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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日头,毒辣得如同淬了火的针尖,一蓬蓬地扎进顾家村西头这片缓坡上的柑橘园里。空气滚烫粘稠,吸进肺里都带着灼人的烫意。顾安和老弟顾峰埋首在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绿丛里,那绿不是柑橘树健康油亮的叶子,而是野草,是茅根,是顽固的牛筋草,它们疯了似的从每一寸泥土里钻出来,缠绕着柑橘树细弱的根茎,贪婪地吮吸着本就不甚丰沛的水分和养料。

顾安腰弯得像一张拉满了的弓,每一次用力拔除一弓,每一次用力拔除一丛深扎的牛筋草,脚下都带起一小团干燥的尘土,粘在汗湿的手臂和小腿上,和汗水混成泥道道。指尖因为不断撕扯粗糙坚韧的草茎,早已磨得通红发烫,甚至有些地方已经破了皮,火辣辣地疼。汗水迷了眼睛,他抬起手臂,用同样沾满泥灰的袖管胡乱抹了一把。就在这汗水胡乱抹了一把。就在这汗水蜇眼的瞬间,他下意识地直了直酸痛的腰背,目光扫过前方。

大姑顾然和大姑父李德成就在不远处的另一行果树下劳作。大姑蹲在地上,一手扶着腰,另一只手艰难地探进一丛茂盛的狗尾巴草深处,试图去抠挖紧贴着柑橘树主根的那几株。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力不从心的滞涩,每一下用力,肩胛骨都从洗得发薄的花布衬衫下清晰地凸起,像两片随时要折断的枯叶蝶翅膀。大姑父则翅膀。大姑父则佝偻着背,挥舞着一柄豁了口的旧锄头,吭哧吭哧地刨着地垄边那些根系盘结的茅草墩子。他的背脊被汗水浸透了一大片,深蓝色的旧工装颜色变得深一块浅一块,每一次挥锄落下,那单薄瘦削的身形都跟着晃一晃,仿佛下一秒就会被锄头的重量带倒。

顾安的心猛地一倒。

顾安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眼前这烈日下艰难劳作的画面,与他记忆深处某个挥之不去的残酷影像骤然重叠——同样疲惫到极点的身影,却是在惨白的病房里,被无情的病魔一点点抽干了生气,最终化作一捧灰烬。大姑顾然,前世就是在几年后,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癌症带走的。那场病来得又凶又急,发现时已是晚期,耗尽家财也没能留住人。他记得大姑父一夜之间佝偻下去的脊背,记得表弟顾峰那双哭肿后茫然无措的眼睛。

而此刻,看着眼前大姑蹲下时那吃力的动作,那过于单薄的身影,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顾安的心脏,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喉咙里堵得发慌,干涩的嘴里全是苦涩的味道,干涩的嘴里全是苦涩的味道。今年这杂草,疯长得也太过分了,简直疯长得也太过分了,简直像要把人活活拖死在这地里。

“安子,喝口水,歇歇手喝口水,歇歇手!”大姑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声音传来,带着劳作后的粗重喘息。

顾劳作后的粗重喘息。

顾安扭头,只见大姑提着个旧铝水壶走了过来,另一只手上拎着一个盖着笼屉布的竹篮子。她脸上挂着朴实的笑,眼角的皱纹里嵌着灰土,汗水顺着鬓角灰白的发丝往下淌。“峰伢子,你也过来!”

