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来往事,药囊深处的秘密**
晨光初透,天边一抹鱼肚白悄然染上灵枢塔檐角的铜铃,微风拂过,铃音清越,如碎玉落盘,惊起檐下栖鸟三两声啼鸣。药庐隐于塔侧幽谷,四围松柏森然,藤萝垂挂,石阶上覆着薄霜似的苔痕,踩上去悄无声息,仿佛踏入一场不愿醒来的旧梦。
炉火未熄,一缕青烟自陶炉顶袅袅升起,缠绕成篆,又散作虚无。药香氤氲,非兰非麝,是百草经年沉淀后的沉静气息——苦参的涩、当归的温、龙葵的微毒、紫苏的凉……诸味交融,竟似一部无字医典,只待有心人细细品读。
胡来独坐庐角,背倚斑驳木柱,手中石臼轻研,动作缓慢而精准,一如他这些年走过的路:不疾不徐,却步步带血。
他的左手小指缺了一截,断口平整,像是被极利之刃一斩而断,又似被毒火焚尽后自然脱落。每逢阴雨将至,那残肢便隐隐作痛,如同有细针在骨缝间游走,提醒他五年前南荒毒瘴林中那一夜——雷声闷响,瘴气如墨蛇蜿蜒,同伴一个接一个倒下,而他跪在泥泞里,用这只剩九指的手,为最后一人施针续命。
“你还记得那个探子吗?昨天被抓的那个。”
声音自门口传来,清淡如茶烟。
胡来未抬头,只将药粉筛入素绢,轻轻抖了抖:“陈七?我认识他。他曾是我的师弟。”
苏璃缓步走入,足音轻得像一片落叶坠地。她手中托着一碗热汤,瓷白如雪,汤面浮着几星金黄油花,是护元养气的“九阳滋髓羹”,专为夜修者温脉所制。
她将碗放在案边,目光落在胡来手中的药囊上。
那是一只旧布囊,靛蓝粗布缝就,边缘已磨出毛边,针脚歪斜,显是亲手所制。囊口以红绳系紧,绳结打了九个回环,名曰“九死结”——民间传说,打此结者,愿为一人死九次而不悔。
“你也出身药师门派?”苏璃问。
胡来终于抬眼,眸色深如古井,映着炉火,却不泛波澜。
“不是什么门派。”他低声道,“是我们村。百草坳。”
他顿了顿,仿佛这两个字重若千钧,需以沉默称量。
“一个连地图上都没有的小地方。藏在十万大山褶皱里,四时不闻鸡犬,唯有药香随风流转。全村三百二十八口,皆通草木性情,识百毒,辨阴阳,采药为生,世代如此。”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淡,却有种说不出的苍凉,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又仿佛早已把那段过往埋进心头坟茔,只留碑文供人凭吊。
苏璃轻叹:“听起来……像世外桃源。”
“曾是。”胡来点头,指尖轻抚药囊,“可十年前一场‘赤疫’爆发,朝廷说是天灾,我们却知道——那是蚀日盟投放的蛊毒。”
话音落下,炉中炭火“噼啪”一响,火星四溅,照亮他半边脸庞。那一瞬,苏璃看见他眼中掠过一丝极深的恨意,如寒潭底蛰伏的蛟龙,只待破冰而出。
“他们想测试一种新型瘟疫兵器。”胡来继续道,“选中最偏远、最无权势的村落下手。我们成了试验品。”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归于沉寂。
“疫起之初,先是孩童高热不退,皮肤浮现赤纹,状如火焰灼烧。第三日,双目失明,口中吐黑血。第五日,全身血脉逆流,七窍渗毒,形同活尸。医者束手,符咒无效,连镇村的‘九转还魂丹’也救不下一人。”
“我娘……是我看着她走的。”
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几乎听不见。
“临终前,她塞给我这个。”
他解开药囊底层暗格,取出一枚种子。
那种子漆黑如墨,形似莲子,却比寻常莲实更狭长,表面浮刻着细密纹路,像是某种古老符咒。触手冰凉,竟不似植物之物,倒像从冥河深处捞出的遗骸。
“她说,这是‘归墟莲子’。”胡来凝视手中之物,眼神复杂,“只有在极阴之地才能开花。花开之时,便是复仇之始。”
苏璃屏息,指尖微颤:“归墟……传说中亡者归去之所,连鬼魂都无法久留。这种子,真的存在?”
