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沙海:烈日下的生死同行
三日后,胡来与苏璃踏上西行之路。
驼铃已断,马蹄无痕。自那座风蚀千年的古城辞别最后一缕人烟,他们便如两粒微尘,坠入天地荒芜的尽头。黄沙莽莽,横亘于地平线之间,仿佛上古巨兽遗落的鳞甲,在烈阳下泛着惨白的光。风过处,沙丘低吟,似有谁在远古岁月中呼唤姓名,又似无人应答的叹息。
此地名为“葬沙海”,非因埋骨者众而得名,实乃吞噬一切生机之所。传说中,曾有商旅三千穿行于此,一夜之间尽化枯骸;亦有修士御剑飞天,却在半空中突遭无形之力拉扯,坠入流沙深渊,连魂魄都未曾归还。此处无水、无草、无鸟鸣,唯余热浪翻涌,空气扭曲如幻境,目之所及,皆是死寂。
胡来踏足其上,靴底立时被灼得发烫。他抬头望天,赤日当空,宛如熔金倾覆,将整片大地置于炼狱炉火之中。他抹去额角滑落的汗珠,指尖触到的是滚烫的盐渍。身旁的苏璃默然前行,素白衣裙已被风沙染成土褐,乌发高束,仅以一根青玉簪固定,眉宇间透出几分倔强,却又藏着难以察觉的疲惫。
“再走十里。”胡来低声说,“若无绿洲踪迹,便折返。”
苏璃未答,只轻轻点头。她的脚步虽稳,但每一次抬腿,都在细软的沙地上留下深深的陷痕,如同命运刻下的印记,沉重而不可逆。
他们穿越戈壁,翻越断崖,终于进入传说中的“葬沙海”。
此处方圆千里,黄沙无垠,白骨遍地。那些森然白骨或半埋于沙中,或支离散落于风蚀岩下,有的尚存残甲断刃,有的则蜷缩如婴孩,仿佛临终一刻仍在祈求庇护。胡来曾见过战场尸山血海,却从未如此刻般心生寒意——这些死者,并非战亡,而是被这片沙漠活活耗尽了最后一丝生气。
第三日正午,日轮高悬,天地如焚。
苏璃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一座沙丘之上。
她双目紧闭,唇瓣干裂出血痕,呼吸微弱如游丝,可体温却异常升高,脸颊泛起不祥的潮红。胡来蹲下身,探手抚其额头,掌心一烫,竟如触烈炭。
“是中暑,加上龙息反噬。”他沉声自语。
他撕下衣襟一角,蘸了壶中最后一点清水,为她擦拭面颊与脖颈。水珠刚触及肌肤,便蒸腾成雾,转瞬消散于热风之中。就在他拂开她颈侧碎发时,忽见一道细微赤纹浮现皮肤之下,蜿蜒如蛇,形若龙鳞,正缓缓自锁骨向上游走,仿佛某种古老封印正在苏醒。
“龙族印记激活了……”胡来眸光一凝,声音低沉如雷,“难道是因为靠近龙冢?”
他凝视那道赤纹良久,心中翻涌起无数疑问。他曾听闻,远古龙族并非血肉之躯,而是由天地元气凝聚而成,其血脉藏于星轨之间,唯有特定时辰、特定之地,方可唤醒。而如今这印记显现,莫非意味着——他们已临近那埋葬真龙遗骸的禁地?
他不敢多想,只知此刻性命攸关。
背起苏璃之时,她轻得几乎只剩一副骨架。胡来咬牙起身,一步踏入松软沙地,脚底立刻传来灼痛。沙粒温度极高,即便穿着厚底革履,仍觉如踏炭火。每前进一步,双腿便深陷数寸,拔出时带起簌簌沙响,宛如大地在低语挽留。
“你说你要寻回记忆,要揭开轮回之谜……”他在心中默念,“可若你死在这葬沙海,一切终将归于虚无。”
烈阳无情,照彻万里黄沙。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孤绝地投射在沙丘斜坡上,像一把断裂的刀锋。
夜里,风稍歇。
他在一处背风岩穴点燃篝火。柴薪是早前从戈壁捡拾的枯枝,稀少且易燃,火焰跳跃不定,映照着他满脸风霜与眼底深处那一抹隐忍的焦灼。他取出水囊,只剩浅浅一层水底残留。他小心翼翼倾出几滴,以指代 brush,润湿苏璃干涸的双唇。
她喉头微微滚动,似有所感,却仍未清醒。
“你若死了,谁来告诉我这世间的真相?”他低声呢喃,声音沙哑如砾石摩擦,“你说你是龙族,生于星陨之夜,觉醒于月蚀之时……可我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百世轮回?因果纠缠?这些话听起来像梦话,但我偏偏信了。”
他仰首望天。
星辰璀璨,银河横贯苍穹,北斗七星熠熠生辉。夜空澄澈得近乎悲凉,仿佛能窥见命运织机上的丝线如何交错运转。
“你说‘星移才能开门’……那我现在该往哪个方向走?”