顾峰应了一声,像被晒蔫的小草得了点甘霖,拖着脚步凑过来。顾安也直起几乎麻木的腰,走到地头一棵枝叶,走到地头一棵枝叶稀疏的苦楝树下,树荫聊胜于无。

大姑放下水壶,大姑放下水壶,掀开竹篮上的笼屉布。一股温热的、带着米香和油润咸鲜气味的蒸汽扑面而来。篮子里整整齐齐码着一层油亮滚圆的无米粿,米白色的粿皮半透明,隐约透出里面深色诱人的馅料。

“快,趁热乎,垫垫肚子。”大姑拿起两个,不由分说塞到顾安和顾峰手里。

顾安接过,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他小心翼翼地咬开那感。他小心翼翼地咬开那层柔韧弹牙的粿皮,舌尖立刻被一股极其浓郁复杂的咸香击中。不是普通的咸菜味,是切得细碎又炒得焦香无比的菜脯粒(萝卜干),混合着炸得酥脆喷香的花生碎,还有一点点提味的虾皮。馅料干爽油润,咸度恰到好处,咸香之后是食材本身的回甘,极大地刺激着因劳作而疲乏的味蕾。这味道,他太熟悉了。前世大姑还在时,每次去她家,临走总能带上一小袋,是他夜里看书时最熨帖的点心。大姑走后,他再也没吃过这个味道。

“姑,这菜脯粒炒得真香!”顾峰吃得狼吞虎咽,含糊不清地赞道,嘴角还沾着一点馅料。

“香吧?”大姑脸上露出满足又有点得意的笑容,眼角的皱纹又有点得意的笑容,眼角的皱纹更深了,“今年这萝卜干晒得好,日头足,我切得碎,油也舍得放,多煸了一会儿才出这个味儿。”

顾安嘴里嚼着这熟悉得让他心头发颤的味道,视线心头发颤的味道,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又飘向大姑疲态尽显的脸。这粿的咸香越是熨帖,他心底那份因前世记忆和眼前辛劳景象勾起的酸楚就劳景象勾起的酸楚就越是汹涌。这味道,是家的温暖,也是未来将要失去的警钟。他默默吃着,只觉得那咸香的菜脯粒里,慢慢渗出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哽在喉咙深处,沉重得让他吞咽都有些困难。

汗水顺着额角滑下,滴落在干燥滚烫的泥土上,瞬间就被吸干了,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小点,旋即又被烈日烤得发白。顾安的目光掠过眼前这片在酷热中显得格外萎靡的柑橘树,又扫过远处大姑和大姑父那两具被沉重劳作压得几乎变形的身影。一个念头,如同埋藏已久的种子,被这烈日和心中的焦灼同时催发,猛地破土而出,带着前世记忆赋予的清晰脉络。

临镇!那个后来靠着柑橘发了家的邻镇!顾安的心跳骤然加速。他记得很清楚,前世他还在城里打拼时,就听人津津乐道过临镇柑橘的“致富经”。他们的柑橘卖得贵,品相好,甜度高,供不应求。后来他才知道,秘诀不是什么玄乎的东西,就是一种特殊的种植方法:深沟高垄,覆盖银色反光膜!

具体细节在他脑海中变得异常清晰:挖深排水沟,堆起高垄,然后在垄面上覆盖一层闪闪发光的银色塑料膜。那膜不仅抑制了杂草生长(杂草在膜下无法见光!),更重要的是,它能反射阳光,均匀地照射到树冠中下部和果实的背阴面,极大地促进果实着色均匀、饱满鲜艳!充足的阳光照射还直接提升了果实的糖分积累,让甜度飙升!品质上去了,价格自然水涨船高,农民的收入也就跟着翻了番。

这法子简直是为眼前困境量身定做的!野草疯长的问题迎刃而解,柑橘品质还能大幅提升!顾安越想越激动,身体里因为除草而积累的疲惫仿佛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想要立刻付诸行动的迫切感。他看着大姑和大姑父,他们还在埋头苦干,汗水浸透还在埋头苦干,汗水浸透的后背在阳光下泛着湿漉漉的光。如果用了这法子,他们就不用再像老牛一样,被这无穷无尽的杂草和微薄的收成死死地拖在地里了!还有表弟顾峰,他明年就要考大学了,学费……这或许就是转机!

“哥,想啥呢?魂都飞了?”顾峰用手肘碰了碰他,递过来水壶。

顾安猛地回过神,接过水壶猛灌了几口凉开水,那清凉感让他稍微冷静了一些。他抹了把嘴,眼神异常明亮:“峰子,你说……咱家这橘子地,要是草不用这么拼命除,橘子还能长得又红又甜,卖上好价钱,该多好?”