“存在。”胡来收起种子,动作轻柔,宛如安放一颗心脏,“它本不该现世。据传,上古时期有位‘葬心医圣’,不忍世人受病痛折磨,以自身精魄炼成此莲,欲令其开于九幽之下,净化天下疫疠。可莲成之日,天降血雨,神谕示警:‘生死有序,医不可逆天’。于是莲被封印,种入归墟裂隙,永世不得见光。”
他苦笑:“可如今,它在我手中。或许……天意早有安排。”
苏璃默然良久,忽而问道:“那你为何加入守望者?不是为了报仇?”
胡来抬眼,目光如刀锋划过晨雾。
“因为我发现,真正的敌人不在人间。”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木棂。晨风涌入,吹动他额前碎发,露出一道淡银疤痕,自眉骨斜贯至鬓角——那是某种符咒反噬留下的印记。
“当我用尽秘法救回最后一个孩子时,他睁眼说的第一句话是——”
他停顿片刻,仿佛仍能听见那稚嫩嗓音中的恐惧:
> “我看见了天空裂开,有个声音在叫我名字。”
屋内骤然寂静。
炉火跳了一下,影子在墙上扭曲成爪牙之形。
苏璃心头一震:“什么意思?”
“意思是,这场灾难背后,牵连的是更大的命运棋局。”胡来转身,目光如炬,“那孩子不过六岁,从未习过术法,却能在濒死之际窥见‘天轨命门’。这不是巧合。是有人在借用瘟疫作为媒介,收集亡魂执念,构筑通往高维的通道。”
他缓缓坐下,声音低沉:“而百草坳,只是第一块倒下的骨牌。”
苏璃握紧了胸前的护心镜,镜面微温,似有所感。
“所以你相信……这一切都与‘七钥’有关?”
胡来点头:“命格共鸣者,本就是天地间最易被‘彼岸’感知的存在。他们的生死悲欢,都是能量波动。若有人能批量制造悲剧,收割灵魂震频,便可模拟出‘伪钥共鸣’,干扰真正的钥匙觉醒。”
他看向苏璃:“而你,可能是唯一能斩断这条因果链的人。”
窗外,一只信鸟掠过,羽翼剪破晨光,倏然坠落于檐下竹架。它口衔密函,腿缚青铜环,环上刻着西漠特有的沙纹图腾。
苏璃取下信笺,展开一看,只见三个朱砂大字,力透纸背:
**“西漠急报”。**
风起于青萍之末。
此刻谁也不知,这一纸急报,将如何搅动万里河山;更不知,那枚藏于药囊深处的归墟莲子,终有一日会绽放在诸神陨落的战场之上,化作一朵吞噬命运的黑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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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追忆篇·百草坳旧事】**
夜阑人静,月照西窗。
胡来独坐灯下,手中摩挲着一张泛黄纸页——那是百草坳仅存的族谱残卷,墨迹斑驳,边角焦黑,显然是从火海中抢出之物。
他轻轻展开,指尖抚过一个个名字:
> 胡青山(父),卒于赤疫第三日
> 林氏(母),卒于赤疫第五日
> 胡小满(妹),年七岁,卒于赤疫第二日
> ……
最后一页,是他自己的名字,旁边空白处被人用血写下一行小字:
> “活下去,别回头。”
他知道,那是母亲用最后力气写的。
那时,全村已无人能立,唯余他一人尚存意识。母亲躺在榻上,呼吸微弱,却执意撑到最后一刻。她将药囊交给他,叮嘱三件事:
一、永不使用“逆脉回魂术”——此术可借他人寿命续己命,但代价是施术者魂飞魄散;
二、若遇“金瞳之人”,必助其完成七星聚命之仪;
三、归墟莲子,非万不得已,不可催开。
“娘,为什么是我?”他曾哭问。