他望着北方的北极星,又看向东南方悄然升起的启明星。根据古籍记载,龙冢开启之时,必有“荧惑守心,太白逆行”之象,而门户所在,则应在“辰巳交界,月没参墟”之处。可眼下星图紊乱,岁差千年,早已难辨旧轨。
无人回答。
唯有风声呜咽,似有无数冤魂在沙下哭泣。那声音忽远忽近,像是有人在低语,又像是沙粒摩擦发出的幻听。偶尔,还能听见远处传来金属撞击之声,叮当之音随风飘荡,令人毛骨悚然。
第四日清晨,天边刚泛鱼肚白,天地尚未完全苏醒。
忽然,一阵异样的闷响自地底传来。
起初只是轻微震动,继而愈演愈烈,沙面龟裂,尘雾升腾。胡来警觉跃起,将苏璃护于身后,右手已按上刀柄。
下一瞬,狂风骤起!
黄沙冲天而起,形成数十丈高的沙墙,如巨兽张口,吞噬天光。一场突如其来的沙暴席卷而来,狂风卷起万吨黄沙,天地混沌一片,日月失色,乾坤颠倒。能见度骤降至不足五米,每一口呼吸都带着沙砾的刺痛。
胡来迅速用斗篷裹紧昏迷的苏璃,抱着她疾奔数丈,终于寻得一块巨大黑岩遮蔽风雨。他蜷缩其后,以身躯为盾,抵御着风暴的撕扯。沙粒击打在岩石上,发出密集如鼓点般的噼啪声,仿佛万千怨灵正试图破门而入。
就在此时,地面再度剧烈震动。
沙堆簌簌滑落,紧接着,一只手臂破土而出!
那只手由黄沙与腐肉拼接而成,指节扭曲,指甲漆黑如铁,腕部缠绕着锈迹斑斑的锁链。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数十具“沙傀”从地下爬出,浑身覆盖着干涸泥壳与风化的布条,眼窝空洞,口中发出嘶吼般的低鸣,宛若来自幽冥的招魂曲。
它们没有意识,却似受某种力量驱使,齐齐转向胡来藏身之处,拖着残破之躯步步逼近。
胡来拔刀怒吼,刀光一闪,斩断最先扑来的沙傀头颅。然而那颗头颅落地后并未停止动作,反而张口咬住他小腿,力道之大竟穿透皮甲!他怒喝一声,一脚踹开,顺势旋身横扫,刀锋划过三具沙傀胸膛,将其拦腰斩断。
可断肢仍在蠕动,碎块重聚,黄沙重新塑形,腐肉再生,不过眨眼工夫,又被某种神秘力量复原如初!
“不死之躯?!”胡来瞳孔骤缩。
他心中明白:这些不是普通的尸傀,而是以葬沙海亿万亡魂怨念为引,借地脉阴气所化的“怨傀”。它们不怕刀剑,不畏烈火,唯有纯阳真气或至强灵力方可彻底净化。
而他,不过一介凡胎,纵有武艺通神,也难敌这般邪物围攻。
很快,他便被逼至绝境。左肩被利爪撕裂,鲜血浸透衣衫;右腿也被锁链缠住,行动受限。四周沙傀层层叠叠,步步紧逼,眼看就要将他吞没。
千钧一发之际,怀中之人忽然颤动。
昏迷中的苏璃猛然睁开双眼!
那一瞬,天地似也为之静止。
她双眸赤红如焰,瞳孔深处似有龙影盘旋,周身气息暴涨,一股炽热威压扩散开来,竟令最近的几具沙傀当场崩解化沙!
她张口一吐——
烈焰如江河奔涌,赤芒照亮整个沙暴天地!火浪翻滚,席卷四方,所过之处,沙傀尽数焚毁,连残渣都不曾留下。火焰呈金红色,边缘泛着幽蓝光晕,竟是极阳之火“炎螭息”,传说中唯有真龙血脉觉醒者方可驾驭。
火焰熄灭后,她再度昏厥,脸色苍白如纸,唇角溢出一丝鲜血。
而胡来抱着她,在沙暴中踽踽独行,直到风暴渐息,天地重归清明。
远方,一抹翠绿悄然浮现。
那是——一座孤零零的绿洲,宛如沙漠之心。
棕榈摇曳,泉水潺潺,藤蔓缠绕着古老的石柱,仿佛时间在此停滞千年。绿洲中央,矗立着一座半塌的祭坛,坛上刻满奇异符文,中央嵌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玉石,隐隐散发出微弱蓝光。
胡来踉跄前行,每一步都似踩在刀尖。当他终于踏入绿洲边缘,脚下湿润的泥土让他几乎落下泪来。
他将苏璃轻轻放在树荫下,喂她饮了几口水。泉水清冽甘甜,带着淡淡的药香,似能滋养元神。
良久,苏璃悠悠转醒。
她睁开眼,第一句话便是:“我们……到了?”
胡来点头:“绿洲,或许就是入口。”
她勉强坐起,望向祭坛方向,眼神复杂。“那是‘星陨台’……当年龙族陨落之地,也是封印之门所在。只有当‘龙裔之血’与‘星移之刻’交汇,门户才会开启。”
“那你现在的状态,能打开吗?”
她苦笑:“刚才那一击,耗尽了我体内积蓄百年的龙息。若强行开启门户,恐怕……会死。”
胡来沉默片刻,忽而一笑:“那你就好好活着。门,我可以帮你找。”
她怔住:“你不是一直不信这些?”
“我不信命,也不信轮回。”他望着远处起伏的沙丘,语气平静,“但我信你。你说的一切,我都愿意去试一次。”
风拂过绿洲,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低语一段即将重启的史诗。
命运的齿轮,正在缓缓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