顾峰愣了一下,随即苦笑着摇头:“做梦呢哥?草不除,树都长不壮,结的果子又小又酸,谁要?除非有神仙帮忙。”

“神仙没有,”顾安盯着他,压低了声音,语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但办法……可能真有!”

顾峰被他眼中的光亮晃了一下,有些茫然。

顾安没再多说,只是用力握紧了拳头,掌心被草茎划破的地方隐隐作痛,却奇异地带来一种真实感。这法子,他一定要说出来!

日头升得更高了,空气像凝固的柏油,闷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田里的活儿终于告一段落,一行人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沿着田埂往大姑家走去。顾安走在后面,看着前面大姑的背影。她走路时,右手总会不自觉地按在右侧腰肋的位置,脚步显得有些虚浮。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根细针,扎在顾安心上。

大姑家的堂屋里倒是比外面阴凉些,一张厚重的八仙桌上已经摆好了简单的农家饭菜。清炒的番薯叶,油光水滑;一大盆冬瓜虾皮汤,冒着清淡的热气;中间是昨晚吃剩的梅菜蒸肉,重新热过,油汁渗进深褐色的梅菜里;还有一大盘刚从地里拔出来、水灵灵的小葱拌豆腐。主食是番薯饭,带着独特的甜香。

众人围着桌子坐下,风扇在头顶有气无力地转着,带起的热地转着,带起的热风搅动着饭菜的香味。饥饿感战胜了疲惫,短暂的沉默后,便是碗筷碰撞的声音和咀嚼声。话题自然又转回到了让人头疼的柑橘园。

“唉,这草啊,真是除不尽!”大姑父李德成扒了一大口饭,眉头拧成个疙瘩,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和无奈,“锄了又长,长了又锄,跟地里的妖精似的。再这么下去,人都要搭进去了,树也长不好,今年这果子,怕是又卖不上价。”他重重叹了口气,那叹息沉甸甸地落在堂屋里。

顾峰也苦着脸抱怨:“爸,我这腰都快直不起来了!手上都是血口子,明天学校还有摸底考呢!”他摊开手掌,果然几道被草叶划破的红痕清晰可见。

大姑心疼地看了一眼儿子布满细小伤口的手,又看看丈夫愁苦的脸,默默夹了块肉放到顾峰碗里,没说话,但那眼神里的忧虑和操劳,比言语更沉重。

顾安知道,时机到了。他放下筷子,清了清有些干涩的嗓子。堂屋里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姑父,大姑,峰子,”顾安的目光扫过他们疲惫的脸,“关于这草,还有橘子卖不上价的事……我昨天在网上看新闻,看到个法子,可能管用。”

“哦?啥法子?”大姑父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一丝微光,但更多的是习惯性的怀疑。顾峰也好奇地看过来。

顾安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清晰而有力:“新闻里说,人家种橘子发财的地方,不靠人这么死命除草。他们用一种特殊的办法:深沟,高垄,再加一层银色的反光膜!”

“银色反光膜?”大姑父重复了一遍,眉头皱得更紧,像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啥膜?银色的?盖地上?”

“对!”顾安用力点头,身体微微前倾,努力描绘着,“就是在每行果树之间挖深沟排水,把树根周围的土堆高,做成垄。然后在垄面上,铺一层亮闪闪的银色塑料膜!”

“铺塑料膜?安仔啊,”大姑父放下碗筷,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和强烈的不赞同,“那东西捂在地里,树根还喘不喘气了?太阳一晒,底下不得蒸熟了?瞎搞!这不是糟蹋东西吗?”他连连摇头,语气里带着庄稼人最朴素的担忧。

“姑父,不是的!”顾安急忙解释,“这膜是特制的,透气透水的,不会闷坏根!关键它能反光!”他用手它能反光!”他用手比划着阳光照射的角度,“银色的膜,能把太阳光反射上去,照到树叶子背面和果子底下那些平时晒不着太阳的地方!这样,果子全身!这样,果子全身都能晒到,颜色就红得透亮,长得均匀!光照足了,果子里面攒的糖分也多,吃起来就特别甜!”

