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变暖后,秋天变得越来越短,前一天还是怡人的暖阳,隔天就骤降了十度,而隔着一块玻璃的公寓里,温度更是逼近零点。何音为着高峰要临时取消去溪谷露营,改为去家具城挑家具的事,窝在沙发里生闷气。
近来,为了准备音乐会的事,何音几乎成了莉娜的专属秘书,一应细节都由她代为传达。而莉娜生性善变,最爱朝令夕改。好不容易达成一致的方案,往往因为她一个突然的念头就被全盘推翻。偏偏,音乐会打的是莉娜的名号,票也都早早内定完了,谁都不敢得罪她。连欧阳也不敢当面驳斥她,生怕她撂挑子走人。所以,现在这个“变”字成了何音的敏感源,但凡听到就浑身不适。
一阵香味随着高峰的脚步声靠近,她回头瞥了一眼,见他把早餐端到茶几上,心里的气消了些,可仍旧背过身去,打定主意不妥协。
“生气也不能不吃早饭吧。”
“气饱了,不吃!”
“你昨天说想喝皮蛋瘦肉粥,我可是天没亮就起来准备了,真的不吃一口吗?”
空荡荡的胃没骨气地咕噜了一声,何音咽了咽口水,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饿着肚子打不了胜仗。正打算起来,转念一想觉得妥协得太快,身子一软又躺实了:
“你起来的时候天早就亮了。”
“事吗,那你快尝尝,看看要不要再加工一下。”
高峰的台阶给得恰到好处,何音顺势坐起身,端起碗,喝了两口:
“还行……”
“只是还行?那缺什么?”
“缺心眼。”
何音嗔怪地瞥了他一眼,盘腿坐在地毯上,紧挨着茶几吃饭。这块长毛绒地毯触感绵柔且温暖,很得何音的心,唯一的缺点就是不耐脏,干洗麻烦且价格不菲。高峰挨着何音坐下来,支着脑袋看她。何音被他盯得莫名其妙,拿起筷子挡住他的眼睛:
“看我干嘛,快吃饭。”
高峰接过筷子,搁在碗上,张着嘴凑近何音:
“我要吃锅贴。”
“没手吗?”
高峰默然指了指自己的嘴,何音起了作弄的念头,夹起一个锅贴,泡进醋里,又往辣椒油里滚了两圈,佐完料才想起高峰胃不好,犹豫了一下,搁进自己的盘子里,另夹了一个,蘸少许醋递到他嘴边。高峰含笑看着她:
“怎么不给我那个?”
何音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你吃不吃?不吃拉倒。”
高峰一口吞下锅贴,又把方才的那枚夹进自己嘴里,拧着眉头吞下去,即刻起身回厨房,手忙脚乱地找牛奶。何音追着过去帮他拿杯子,高峰来不及倒,就着牛奶盒猛灌了两口,伸着舌头哈气,眼睛和脸颊都辣红了,何音又急又恼,取了冰块塞进他嘴里:
“你傻呀!谁让你吃的。”
高峰含着冰块咕哝了一句:
“老婆牌锅贴怎么能不吃!”
何音看着他鼓鼓的腮帮子和香肠似的嘴,最后一丝不悦也消散了:
“苦肉计吗?”
“有没有效果?”
何音用力捏了一下他的脸,调侃道:
“高先生越来越没正经了。”
高峰顺势靠在她肩上,嘴里的冰块嘎吱作响:
“真的好辣,辣得我胃疼。”
“再给你热杯牛奶。”
“你给我揉揉。”
吃过早饭,高峰枕着何音的腿躺在地毯上,闭着眼,神情安逸,何音抚着他的胃一圈一圈耐心地按摩,轻柔的乐音环绕着他们缓慢流淌。
“溪谷那儿气温低,风又大,你咳嗽刚痊愈,我是怕你再感冒。”
“可是我们很久没去了。”
“下周天气好的话,我们就去。”
“……下周,我打算回家一趟。”
高峰缓缓睁眼定定看着她,似乎在等她说什么。何音闪躲着,没有说话。电话铃声打断了尴尬的沉默,高峰起身接电话,不知对方说了什么,他紧着眉头一言不发地挂了,又倒回何音的膝盖上,拉着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肚子上。何音一手揉着他的胃,一手落在他的眉间,轻轻抚开川字褶皱。自那天后,高峰再没提过工作上的事,何音也没有问过。尽管如此,她还是从那些只言片语中,窥见了并不乐观的现状。高峰表现得很镇定,只是,每次挂电话后,他都会凝眉沉思良久。
“最近,她可能会找你。”
高峰的称呼里从来没有爸妈,只有他、她或者那个人。一开始,何音总要反问一句,谁,可现在她已经能从他的语气变化中猜测出对方的身份。当他提到他母亲时,语气低沉透露着抗拒和无奈,而当他提起他父亲时,则是不加掩饰的冰冷的愤怒。
“为什么要找我?”
高峰睁开眼,握着她的手贴在脸上,轻叹了口气:
“记得我跟你说过的程工那件事吗?”
“嗯。”
“他下了最后通牒,要把我和程工一起调到下面的分公司去。她就想着把我和周思思的事再提上日程。”
高峰说得轻描淡写,好似那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所以,我成了绊脚石。”
“那只是她的想法。”
何音看向窗外,明净的玻璃那头,碧空如洗,阳光明媚,几片落叶在空中打着旋飞往更高处:
“周小姐的想法呢?”
