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之前·命轨重铸**
白发医者,胡来的空白。
---
霜河集,坐落于北境极寒之地,三面环山,一水穿镇。冬雪未消,春意难至,千百年来如遗世独立之孤岛,藏于云雾深处,不闻尘嚣。
此地无钟鼓楼,亦无城门匾额,唯有一块斑驳石碑立于渡口,上书两行篆字:
**“浮生若梦,何须问归处;
心有所寄,便是故乡。”**
每当朔风卷雪,村中老者便围炉煮茶,低声讲述一个传说:百年前,曾有五道身影踏雪而来,一人执雷,一人捧镜,一人负药箱,一人抱童子,最后一人披白衣,步履如烟。他们在镇外救治瘟疫村民,七日不眠,以血入药,终将死劫逆转。临行前,那背药箱的男子留下一句话:
“若有缘再见,我必归来。”
此后百年,再无人见其踪影。只每逢大雪封门之夜,孩童总说看见屋檐下站着个白袍人影,默默凝望镇中灯火,而后随风而逝。
而今,风雪又起。
一位青年自北岭踽踽独行,踏碎冰河,步入霜河集。他身披旧青衫,发如霜染,眉目清癯却神色茫然,仿佛记忆被寒风吹散,只剩一副躯壳在天地间游荡。
他是胡来。
但他已不记得这个名字。
也不记得自己为何满头白发,不记得为何掌心总残留着一丝苦涩药香,更不记得那一夜焚尽一切的塔火,和五个并肩而立的身影。
他只知,自己会救人。
---
那一日,天光微明,雪落无声。
镇东的老药师程槐正在捣药,忽闻门外传来轻叩。推门一看,只见那青年立于阶下,衣襟覆雪,面色苍白,双目却澄澈如泉。
“先生,”他声音低哑,“我能……为您做些什么?”
程槐怔住。这眼神,竟似曾相识——不是少年狂狷,亦非老者沧桑,而是一种历经生死后仍不肯闭合的温柔,像极了年轻时见过的一位游方医者。
他未多问,只点头:“进来吧。药碾缺人,你可愿代劳?”
青年颔首,走入屋中。
自此,他留在了霜河集。
每日拂晓即起,扫雪煎药,研磨丹方;午时巡诊各家,为老人把脉,为婴孩驱寒;黄昏则静坐檐下,翻阅医书,笔录心得。他不通经史,不懂礼乐,却对《灵枢》《素问》《九转回春诀》等典籍熟稔于心,每每开方,皆精准得令人惊异。
村人渐渐唤他“白大夫”。
有人说他是天上谪仙,因犯天条被贬凡尘,故失了记忆;也有人说他是百年前那位恩人的转世,轮回归来,只为完成未竟之愿。
唯有程槐知道,此人并非神迹,而是伤得太深。
他曾见他在深夜惊醒,冷汗淋漓,口中喃喃:“对不起……我没有救下你们……”也曾见他在河边照影,久久伫立,忽然伸手抚过白发,泪落如雨。
最奇怪的是,他床头总放着一本破旧日记,纸页泛黄,边角焦黑,像是从大火中抢出的遗物。
每夜睡前,他都会翻开一页,反复描摹同一个名字:
**苏璃。**
一遍,又一遍。
笔锋颤抖,墨迹晕开,仿佛每一次书写,都在试图唤醒沉睡的灵魂。
可问他此人是谁,他只是摇头:“我不知道……但我的心,好像在等她。”
---
某夜,风雪骤急。
镇西李家幼子突发高热,浑身抽搐,唇色发紫,村中群医束手无策。程槐翻遍古方,终寻得一味“冰蝉散”,需以雪莲为引,辅以三年陈艾灰调服。然此药极寒,若施用不当,反致心脉断裂。
众人迟疑之际,白大夫忽自门外走入,手中托着一只玉瓶,内盛淡青色粉末,清香扑鼻。
“不必用冰蝉散。”他声音平静,“此症非热毒攻心,实乃‘阴火逆冲’,当以温阳固本为主,佐以疏络之法。”
说罢,提笔立就一方:
**炙甘草三钱,桂枝二钱,附子一枚(炮),细辛半钱,生姜五片,大枣十二枚,加‘星露水’煎服。**
众人愕然:“星露水?那是传说中月华凝结之液,如何可得?”
白大夫不语, лnшь取出腰间一只琉璃小瓶,轻轻倾倒些许银辉般液体入药釜。刹那间,药香四溢,竟带一丝兰雪之气,闻之神清。
药成之后,亲喂患儿服下。不过半个时辰,热退神安,呼吸渐匀。
翌日清晨,孩童已能下床行走,笑语盈盈。
全镇震动,纷纷前来道谢。有人欲赠金银,有人愿奉田宅,他皆婉拒,只道:“医者本分,何须报答?”