他越说越顺,前世了解的那些知识清晰地浮现:“而且,这膜往地上一铺,严严实实,底下的草见不着光,自然就长不出来了!以后除草这活儿,基本就不用干了!”

“除草不用干了?”顾峰听得眼睛都瞪大了,满是惊喜,“真有这么好的事?”

“哼!”大姑父却重重哼了一声,显然完全不信,“说得轻巧显然完全不信,“说得轻巧!那膜是金子打的?不要钱?铺下去就一劳永逸了?草根在下面,过一年两年还不把膜顶过一年两年还不把膜顶破了?到时候破破烂烂的捡都捡不起来!再说,那东西反光?别,那东西反光?别把树叶子都烤焦了!安仔啊,你!安仔啊,你年纪轻,网上的东西花花绿绿,听着是好,可种地不是儿戏!”他语气坚决,带着老农对土地和庄稼根深蒂固的敬畏与固执,“咱祖祖辈辈,草都是一把一把薅出来的!想一把薅出来的!想躲懒?没那好事!我看,还是老老实实下力气是正经!”

大姑一直沉默地听着,手里无意识地搅动着碗里的冬瓜汤。当听到“除草不用干了”和“果子又红又甜卖高价”时,她按在腰肋处的手微微动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微弱、却又无法忽视的光亮。那无法忽视的光亮。那光亮里,有对儿子顾峰未来的担忧,也有对沉重农活的深深畏惧。她抬起头,看着顾安,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看到丈夫那斩钉截铁反对的样子,又咽了回去,只是那眼中的光并未熄灭,反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探询,默默地看着顾安。

顾安的心沉了沉,大姑父的激烈反对在他意料之中,但真正面对时,还是感到一阵无力。他看到了大姑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光亮,那是对改变现状、摆脱无尽劳苦的一丝微弱希冀。他不能放弃。

“姑父,”顾安放缓了语气,带着一种晚辈特有的诚恳,“我懂您的顾虑。新东西,谁心里都没底。可东西,谁心里都没底。可您想啊,要是这法子真像人家说的那么灵,咱试试一小块地呢?就挑几棵树,就当是做个试验?万一成了,以后就再不用这么遭罪了,峰子也不用天天把时间耗在地里,能专心念书。”

他顿了顿,抛出更实际的诱惑:“我查了,那膜……虽然不便宜,那膜……虽然不便宜,但也不是天价。铺下去能用好几个季节。省下的人工费、除草剂的药钱、还有果子品质好了多卖的钱,怎么算都是划得来的!”

“划得来?”大姑父眉毛一竖,“钱从哪来?买膜的钱!挖?买膜的钱!挖沟起垄,不要多费人工?万一不成,这钱不就打水漂了?地里还耽误了!”

“爸……”顾峰忍不住小声插了一句,“我觉得哥说得……有点道理。总比年年这么累死强吧?试试看嘛……”他的声音在大姑父严厉的目光扫过来时,越来越小。

堂屋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风扇的转动声显得格外清晰。顾安看到大姑放在桌下的手,悄悄捏紧了衣角。

“德成,”大姑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却让争执的父子俩都停了下来。她看向丈夫,眼神里有种近乎恳求的东西,“安仔也是一片好心,替咱们想辙。他说的那膜……咱是不懂。可人家别的地方能用,总不会全是假的吧?”她微微侧过头,避开丈夫锐利的目光,声音更轻了些,带着一种卑微的试探,“要不……就依安仔说的,少少地试一点?就几棵树?万一……万一峰伢子明年真能靠这橘子多卖点钱,凑这橘子多卖点钱,凑够学费呢……”她的声音到最后几乎微不可闻,但那“学费”两个字,却像重锤砸在桌上。

