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 年的倒春寒比往年更烈些,山风卷着碎雪沫子撞在工具棚的木板门上,发出呜呜的声响。
柏羽用麻绳把帆布门帘捆紧,转身看向棚中央新搭的木台。
上面摊着张泛黄的《农业机械原理》,书页间夹满了手绘草图,最显眼的那张用红笔圈着 “300kg” 的字样,旁边打了个刺眼的叉。
“柏羽哥,公社铁匠铺的王师傅说,这缸体图纸比绣花还细。”
陈俊英抱着个铁皮盒进来,盒里装着从县农机站借来的东方红 - 54 拖拉机零件样本,金属表面还沾着去年的田泥,“他说铁匠铺的大锤根本砸不出这么薄的缸壁。”
柏羽指尖划过图纸上的发动机剖面,指腹蹭过 “传统铸铁缸体” 的标注。
上回去深山公社送播种机时,他亲眼见社员们用木杠抬着半袋化肥爬陡坡,脚下的碎石子簌簌往下滚,打头的老汉腿一软差点摔下山崖。
那一刻他更清楚,传统拖拉机 300 公斤的重量,在宽不足三尺的山路就是死局。
别说通行,光运输就得耗掉半个生产队的劳力。
“得换材料。” 柏羽突然起身,在草图上圈出缸体与曲轴箱的连接部位,“用铝合金,把重量砍一半。”
这话让刚进门的赵红兵愣了愣,他手里还提着给机器做支架的角钢,铁件碰撞声在棚里格外清脆:“铝?那玩意儿软得跟锡似的,能扛住柴油机的震动?”
柏羽没接话,蹲下身翻出最底下的笔记本,那是王工程师去年寄来的回信,上面用蓝黑墨水写着 “铝合金缸体需控硅镁配比,可减重但需防应力开裂”。
他借着窗棂透进的微光勾画起来:缸体壁厚从 12 毫米减到 8 毫米,活塞改用铝硅合金,连气门导管都换成空心结构。陈俊英凑过来记数,笔尖在纸上飞快滑动:“这么改下来,光缸体就能省八十斤,加上其他零件……”
“一百五十公斤有戏。” 柏羽抬头时,眼里闪着光。
可现实很快泼了冷水。公社铁匠铺的炉膛烧到发白,锤子抡得震天响,还是砸不出符合公差的铝合金毛坯。
铁匠师傅的老花镜滑到鼻尖,指着图纸叹气:“柏知青,这活儿得用精密机床,我们这土炉子连淬火都控不好温度。”
接下来的半个月,柏羽的自行车轮碾遍了县城的黄土路。
县农机厂的红砖围墙下,他守了三天才等到总工程师老周。
对方接过图纸时眉头皱成疙瘩:“小年轻口气不小,知道铝合金缸体要过多少道检验吗?我们厂去年试产过一台,缸体裂得跟蜘蛛网似的。”
柏羽没退缩,从帆布包里掏出厚厚的数据册,那是他和陈俊英熬夜算的。
山地拖拉机负载比平原低 30%,发动机功率可降至 12 马力,缸体受力能减少四成。
他指着数据页上的红圈:“周师傅,您看这应力分布,只要控制好硅镁含量,强度绝对够。”
老周翻着册子,手指在 “硅 2.5%、镁 0.8%” 的配比处顿了顿,终于松了口:“给你腾半个旧机床,材料自己找,出了问题别连累厂子里。”
找材料的过程比造零件更难。
柏羽托李响从地区农机局要到半吨工业铝合金,又带着赵红兵去废品站挑旧铝锅。
把这些 “废料” 熔成合金锭时,铁匠铺的烟囱冒了三天黑烟,陈俊英的工作服上结了层铝灰,笑起来牙齿都泛着银光。
四月初的山桃花刚开,第一台缸体终于出炉了。
柏羽把它固定在杉木架上,架下装了四个木轮,像推着个大摇篮往山里走。
陈俊英背着帆布包跟在后面,包里的笔记本记满了测试参数:“第一段是碎石坡,坡度 25 度,准备记数。”
赵红兵和高磊在前头拉绳,柏羽在后面推,木架碾过碎石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刚上到半山腰,突然听见 “咔嗒” 一声轻响, 缸体侧壁裂开道指甲盖宽的缝,铝合金碎屑落在新草芽上,格外刺眼。
“都停!” 柏羽扶住木架,指尖抚过裂纹边缘,指腹沾了层细密的铝末。
那天晚上工具棚的油灯亮到天明,他把裂纹样本摆在煤油灯下,007 的机械音在脑海里响起:【检测到合金晶粒粗大,硅含量过高导致脆性增加,建议调整配比至硅 1.8%、镁 1.2%。】
柏羽猛地抬头,刚好撞见陈俊英端着煤油灯进来,灯光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两个并肩作战的铁人。
第二次浇筑缸体时,柏羽守在熔炉边,每十分钟测一次温度。
老周也悄悄跑来查看,看到温度计指在 720c时点点头:“这温度控得比我们厂的老师傅还准。”
新缸体出炉那天,陈俊英特意摸了摸表面,光滑得能映出人影:“这次肯定成!”
测试选在深山公社最陡的 “阎王坡”。
赵红兵把缸体绑在木架上,往架上堆了三十斤沙袋模拟负载。
四人推着木架往上走,山风掀起柏羽的衣角,露出腰上磨破的皮带。
这半个月他瘦了足足五斤,颧骨都凸了出来。
木架在碎石路上颠簸,帆布包里的弹簧秤指针稳定在安全范围,陈俊英边跑边喊:“震动幅度小于 0.5 毫米!”
走到坡顶时,所有人都瘫坐在地上。
柏羽摸着毫无裂纹的缸体,突然听见 007 的提示音,比往常清亮了几分:【山地拖拉机原型机核心部件检测完成,缸体强度达标,整体重量 148 公斤,山地通行效率预计提升 50%。】
消息传到公社时,刚好赶上春耕动员会。
老支书特意把缸体摆在主席台上,阳光透过窗户照在铝合金表面,泛着温润的光。
深山公社的社员挤在台前,伸手轻轻摸着缸体,有人小声嘀咕:“这么轻的家伙,真能拉得动犁?”
柏羽笑着没说话,转身指向工具棚。
赵红兵正和农机厂的师傅组装底盘,履带宽度精确到 25 厘米,刚好能卡进山路的车辙印。
陈俊英抱着本新装订的手册过来,封面上写着《山地拖拉机使用规范》,里面夹着张合影。
四个人推着木架站在阎王坡顶,身后是漫山的桃花,笑得比春光还灿烂。
“下个月就能试犁了。” 柏羽接过手册,指尖划过扉页上的字迹。
风从棚外吹进来,掀动了桌上的图纸,那张画着拖拉机在山间盘旋的草图,仿佛已经变成了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