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年,三月二十二日夜。大名府衙后堂。
书房内,一盏“环球洋行”的玻璃罩台灯散发着稳定而柔和的光晕,将红木书案照得明亮。
春夜寒意未退,窗外偶有风声掠过屋瓦。
卢象升身着常服,正伏案批阅公文。案头堆叠的文书,大多与春耕、粮种、赋税相关。
他的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朱笔在纸上游走,留下一个个遒劲的批注。
自二月以来,北直隶虽暂无大规模动乱,但陕西流寇消息不时传来,河南等地亦显不安,加之去岁北地歉收,今春粮种推广事关重大,他不敢有丝毫懈怠。
轻微的脚步声传来,继室王氏(元配汪氏生二子一女,天启三年亡故)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羹汤悄然走入。
她年约二十许,面容温婉,衣着朴素得体,是典型的官家夫人模样。见卢象升专注,她轻轻将汤碗放在案角,取过一件厚实的棉袍,披在丈夫肩上。
“老爷,夜深了,寒气重,仔细身子。”王氏声音轻柔。
卢象升这才从文牍中抬起头,揉了揉发酸的眉心,对妻子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有劳夫人了。”
他端起汤碗,抿了一口,问道:“祯儿和青青(二者皆元配所生)可都睡下了?”
“早就睡熟了。”王氏答道,
“祯儿今日临睡前还念叨,说爹爹答应休沐日带他去城外放纸鸢。”
提到幼子,卢象升眼中闪过慈爱之色,随即又化作一丝焦虑。
卢以祯六岁,女儿卢青青四岁,皆是元配汪氏所出。汪氏早逝,他对这一双儿女格外疼爱,亦感责任深重。
“快了,就快了……”
卢象升喃喃道,不知是回答儿子,还是安慰自己。他挥去心头那因粮种迟迟未至而生的阴霾,对王氏道:
“夫人也早些安歇吧,我批完这几份就睡。”
王氏知他性情,不再多劝,只轻声道:“那妾身先回了,老爷也莫要熬得太晚。”
说罢,悄然退了出去。
书房重归寂静,只余翻阅文书的细微声响和笔锋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卢象升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但思绪总是不由自主飘向南方。算算日子,若是寻常漕运,象关的船队此刻恐怕刚过淮安……
赶不及了,真的赶不及了。
他心中那丝侥幸渐渐熄灭,开始更加认真地审视户房报上的备用麦种、粟种数量与分发方案。
春耕进度不容乐观——去岁北直隶多地遭旱,今春虽有雨,但各地仓储已空,许多农户连种子都凑不齐。
想到此处,他心中不禁又升起几分焦躁与不满。不知不觉,更漏显示已近子时。
卢象升感到一阵倦意袭来,正欲收拾就寝,忽听府衙前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直奔后堂而来!在这寂静深夜,显得格外突兀刺耳。
卢象升心中一凛,睡意全消。若非紧急军情或重大变故,下属绝不会在此时惊扰。
“府尊!府尊!小滩镇急报!”门外传来值夜书吏焦急的声音。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王氏竟也未睡,闻声匆匆披衣而来,手中还拿着一件厚实的披风。她面色发白,眼中满是担忧。
“无事,夫人莫慌。”
卢象升安抚一句,快速接过披风系上。春夜寒气重,他方才只着单衣,此刻被冷风一激,不由打了个寒颤。
“传!”他沉声朝门外道。
一名风尘仆仆的驿卒被引了进来,扑通跪倒,双手高举一封火漆密封的急报:
“禀府尊!小滩镇巡检司赵大人急报!”
卢象升接过,迅速拆开。目光扫过纸面,他先是一怔,随即瞳孔微微收缩,握着信纸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王氏在一旁屏息凝神,不敢出声打扰,却能看见丈夫脸上神色变幻——惊疑、愕然、难以置信,最后竟化作一丝混合着释然与更深困惑的复杂表情。
“……亮如白昼,声若雷霆,航速如飞……”
卢象升低声念出信中词句,每个字都像是烫嘴般艰难,“自宜兴至大名,仅用时五昼夜……这……这如何可能?”
正常漕运,顺风顺水也需两月有余!五昼夜?那岂不是日行二百余里?纵是八百里加急的驿马,换马不换人,也不过如此速度,何况是载重行船!
他第一反应是赵巡检荒唐,或是夜间恍惚看错。
但信中描述详尽:强光如柱,能照百丈;怪声轰鸣,似兽非兽;船只无帆自动,快逾奔马……且明确指出,来者正是押运粮种归来的卢象关。
若是一人看错还有可能,但信中提及“民众皆惊慌逃散”、“巡检司上下皆亲眼目睹”,那就绝非幻觉了。
卢象升缓缓坐下,将信纸平铺案上,目光落在最后几行:“……象关公子言,明日将押粮种至府衙。”
“老爷……”
王氏小心翼翼开口,“可是粮种到了?出了什么事吗?”
卢象升沉默良久,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到了……以一种谁也想不到的方式到了。”
他抬眼看向妻子,眼中仍有未散的震撼,“夫人,你信世上有仙缘否?”
王氏怔住。
卢象升不等她回答,自顾自低语:“昔张良遇黄石公,得授《太公兵法》;王质入山观棋,斧柯烂尽而世移;陈抟老祖遇麻衣道者,始通相法玄机……”
他苦笑着摇头,“我自幼读圣贤书,不语怪力乱神。然象关堂弟,自去岁现身以来,所携之物、所知之事,皆远超常理。
精盐如雪,琉璃透澈,奇药效验……如今又有这无帆快船、昼光夜明……”
他站起身,在书房中踱步,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四壁,晃动不定:“若说这是海外技艺,未免太过匪夷所思。可若是仙缘……”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不管是什么,他带来的粮种能活民,器物能利国,船只能速运——于国于民有利,这便是好的。”
这是他说服自己的理由。作为一方主官、理学门人,他必须将一切纳入可理解、可掌控的范畴。“仙缘”、“奇遇”不过是解释未知的托词,重要的是结果。
王氏听不太懂,但能感受到丈夫内心的震动与接纳。
她柔声道:“妾身虽不懂这些,但象关小叔眼神清明,待人以诚,对老爷更是敬重有加。他既有这等本事,想必是上天赐福我卢家,赐福大名百姓。”
卢象升闻言,心头微动。是啊,何必深究根源?只要能造福百姓,能强盛国家,这机缘是来自海外奇人还是天授神赐,又何必深究到底?
重要的是,象关是卢氏子弟,心向大明,这就够了!
心中翻江倒海,面上却迅速恢复了惯常的沉静。他将急报仔细折好,放入袖中,对仍跪在地上的驿卒道:
“辛苦了。下去领赏歇息吧。”
卢象升再无睡意。他在书房中踱步,脑中飞快盘算。粮种虽到,但分发种植刻不容缓。
象关那支船队……动静太大,必然已引起沿途轰动,甚至惊动官府。此事需妥善处理,既要尽快将粮种分发下去,又要应对各方可能的打探询问。
他走到书案前,提笔疾书数道命令,写罢,唤来值夜书办,令其立刻发出。
此时,东方天际已微微泛起鱼肚白。卢象升推开窗户,清冷的晨风扑面而来,带着泥土苏醒的气息。他望着南方,目光深邃。
“五昼夜……象关,你带给为兄的惊喜,真是越来越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