但每一张都拍得很用心,角度、光线都很好。
照片的最后一张,是三个月前的。苏忘背着书包放学,和同学笑着挥手告别。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小字:“她很快乐。你可以放心了。”
苏念的手开始颤抖。她继续往下看。
照片下面是一份厚厚的报告,标题是《苏忘安全监护记录》。翻开,里面详细记录了这五年来,侦探社对苏忘的暗中保护——每天上下学的路线、接触的人员、可能的安全隐患、应对方案。记录持续了整整三年,直到两年前停止,最后一行写着:“根据陆先生生前指示,监护期三年满,孩子安全,任务结束。”
报告下面还有一个小信封。苏念打开,里面是一张银行卡,和一张纸条:“这张卡里有五十万欧元,是我预付的五年监护费剩余。如果孩子一直安全,这笔钱就留给侦探社。如果五年后你来取档案,请把卡带走,作为我给忘忘的成长基金。密码是你的生日。”
苏念拿着那张卡,感觉它重如千斤。所以陆延舟不仅安排了人保护苏忘,还预付了费用,甚至想到了如果孩子一直安全,这笔钱可以作为成长基金留给她。
她继续翻。档案袋最底下,是最后一封信。信封上写着:“给念念——当你决定真正开始新生活时,请打开。”
苏念的心跳加速。她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
里面只有一页纸,陆延舟的字迹已经非常熟悉:
“念念:
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说明你已经决定走向新的未来了。也说明,侦探社遵守了承诺,五年期满,把档案交给了你。
首先,请原谅我的多疑和掌控欲。我安排人保护忘忘,不是因为不信任你,而是因为我知道,我死后,陆家的阴影可能还会存在。那些亲戚,那些商业对手,甚至是我母亲那边的一些人,都可能对你们构成威胁。所以我用这种方式,确保你们的安全。
现在五年过去了,如果档案能顺利到你手里,说明一切平安。我也就可以真正安息了。
其次,关于你和温言。
我知道他会向你求婚,也知道你会答应。因为我了解你——你需要时间,但一旦做出决定,就会坚定不移。
所以这封信,不是要挽留你,也不是要祝福你。而是想告诉你一件事,一件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的事。
在我生命的最后一个月,温言来找过我。
他坐在我的病床前,没有说太多话,只问了一句:‘陆先生,如果你走了,我可以照顾她们吗?’
我当时很生气,想让他滚。但我看着他的眼睛,看到了和我当年完全不同的东西——不是占有,不是征服,是真正的爱护和珍惜。
所以我问他:‘你能保证,永远不会让她哭吗?’
他说:‘不能。人生总有风雨,但我能保证,她的每一滴眼泪,我都会陪她一起擦干。’
就是这句话,让我把到嘴边的狠话咽了回去。
念念,我嫉妒温言,嫉妒他能给你我给不了的温柔和陪伴。但我也感谢他,感谢他在我不在的岁月里,成为了你可以依靠的人。
所以,如果你选择了他,请不要有负担。不要觉得对不起我,不要觉得背叛了我们的过去。
我们的过去,早已在湖边的火焰里烧尽了。现在的你,是全新的你,有权利拥有全新的幸福。
最后,请替我告诉忘忘:爸爸变成的星星,会永远祝福妈妈找到新的太阳。
永别了,我的爱。
陆延舟
绝笔”
信到这里结束。最后几个字写得歪歪扭扭,显然是陆延舟在极度虚弱的状态下写的。
苏念拿着这封信,在书房里坐了一夜。她没有哭,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窗外的天空从漆黑到深蓝,再到泛起鱼肚白。
黎明时分,她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拿起电话,拨通了温言的号码。铃声响了三声就被接起,温言的声音带着睡意和担忧:“苏念?怎么了?”
“温言,”苏念的声音异常平静,“今天傍晚,你能来花田一趟吗?我有话想对你说。”
“现在不能说吗?”