“……她关注的是投资的回报,感情对她来说是可有可无的。”
何音想起他和周思思之间默契的目光,心口一阵阵发紧。也许,高峰的母亲是对的,只有周思思那样能力出众且杀伐果断的人,才能协助高峰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你有没有想过……”
高峰睁开眼,扬手抚着她的脸颊,眼里的血丝越发浓烈:
“我们分开的那段时间,我确实有想过。那个时候,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所以,不管和谁,以什么形式联手,对我来说都没有差别。但是,你回来以后,我的未来就只有你。”
“……可是,我什么也帮不了你……”
“你一直是这样想的,所以从来不谈起我们的未来吗?”
何音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最近,她常常梦到自己站在静默的黑暗中,身边空无一人。她不知道迈出的脚步是通向路,还是通向深渊,只能踌躇在原地。每当她从噩梦中醒来,看到近在眼前的高峰,总要恍惚一阵,才意识到他的存在是真实的,可触碰的。何音从没和他说过这些,她也不打算坦露自己的不安。
“我……不知道。”
高峰突然用力捏了一下她的脸:
“换衣服,准备出门。”
车开出地库时,一阵疾风卷着落叶扑向挡风玻璃。何音这才发现,街道两侧的树木被吹弯了枝柳。她只看到了高空的风和日丽,并没有注意楼下早已狂风大作。她悄然瞥了一眼高峰,见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心虚道:
“看我干什么!”
高峰戏谑地弹了一下她的脑门:
“倔丫头!”
何音拽着他的手指,咬了一口:
“让你打我 。”
“狗咬吕洞宾……”
“你说什么?”
高峰笑着拽过她的手,轻轻咬了一下,护在衣襟里:
“怎么手那么冷?”
“不是我手冷,是你手心温度高,跟火炉似的。”
“正好给你暖手。”
何音把另一只手塞进高峰的臂弯里,靠在他胳膊上,望着天窗。被风劫掠的落叶,身不由己地颠簸在半空中,忽然没了踪迹。何音莫名想起徐贤敏,便好奇地问了一句 :
“徐医生跟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怎么突然问这个?”
何音垂眸看了高峰一眼。每当他想回避的时候,就会用问题来回答问题:
“不想说就当我没问。”
“……就是资助和被资助的关系。”
“唔……你知不知道他跟周小姐两人是怎么回事?”
“你不是撮合他和陈护士吗?怎么又把周思思扯进来了?”
“我不是要撮合他们,而是……算了,跟你说也不明白。”
“为什么这么关心徐贤敏?”
“你昏迷的时候,要不是有徐医生帮忙,我连你人都见不到。”
高峰的手指慢慢收紧,像是要把她的手掌融进身体里:
“你为什么不跟我说那两张支票的事?”
何音身子一僵,转过脸来抵着他的肩小声说:
“……因为有点丢脸。”
车子停了下来,高峰侧身抬起她的下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丢脸的是她不是你。”
何音见他神色凝重,故作后悔的样子:
“早知道就私藏一张了,反正也没人知道。”
高峰笑着吻了她一下:
“下车吧。”
何音解保险带时才发现,他们正在新房所在的小区里。高峰打开车门候着她:
“今天装修队休息,正好带你来看看。你都没来过吧?”
何音微笑默认,没提那个傍晚的事。她站在和那天同样的位置抬头看,仍是看不到那个“家”。高峰伸手指了一下:
“晾衣杆上放着花盆那家的上边,就是我们家。”
何音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到一面崭新的窗户。她歪头看向高峰,好奇地问:
“你怎么一眼就看到了?”
“因为我经常来。”
寻常的话语潜入何音心中,翻涌起阵阵暖意,她第一次对他们的家产生了某种期待。
高峰牵着她步入电梯,按下11楼。电梯门打开,左右两侧的门都包着塑料薄膜。高峰带着她走到右侧的门前,输了密码,门应声而开,轩敞的客厅映入眼帘。高峰带着她穿梭在初具模型的房子里,详细讲解着每个房间的布置摆设,连每盏射灯的位置和光线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那个陌生的,虚幻的家在高峰的讲述中,一点点显露。浅棕色的钢琴沙发,灯笼状的落地灯,直达天花板的原木书柜,影音房的榻榻米飘窗,阳台的吊篮秋千,每一件都是如此真切,仿佛触手可及。高峰的脚步停留在小房间门口,回头看她:
“这间还没想好怎么布置,要你拿个主意。”
何音越过他走入房间,朝东开的大窗明镜般透亮,晨光的余韵徘徊在房间里,混合着木屑的清香,恍如置身暖阳下的树林。何音走到窗前,远处公园的湖区清晰可见,堤岸上有孩子在尽情奔跑。
“这间可以看到日出。”
高峰倚靠在她肩头轻声说。何音仿佛看到热烈的初阳越出地平线,喷薄着火一般的霞光,染红了整片天空,也染红了她的眼睛。她转过身,心疼地搂着那个只能看到日落的孩子:
“你喜欢天蓝色还是粉色?”
“能不能都要?”
“贪心!”
忽而,一片阴云飘过,遮蔽天光,整个房间陷入阴沉。何音心生不安,回头看去,湛蓝的天幕上只有那一朵云,像是算准了时间,凭空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