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鹰扬堡,被一层薄雾笼罩,空气中弥漫着湿冷的土腥气和昨夜未曾散尽的淡淡血腥。堡内一角临时划出的“清水营”区域,却早早升起了炊烟。赵铁匠带着几个青壮,用堡内提供的简陋工具,叮叮当当地修补着损坏的门窗和农具。叶郎中夫妇支起一个临时药棚,为受伤的镇民和巡夜受寒的兵士诊治。几个妇人借用军营的大灶,熬煮着稀粥,食物的香气稍稍驱散了流离失所的惶恐。孩子们起初怯生生的,但见那些披甲持戈的军士并无凶恶,反而有人偷偷塞给他们硬糖块,便渐渐敢在划定的安全区域内追逐嬉闹起来。
军营的刻板森严与市井的人间烟火,在这方寸之地奇异地交融、碰撞,形成一种微妙的张力。堡内原有的士卒对新来的“泥腿子”难免有些审视和疏离,而清水镇民对军伍之地也本能地保持着敬畏和距离。但共同的劫后余生,以及“陈将军”这个连接点,让双方至少维持着表面的和平与互助。
陈泥站在高处,默默看着这一切。将乡亲们接来军营,虽是权宜之计,却也带来了新的问题。军营资源有限,平白多出近百张嘴,还是老弱妇孺居多,对后勤是个考验。更要紧的是,一旦战事紧急,军营便是最危险的地方。
“在想什么?”李崇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位北境统帅不知何时也登上了这段堡墙,同样望着下方渐渐活泛起来的“清水营”。
“侯爷。”陈泥微微颔首,“在想如何能长久护得他们周全。”
李崇山负手而立,淡淡道:“护得一时易,护得一世难。这世道,哪里还有真正的周全之地?朝堂之上,衮衮诸公争权夺利,不顾边民死活;仙门之中,自诩清静无为,实则只求超脱,不理人间疾苦。北境防线,看似雄关铁壁,实则内忧外患,如履薄冰。陈泥,你能护住这一镇乡亲,已是尽力。”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着陈泥:“但你的路,不止于此。石蛋那孩子的情况,老夫虽不甚明了,但也看得出非同小可,非寻常手段能救。你自身的际遇,恐怕更是牵扯深远。腐骨沼泽、地底遗迹、还有你眼中这非人的金芒……都指向一些早已被岁月掩埋的禁忌。”
陈泥沉默,没有否认。
“昨日深夜,‘夜枭’传来两条急报。”李崇山语气转沉,“其一,蛮族主力已在黑风峡以北百里外完成集结,兵力不下五万,且有黑袍修士混杂其中,数量不明。黑风峡守军压力倍增,已有两处外围哨堡失守,守军尽殁,死状凄惨,似被抽干精血魂魄。雷豹前日带回的游骑,恐只是其前锋斥候。黑风峡若失,铁壁关侧翼洞开,北境危矣。”
陈泥目光一凝。黑风峡地势险要,是遏制蛮族南下的咽喉之一,一旦有失,后果不堪设想。
“其二,”李崇山声音更低,“关于青玄门丢失的那件‘上古土行遗物’。”夜枭’费尽周折,从一名逃出青玄山的杂役弟子口中得知,那遗物似乎并非简单的法宝,而是一块记载着某种‘地脉真形’的古老石板,据传源于‘苍岳之脊’。玄器峰与百草峰争夺,不仅是为了宝物威能,更是为了其中可能蕴含的、直指大道的传承。遗物在混乱中失落,最后出现的线索,指向北方……蛮族大军后方,一片被称为‘鬼哭原’的死寂之地。而‘鬼哭原’的深处,据一些古老传闻,似乎有一条隐秘路径,能通往‘苍岳之脊’的外围。”
苍岳之脊!鬼哭原!上古土行遗物!
陈泥的心脏猛地一跳。石蛋的重塑需要更高等的地魄与安魂之法,这遗物若真与苍岳之脊相关,或许就是关键!而通往苍岳之脊的路径,更是他必须探寻的目标!
