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的傍晚,夕阳熔金,给新乡村灰扑扑的屋顶和袅袅炊烟镀上了一层温暖的余晖。空气里还残留着白天工地上泥土翻腾的气息和隐约的汗味。就在这平静的暮色里,一个久违的、带着电流杂音的洪亮声音,突然撕裂了乡村的宁静,从村子中央那座古朴沧桑的顾氏宗祠屋顶上爆发出来:
“喂——!喂——!新乡村的父老乡亲们注意啦!注意啦——!” 那声音,是村支书顾长海通过祠堂顶上那只锈迹斑斑、连接着蜘蛛网般电线的老式大喇叭发出的。喇叭的铁皮外壳在晚风中微微震颤,发出的声音带着特有的金属摩擦感和嗡嗡回响,如同一位沉睡多年的老者在奋力嘶吼,瞬间传遍了村子的每一个角落。屋檐下几只归巢的麻雀被惊得“扑棱棱”飞起。
“各家各户!在屋里的,在田头的,喂猪喂鸡的,都先停一停手里的活计!听我说两句要紧事!”顾长海的声音透过电流,少了几分平日的疲惫沙哑,多了几分刻意拔高的激昂和不容置疑的召集意味。 “咱们新乡村,窝在这里多少年啦?穷了多少代啦?年轻人往外飞,老骨头在家熬!这日子,不能总这么过!安仔——就是顾老二家的大小子,还有镇上的知微小姐,他们给咱村出了个好主意!要在咱村东头那片荒地上,建一个属于咱新乡村自己的运动场!给小崽子们跑跳,给老伙计们活动筋骨!还要搭个能歇脚喝茶的凉亭!叫‘请来新乡食茶’!” 喇叭的声音在空旷的村子上空回荡,惊得池塘里的鸭子“嘎嘎”叫了几声。
许多正在屋里吃饭、或坐在门槛上歇凉的村民都停下了动作,诧异地抬起头,望向祠堂的方向,侧耳倾听。 “这主意,好是好!可安仔也说了,光有主意不行,得干!得靠咱自己一双手刨出来!”顾长海的声音顿了顿,电流的嘶嘶声更明显了,“但是——乡亲们哪!咱们村的情况,大家心里都跟明镜似的!穷!穷得叮当响!账上买几包水泥都费劲!外面那条破路,大车进不来,材料运不进来!钱,是个大窟窿!上面拨钱?那是指望不上的毛毛雨!” 这番话像冷水泼进热油锅,祠堂附近已经聚拢过来的一些村民开始交头接耳,脸上露出担忧和疑虑的神情。
几个老人拄着拐杖,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复杂的光。 “可是!”顾长海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穷,就不干了吗?路破,就不走了吗?咱们新乡村的祖辈,开山造田,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一把子力气,靠的就是大伙儿抱成团的心气!钱,咱们一时半会儿凑不齐,但力气,咱们有!荒草,咱们自己锄!水沟,咱们自己挖!石头,咱们自己搬!门槛,咱们自己铲!路,咱们一寸一寸自己修!” “所以!今天晚上!七点半!就在祠堂前面的大坪上!”喇叭的声音震耳欲聋,充满了煽动性,“各家各户,能出人的出人!能出力气的出力气!有力气的出力气,有主意的出主意!家里有闲着的锄头、铁锹、箩筐、扁担的,都带上!咱们开个大会!把这事好好议议!把咱们新乡村自己的好日子,给刨出来!” “安仔和知微小姐他们,会给大家伙儿细说!都来!一个都别落下!有力出力,有料出料!为了咱顾村,为了咱自己,为了咱的娃娃!都来——!” “嘟——”一声长鸣,喇叭沉寂了下去。但那充满鼓动性的余音,仿佛还缠绕在祠堂的飞檐翘角上,在暮色四合的天空中久久回荡,激荡着每一个听到它的人的心。
七点半,祠堂前那片由青石板铺就、平时晒谷祭祖用的大坪上,已是人头攒动。祠堂古老的大门敞开着,门楣上“顾氏宗祠”的匾额在门口挂起的几盏昏黄白炽灯下显得格外肃穆。
空气中弥漫着香火、汗味、泥土和蚊香混合的复杂气息。 村民们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有拄着拐杖、被儿孙搀扶着的白发老人,步履蹒跚但眼神热切;有抱着吃奶孩子、扎着头巾的年轻媳妇;有光着膀子、叼着劣质香烟的壮年汉子,刚从田里回来,裤腿上还沾着泥巴;还有像狗蛋、强子这样放假回来的半大小子,脸上带着好奇和兴奋。甚至一些平日里很少出门的孤寡老人,如陈阿婆,也被邻居搀扶着,颤巍巍地坐在了祠堂门口的石阶上。