程槐私下问他:“你从何处得来星露水?那可是上古秘传之物,连我都只在典籍中见过。”
他沉默良久,终于开口:“我……也不知。只记得,有人曾对我说:‘若有一天你忘了我是谁,就用这瓶水,替我活下去。’”
语毕,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似有万千往事压于心头,却始终无法触及。
---
日子一日日过去。
春雪渐融,溪流复涌。山桃花开了,粉霞如雾,映得整个霜河集宛如画卷。
然而,胡来的梦境却愈发频繁而清晰。
那一夜,他又梦见了那座燃烧的塔。
火焰冲天,梁柱崩塌,五道身影被困其中。他们背靠背站立,衣袂翻飞,目光坚毅。一人手持铜镜,光芒流转;一人掌心跃动雷蛇;一人怀抱童子,白衣胜雪;一人轮椅之上,白发如霜;而他自己,则站在中央,手中握着一枚空瓶,瓶身刻着三个字:
**断尘引。**
“我们立誓——”五人齐声高呼,声震天地,“纵使命途如烬,亦不负此心光明!”
话音未落,塔顶轰然坠落,烈焰吞噬一切。
他猛然惊醒,冷汗浸透衣衫,指尖仍在颤抖。
窗外,月华如练,洒落案头。那本日记静静摊开,最新一页写着:
**“我开始记起一些事。
我曾是医者,也是战士。
我喝下过一种药,名为‘断尘’,能斩断情感、抹去记忆,只为完成一场不可能的使命。
可当我真正忘记所有人时,才发现——
最痛的不是失去记忆,而是明明记得那份牵挂,却不知该还给谁。”**
他望着纸上“苏璃”二字,忽然觉得胸口一阵剧痛,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他起身走到院中,仰望星空。
北斗七星静静悬挂,其中一颗微微闪烁,似在回应他的注视。
那一刻,他仿佛听见遥远的地方,有人在呼唤他。
不是用声音,而是用心跳。
---
数日后,镇上来了一位旅人。
那人披黑斗篷,脸覆轻纱,手持一根青铜杖,杖头雕着一只闭目的眼睛。他走遍各家,询问是否见过“一位白发青年,擅医术,识古方”。
村人警惕,无人应答。
直到他在药铺门前停下,望见檐下读书的胡来,眼中忽然闪过一道幽光。
当夜,程槐发现药柜被动过——《断尘引》的残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枚金色符印,静静躺在原处。
次日清晨,胡来拾起符印,心头猛然一震。
那纹路,那气息,那熟悉的波动……他认得!
这是灵枢塔的紧急召集令!
他冲进里屋,翻开日记最后一页,赫然发现一段此前从未出现的文字,墨迹犹新,似由某种意志强行浮现:
**“胡来:
若你读到这段话,说明你已接近真相。
你不是失忆,你是被剥离。
‘断尘引’非疗伤之药,而是洗魂之毒。
你自愿服下它,只为在关键时刻保持清醒,阻止一场献祭。
你曾说:‘若必须有人忘记一切,那就让我来。’
如今,世界需要你回来。
苏璃在等你。
——洛昭留”**
字字如刀,剜开记忆的封印。
刹那间,往事如潮水奔涌而来——
他看见自己跪在祭坛前,亲手接过药瓶;
看见同伴们含泪目送他转身离去;
看见苏璃握住他的手,轻声道:“你会忘记我们,但我们不会忘记你。”
他还看见,在某个雨夜,他抱着昏迷的苏璃,在雷火中奔跑,嘶吼着她的名字……
“苏璃……”他跪倒在地,双手抱头,泪水汹涌而出,“我想起来了……我都想起来了……”
原来,他不是流浪者。
他是守望者之一。
是他,选择了遗忘。
是为了有一天,能在最关键的时刻,带着完整的医道智慧与冷静心智,重返战场。
---
三日后,胡来站在镇口石碑前,望着那句“心有所寄,便是故乡”,久久不语。
程槐拄拐而来,递上一只包裹:“路上吃些干粮。我知道,你终究不属于这里。”
他摇头:“我属于哪里,我自己也不清楚。但我必须走。有些人,在等我回去。”
程槐叹道:“你这一去,或许再难回头。若记忆重拾,痛苦也会随之归来。”
“可若我不去,”他抬头望天,阳光刺破云层,洒落肩头,“那些愿意相信明天的人,就会失去明天。”
他转身踏上北岭小道,青衫飘然,白发如雪。
身后,程槐低声吟诵:
**“昔有良医赴远疆,
忘身舍忆护苍茫。
今朝踏雪归征路,
不为荣名,只为光。”**
风起,雪舞,天地苍茫。
而在千里之外的灵枢塔中,苏璃正凝视护心镜,轻声呢喃:
“你快回来了,是吗?”
镜面微光一闪,映出一道孤独前行的身影,逆风而上,走向命运的交汇点。
---
【尾声·诗谶】
雪埋旧迹迹犹存,
药冷香残忆未昏。
一笔性名书不尽,
千山踏破始归魂。
昔年断尘非忘世,
今日归来即故人。
莫问前程多险阻,
心灯不灭自通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