母亲微笑,枯手轻抚他脸颊:“因为你生来就能听见药语。”
所谓“药语”,并非真声,而是草木濒死时散发的生命频率。常人无法感知,唯有极少数天赋异禀者,能在心湖中映出药灵哀鸣。
胡来五岁便能辨百草心意,十岁可使枯枝复荣,十五岁已通晓“九死回春诀”——一门近乎禁忌的医道秘术。
正因如此,他也成了蚀日盟最早锁定的目标之一。
“他们抓走了陈七。”胡来喃喃,“不是因为他背叛,是因为他体内也有‘药心通慧’的血脉。他们想逼他说出归墟莲的秘密。”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少年时代的画面:
春日山坡,两个孩童并肩采药。
“师兄,你看这朵紫鸢尾,它在哭。”小陈七指着花蕊,眼睛亮晶晶的。
“嗯,它根部被虫蛀了。”胡来蹲下,轻轻拨开泥土,“我来救它。”
那时的他们,还不懂什么叫命运,只知草木有情,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可十年后,一人沦为阶下囚,一人藏身灵枢塔,昔日同门,竟成敌我。
“对不起……”胡来对着虚空低语,“若我能早些察觉你的困境,或许你不会落入他们之手。”
但他也知道,有些路,注定只能一个人走完。
就像当年背着妹妹尸体走出村庄的那一刻,身后烈火焚天,前方黄沙漫漫,天地之间,只剩下一个孤独的身影,和一颗不肯死去的心。
**【归墟莲·预言诗】**
据《葬心医录·遗篇》载:
归墟有莲,生于冥渊,
黑瓣承泪,金蕊吞言。
不向阳开,唯待怨燃,
一花开时,万念俱湮。 可破轮回,可乱天机,
可召亡者,可弑神只。
持之者疯,近之者痴,
唯双生继承者,方可驭之而不堕。
所谓“双生继承者”,即同时承载“龙裔之魂”与“星使之命”的存在——千百年来,唯苏璃一人。
而胡来手中的归墟莲子,正是等待那位“金瞳之人”前来唤醒的最终武器。
或为救世之光,或为灭世之火,全在一念之间。
**【尾声·风起之前】**
翌日清晨,苏璃再来药庐,却发现胡来正在焚烧一批旧药方。
火焰跳跃,纸页蜷曲成灰,上面依稀可见“血引术”“魂寄丹”“替命蛊”等字样——皆是禁忌之法,一旦滥用,便会堕入邪道。
“这些……你不留着?”苏璃问。
胡来摇头:“有些知识,知道的人越多,灾难就越近。我只留下真正能救人的方子。”
他递给她一瓶新制的药丸,碧绿如玉,清香扑鼻。
“这是我改良的‘清心固神丹’,比凝神露更温和,适合长期佩戴。还有……”
他又取出一块银色护腕,雕刻着古老的“断念锁”符文。
“戴上它,至少能多撑一刻清醒。”
苏璃接过,轻声道:“你会担心我?”
“我不是担心你。”他望着远方,声音轻得像风吹过山谷,“我是怕你太清醒,看得太多,承受不住。”
就像当年的母亲,看尽生死,却无力回天。
就像当年的自己,握着药杵,却救不了亲人。
有些人天生看得太清,听得太多,感受到太深——这样的人,往往最先被命运碾碎。
苏璃低头,将护腕戴在右腕,恰好压住护心镜边缘。
“如果有一天,我也变成了必须被阻止的存在……”她忽然问,“你会动手吗?”
胡来沉默许久。
远处钟楼敲响九下,宣告启程时刻临近。
他没有回答,只是转身离去,衣袂飘然,背影孤绝。
只留下一句飘散在风中的低语:
“我会先试着唤醒你。”
风过药庐,卷起几片灰烬,飞向湛蓝天际,如同无数未说完的话,终将化作星辰,静静守望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