昏黄的灯光下,人影幢幢,嗡嗡的议论声如同夏夜的蛙鸣。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在大坪前方,那里摆着一张从祠堂里搬出来的、掉漆严重的八仙桌。顾长海站在桌子后面,黝黑的脸上在灯光下油亮亮的,神情严肃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顾安和沈知微站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顾安手里拿着那个卷了毛边的笔记本。
沈知微这几天都住在小姐妹家里,听书记说安哥哥的方案通过后,她就想着翻出老爸以前用过的录像机,想把这一切都录起来,到时候回顾一定很有意思。沈知微抱着她那台银灰色的老式摄像机,镜头盖已经打开,红色的录制指示灯在昏暗中像一颗警惕的眼睛,无声地闪烁着。顾峰和毛小易挤在人群最前面,顾峰踮着脚尖。
“静一静!大家都静一静!”顾长海用力拍了拍桌子,发出“砰砰”的闷响,嘈杂的议论声渐渐平息下来,只剩下蚊虫在灯光下飞舞的细微嗡嗡声和远处池塘的蛙鸣。 “人都来得差不多了!”顾长海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刚才喇叭里也说了,为啥把大家伙儿都叫来!就是为了咱们村东头那块荒地!为了安仔和知微小姐给咱村画的这个‘饼’!”他侧身让开一点,指了指顾安,“安仔,你上来,给大家伙儿说说,咱这‘饼’到底长啥样?怎么个吃法?” 所有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到了顾安身上。
昏黄的灯光下,少年的身影显得有些单薄。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台下那无数道目光的重量,有好奇,有期待,有审视,也有深深的怀疑。那种被众人聚焦的感觉,让他这个习惯思考多于表达的“i人”瞬间感到喉咙发紧,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手心也沁出了汗意。
【小爱同学:检测到宿主面临公众演讲场景。呼吸频率加快,建议深呼吸三次… 关键词提示:蓝图可视化、利益共同体、行动路径清晰…】 意识深处冷静的提示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部分慌乱。
顾安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压下狂跳的心。他上前一步,走到八仙桌旁,将手中的笔记本在桌上摊开,翻到画着规划草图的那一页。沈知微的镜头立刻对准了笔记本和他。 “各位阿公阿婆,叔伯婶娘,兄弟姐妹们,”顾安开口,声音起初还有些微颤,但很快便稳了下来,清晰地在寂静的祠堂前响起,“东头那片荒地,荒了太久了。但它位置好,地方大。我和微微,还有顾峰,这几天都去看了,量了尺寸,画了个大概的样子。” 他指着草图,声音渐渐流畅起来,带着一种描述梦想的专注: “这里,我们想铺上那种有弹性的软胶,不怕摔跤,阿公阿婆早上可以去上面慢慢走走,活动手脚,装几个矮的单杠、扭腰的转盘,再弄两个石头桌子,能下棋聊天。”他的手指移到空地中央,“这里,平整出来,铺上结实的地面,弄个篮球场或者羽毛球场,狗蛋哥、强子哥,以后回来就有地方打球了!”最后,他的手指坚定地指向水沟对岸,“这里,最重要!清干净杂草灌木,种上好看的花,搭一个结结实实的大凉亭!顶上盖厚茅草或者瓦片,里面两边做上长长的、光滑的木头凳子!让大家走累了能舒舒服服坐下,喝口水,歇歇脚,聊聊天!正对着大家过来的方向,挂一块大木牌匾,上面就刻——‘请来新乡食茶’!” 他的描述朴实而充满画面感,台下的嗡嗡议论声又响了起来,这次带着更多的惊奇和向往。