“我想在一个特别的地方说。”苏念看向窗外渐亮的天色,“在薰衣草田边,在夕阳下。”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好。我下午六点到。”
“带一束花。”苏念轻声说,“这次,我来向你求婚。”
挂断电话后,苏念开始准备。她给苏忘请了一天假,把孩子送到伊莎贝尔家——伊莎贝尔三年前结婚了,有个和苏忘同龄的女儿,两个孩子是好朋友。
“妈妈,你今天要做什么呀?”苏忘好奇地问。
“妈妈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苏念蹲下来,整理女儿的衣领,“等妈妈做完,就告诉你。”
“是和温叔叔有关吗?”
苏念笑了:“你怎么知道?”
“因为温叔叔今天早上给我打电话,问我你喜欢什么花。”苏忘狡黠地眨眨眼,“我告诉他,妈妈最喜欢薰衣草,但如果是温叔叔送的话,什么花都喜欢。”
苏念抱住女儿,心里涌起满满的暖意。
送走苏忘后,她回到花田,开始布置。没有气球,没有彩带,只有一张简单的木桌,两把椅子,桌上摆着一瓶自己做的薰衣草精油,还有那个装着陆延舟最后一封信的档案袋。
下午,她去镇上买了一身简单的白色连衣裙,不是婚纱,只是一条普通的棉质长裙。她还去花店买了一束向日葵——温言喜欢向日葵,他说这种花永远向着阳光,就像她在他心里的样子。
傍晚六点,温言准时到来。他果然带了一束花,不是薰衣草,是向日葵。
两人在花田边相遇,手里都拿着花,相视而笑。
“你先说。”温言把花递给她。
“不,你先说。”苏念接过花,把自己的也递给他。
温言深吸一口气:“苏念,昨天你告诉我那些秘密后,我想了一夜。我想通了——我不在乎你的过去,不在乎你和陆延舟在法律上是什么关系。我只在乎现在,在乎未来,在乎你愿不愿意让我参与你的余生。”
他单膝跪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简单的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枚素雅的铂金戒指,没有钻石,只有一圈细细的刻纹。
“这枚戒指我买了三年了,一直带在身上,等着这一天。”温言的声音有些颤抖,“苏念,你愿意嫁给我吗?不是作为谁的遗孀,不是作为谁的过去,就是作为你自己,作为我爱了这么多年的女人。”
苏念看着他,看着这个跪在薰衣草田边的男人,看着夕阳给他镀上一层金边。然后她笑了,那笑容如此明亮,如此释然,让温言都愣住了。
“温言,”她也单膝跪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那是她下午去买的,一对简单的铂金对戒,“你愿意娶我吗?不是出于同情,不是出于责任,就是因为你爱我,而我,也爱你。”
两人都跪在薰衣草田边,手里都拿着戒指,看着彼此,突然同时笑出声来。
温言先站起来,伸手拉苏念。他接过她手里的戒指,给自己戴上,然后把他的戒指戴在她手上。尺寸都刚刚好。
“你怎么知道我的尺寸?”苏念问。
“你睡着的时候量的。”温言老实交代,“五年前就量好了。”
苏念笑了,笑着笑着,眼泪流出来。但这次是幸福的眼泪。
她拉着温言在桌边坐下,拿出那个档案袋:“昨晚,我打开了它。里面有陆延舟最后一封信。我想让你看看。”
温言接过信,仔细读完。看完后,他沉默了很久。
“他说得对。”温言最终开口,“我不能保证永远不让你哭,但我能保证,你的每一滴眼泪,我都会陪你一起擦干。”
“我知道。”苏念握住他的手,“所以我才选择你。”
夕阳完全落下,星空开始浮现。那颗最亮的星星准时出现,在深蓝色的天幕上静静闪烁。
苏念抬头看着那颗星,轻声说:“陆延舟,你看到了吗?我要开始新生活了。你……同意吗?”
一阵晚风吹过,薰衣草田泛起层层波浪,沙沙作响,像一声悠长的叹息,又像一句遥远的祝福。
温言握紧苏念的手:“他会的。因为他爱你,所以他会希望你幸福。”
两人在星空下静静相拥。远处普罗旺斯的村庄亮起点点灯火,近处薰衣草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
五年之约,在这一刻,圆满结束。
而新的旅程,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