“侯爷的意思是……”陈泥看向李崇山。
李崇山直视着他:“朝廷的援军和补给遥遥无期,朝中掣肘反而越发厉害。黑风峡必须守住,否则北境糜烂,清水镇的乡亲,还有这铁壁关后千千万万的百姓,都将沦为蛮族刀下鬼、邪修炼魂材。老夫需要能打硬仗、能挽狂澜的将才,去黑风峡,替老夫稳住阵脚,甚至……击退蛮族前锋,争取时间。”
“但同时,”他话锋一转,目光如炬,“石蛋的救治,你血脉之谜的探寻,或许契机就在那‘鬼哭原’之后。那件遗物,若落入黑煞门或蛮族手中,后果不堪设想。而且,若能找到通往‘苍岳之脊’的路,或许能揭开更深的秘密,甚至找到……从根本上遏制‘污秽’蔓延的方法?”
陈泥默然。李崇山虽不知“源初规约”、“污秽”等具体,但显然已从种种迹象中,推测出某些关乎大局的隐秘。
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领兵前往黑风峡,是军人的天职,是守护北境百姓的直接责任。但石蛋等不起,那遗物和路径的线索稍纵即逝,且深入蛮族后方“鬼哭原”,凶险万分,绝非短期内能完成。
先去“鬼哭原”探寻遗物和路径,或许能为石蛋和自己找到希望,但黑风峡战局瞬息万变,一旦有失,便是万劫不复,清水镇乡亲乃至更多人的安危将直接受到威胁。
“侯爷希望我如何选?”陈泥问。
李崇山摇头:“老夫不会替你选。于公,老夫希望你立刻去黑风峡。于私……老夫明白石蛋和你的探寻意味着什么。你自己定夺。不过,无论你选哪条路,时间都不多了。蛮族大军最迟五日后便会抵达黑风峡下。而‘鬼哭原’的线索,也可能随时消失。”
压力如山。
就在这时,一名亲兵匆匆跑来,低声道:“侯爷,陈将军,炼药静室那边,韩副将请陈将军立刻过去一趟,说……石蛋小兄弟那边,似乎有新的变化!”
陈泥心头一紧,对李崇山抱拳一礼,立刻转身朝着静室方向疾步而去。
静室外,韩知节、小铃铛、赵铁匠都守在那里,脸上带着紧张与期待。
“陈泥哥哥!”小铃铛迎上来,指着静室门缝中隐约透出的、比往日更加明亮的淡黄与暗金交织的光晕,“石蛋师兄胸口的光,刚才突然亮了好多!而且……而且我好像感觉到,里面有……有什么东西在动!”
陈泥推门而入。
只见寒玉榻上,石蛋依旧安静躺着,但包裹他的那层淡黄色“光膜”,此刻却如同蛋壳般,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质感,内部光华流转不息。地髓核心和暗金薄片悬浮在他胸口上方,散发出稳定的韵律和能量,注入光膜之中。最令人惊异的是,光膜内部,那五个元胎光点已然连成一片,化作一团拳头大小、缓缓脉动的、如同液态大地般的琥珀色光团。光团之中,隐约可见一个极其模糊的、蜷缩着的人形轮廓!
而那层“蛋壳”光膜的表面,正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浮现出细密玄奥的天然纹路,如同大地的脉络,又似古老的符文。一丝微弱却清晰的、属于石蛋的、更加厚重苍茫的意识波动,正从那“蛋壳”内隐隐传来!
不是苏醒,而是……“孕育”到了一个关键阶段!他的意识正在凝聚,他的“新身”正在这由祖气、地髓、规约碎片韵律共同构成的“地胎”中孕育重塑!
陈泥能感觉到,石蛋此刻的状态非常奇妙且脆弱。这“蛋壳”既保护着他,也隔绝着他。他需要时间完成这最后的孕育,但也需要更精纯、更同源的力量来滋养和稳固这个过程。那件“上古土行遗物”,或许正是加速这一过程、甚至提升其品质的关键!