有人低声说:“听着是不错…”“凉亭喝茶?那敢情好…” “但是!”顾安话锋一转,声音提高,带着坦诚的凝重,“就像长海叔说的,要建这些,要钱!要材料!要外面的大车运进来!可咱们村的路,大家也知道,坑坑洼洼,大车进不来!村里的账上,也没钱!” 这话像戳破了肥皂泡,人群的骚动明显带着沮丧。
顾长海紧张地看着顾安。
“所以,”顾安的目光扫过台下每一张或苍老或年轻的脸,语气变得无比坚定,“我和长海叔商量了,也请大家来,就是想跟大家说:钱,咱们一时拿不出那么多,但咱们有力气!有双手!有咱们顾村自己人!路破,咱们就自己先修能走车的这一段!材料贵,咱们就先用现成的!荒地里的草,咱们自己锄!水沟里的淤泥和石头,咱们自己挖!凉亭用的木头,后山有老杉树,咱们可以申请砍几棵老的、不成材的!力气,就是咱们最大的本钱!” 他顿了顿,看着台下那些被汗水浸透、布满老茧的手,声音带着一种鼓舞人心的力量: “等咱们自己一点点把地方收拾出来,弄出个样子,环境好了,就能吸引城里人来玩!来咱们这里摘果子、吃土菜、在凉亭里喝咱们自己熬的凉茶!咱们种的东西、做的手艺就能卖出去换钱!有了钱,咱们就能买更好的材料,修更宽的路!让那些在外面打工的叔伯兄弟看看,咱们新乡村,自己能行!有奔头!” “哗——!”这番话像点燃了干柴,人群爆发出一阵热烈的议论和赞同声!不少汉子激动地拍着大腿:“说得对!力气咱们有的是!”“就是!自己干!” 顾峰在下面激动地跳起来:“哥!说得好!”沈知微的镜头稳稳地记录着这一切,特别是村民们脸上被点燃希望的神情。
顾长海趁热打铁,猛地一拍桌子:“好!安仔把话都说明白了!就是这话!咱们新乡村人,穷是穷,骨头不能软!现在,愿意跟着一起干的,有力气的出力气,有家伙什的出家伙什!都到前面来,找顾老师家的小北登记!” 顾小北被点名,脸一下子红了,但还是鼓起勇气,拿着一个崭新的作业本和一支笔,走到了桌子旁边。
顾峰立刻自告奋勇地站到他身边帮忙喊名字。 人群涌动起来。黑脸汉子顾老石第一个挤到前面,嗓门洪亮:“顾老石!算我一个!家里两把锄头,一把铁锹,明天都带上!” “沈铁柱!我也来!别的没有,一把子力气!” “李秀英!我们几个做饭的姐妹都来!管大家伙儿中午一顿饭!柴火我们自家出!” “陈阿婆……”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只见陈阿婆在邻居搀扶下颤巍巍地往前挪了两步,“我…我老了,干不动重活…我…我给大家熬糖水…绿豆的…南瓜的…家里还有点老姜薯…” “好!阿婆熬的糖水最好喝!”立刻有人大声应和,人群中响起善意的笑声和掌声。 年轻媳妇们商量着:“我们负责洗菜择菜!”“我家菜园子豆角茄子多,明天摘来!” 狗蛋和强子也挤到前面:“我俩也干活!推车搬石头都行!” 登记本上,顾小北的字迹虽然稚嫩,但写得飞快,一个个名字,一件件承诺的工具、食材、劳力被郑重地记录下来。
祠堂前的灯光下,人头攒动,群情激昂。那本崭新的作业本,此刻承载着新乡村破茧重生的第一份契约。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暮气和疑虑,而是一种久违的、带着汗水和泥土芬芳的蓬勃生气。
沈知微的镜头,忠实地捕捉着这激动人心的场面:一双双伸出来签名或按手印的粗糙大手;老人们欣慰浑浊的泪光;年轻媳妇们亮晶晶的眼睛;汉子们拍着胸脯的豪迈;孩子们兴奋的笑脸;还有顾安站在八仙桌旁,看着眼前沸腾的人群,脸上那混合着感动、责任和无比坚毅的神情。
昏黄的灯光,古老的祠堂,涌动的人群,构成了一幅充满原始生命力与集体意志的动人画卷。摄像机顶端的红灯,如同新乡村此刻被点燃的心火,在夜色中坚定地闪烁。那“请来新乡食茶”的牌匾,仿佛已在祠堂的香火与村民的呼声中,落下了第一笔浓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