“石蛋……我儿……”赵铁匠趴在门边,看着光膜内那模糊的人形轮廓,虎目含泪,激动得浑身发抖。
小铃铛也捂住了嘴,又是欢喜又是担忧。
陈泥凝视着那脉动的“地胎”,感受着石蛋微弱却坚韧的意识波动,心中那个艰难的天平,开始倾斜。
他转身走出静室,对等候的李崇山(不知何时也已跟来)沉声道:“侯爷,黑风峡,我去。”
李崇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似乎松了一口气,又似乎有些遗憾:“决定了?”
“嗯。”陈泥点头,“黑风峡关系到北境防线,关系到无数百姓,包括清水镇的乡亲,我必须去。但我也需要一些人,替我先往‘鬼哭原’方向侦查,寻找那遗物和路径的线索。”他看向老刀和那几名眼神炽热的夜不收老兵。
“将军!让我们去!”老刀立刻上前一步,独眼燃烧着战意,“救石蛋兄弟,找那劳什子遗物,探那鬼地方的路,我们义不容辞!就算把命丢在那儿,也要把消息带回来!”
其他几名老兵也纷纷低吼请命。
李崇山沉吟片刻:“可以。老夫会拨一队最精锐的‘夜枭’好手,与老刀他们同行,携带最好的匿踪和传讯法器。他们会从侧面绕过蛮族大军,潜入‘鬼哭原’。但你要明白,此去九死一生,未必能有收获。”
“我明白。”陈泥看着老刀他们,“一切以保全自身、传递情报为先,若有危险,立刻撤回。”
“将军放心!”老刀抱拳。
陈泥又看向小铃铛和赵铁匠:“小铃铛,赵叔,石蛋就拜托你们和叶郎中照料。在我回来之前,务必守住静室,维持阵法稳定。”
小铃铛用力点头,眼神坚定:“陈泥哥哥,你放心去!我一定照顾好石蛋师兄!”
赵铁匠也重重拍着胸口:“有我在,没人能靠近这屋子三步之内!”
安排妥当,陈泥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静室内那脉动的“地胎”,转身对李崇山道:“侯爷,我需调陷阵营旧部三百,及熟悉黑风峡地形的向导,即刻出发。”
李崇山颔首:“准。雷豹已在集结人马。韩知节会给你所需的一切。陈泥,”他顿了顿,声音凝重,“黑风峡,就交给你了。活着回来。”
“必不负侯爷所托。”陈泥抱拳,随即大步流星朝着校场走去。
阳光刺破晨雾,洒在鹰扬堡冰冷的墙砖和演武场肃杀的军阵之上。
陈泥换上崭新的玄黑铁甲,肩吞狰狞,腰悬李崇山亲赐的“破军”长刀。他身后,三百名沉默如铁的陷阵营老兵已列队完毕,甲胄森然,目光平静中蕴含着经历过无数次血战的煞气。雷豹率领的两百黑彘卫骑兵也已整装待发。
堡墙上,清水镇的乡亲们聚在一起,李婆婆被搀扶着,赵铁匠、叶郎中、张镇长等人站在最前,默默望着下方即将出征的队伍。小铃铛依偎在母亲身边,紧紧攥着衣角。
陈泥翻身上马,目光扫过送行的乡亲,扫过静室的方向,最后望向北方。
没有激昂的战前动员,他只是缓缓拔出了“破军”刀,雪亮的刀锋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寒光,直指黑风峡方向。
“出发!”
马蹄声如雷鸣般炸响,五百精锐如同一股黑色的铁流,冲出鹰扬堡,碾过荒原,朝着北方那片即将被血与火浸透的峡谷,疾驰而去。
堡墙上,李婆婆望着远去的烟尘,浑浊的眼中满是担忧,低声念道:“泥娃子,石蛋,都要平平安安啊……”
而在炼药静室内,那琥珀色的“地胎”之中,模糊的人形轮廓,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