大姑父李德成脸上的愠怒僵住了。他猛地看向低头扒猛地看向低头扒饭的儿子顾峰,又看看妻子那张被岁月和辛劳刻满沟壑、此刻却因一个渺茫希望而带着一丝微弱光亮的疲惫脸庞。顾峰明年高考,成绩不错,可大学学费,成绩不错,可大学学费……一直是他心里最沉甸……一直是他心里最沉甸甸的一块石头。他张了张嘴,想反驳的话堵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声长长的、沉闷的叹息。他重新拿起筷子,狠狠地戳着碗里的米饭,不再看任何人,算是用一种沉默表达了最勉强的妥协。

这顿饭的后半程,吃得格外安静,只有碗筷的轻响。顾安的心并没有因为大姑父的沉默而轻松多少,那沉默里包裹着太多的不确定和潜在的阻力。大姑虽然潜在的阻力。大姑虽然点了头,但她的身体,那不时按压腰肋的手,那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倦怠,始终像一块巨石压在顾安心头。

吃完饭,大家又坐着喝了几口粗茶,消消食,也消解一点午后的酷热。日头已经西斜,温度却依然灼人。顾安帮着大姑把碗筷收拾进灶间。大姑动作有些迟缓,弯腰从水缸里舀水时,明显顿了一下,手扶着水缸沿才稳住身体。顾安看在眼里,心揪得更紧了。

“姑,我来。”他。

“姑,我来。”他连忙接过水瓢。

“没事,就舀瓢水。”大姑笑了笑,那笑容里大姑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掩饰不住的虚弱。

顾安没再说什么,只是沉默地帮忙刷洗。水流哗哗地冲过碗碟,他心里那点念头却越来越清晰坚定:必须提醒大姑去检查身体!前世惨痛的教训,绝不能再发生一次。

收拾停当,顾安一家也该回去了。夕阳的金辉给田野也该回去了。夕阳的金辉给田野和农舍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边,却驱不散顾安心头的沉重。大家站在屋前的晒谷坪上道别,空气中弥漫着稻秸秆和尘土被晒了一天后的干燥气味。

顾安看着大姑,她正把刚才特意多做的、还温热的无米粿用干净的笼屉布包好,放进一个竹篮里,递给他母亲。

“嫂子,带回去,给安仔和峰伢子夜里看书饿了垫垫。”大姑的声音温和。

“哎呀,然妹子,你自己留着吃……”母亲推辞着。

“多着呢,地里活重,你们也辛苦了。”

就在这推让的间隙,顾安不动声色地靠近大姑,轻轻扯了扯她洗得发白的衣角。大姑有些诧异地转过头。

“姑,”顾安的声音压得很低,只够他们两人听见,“您跟我来一下,有点事。”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容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请求。

大姑疑惑地看着他,但还是顺从地跟着顾安,慢慢走到晒谷坪边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柚子树下。浓密的树荫瞬间隔绝浓密的树荫瞬间隔绝了外面家人的视线和声音,也带来一丝难得的阴凉。柚子树叶特有的清苦气味弥漫在两人之间。

夕阳的余晖从枝叶缝隙里漏下来,在大姑写满风霜的脸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顾安看着她,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那前世病房里苍白憔悴的面容和眼前这张疲惫却鲜活的脸庞反复交织。他深吸一口气,柚叶的清深吸一口气,柚叶的清苦气息涌入肺腑,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

“姑,”顾安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每个字都像是从心尖上每个字都像是从心尖上挤出来的,“你最近……是不是老觉得身上没劲儿?腰……还有肚子这边,”他下意识地指了指自己右侧腰肋的位置,“是不是有时候会有点不舒服?或者……吃饭也没以前香了?”

大姑顾然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她手里提着那个装有最后几个无米粿的小竹篮,手指猛地一紧,粗糙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竹篮的提手发出细微的吱嘎声,篮身剧烈地晃了一下,里面圆滚滚的粿子一阵乱滚,最上面那个几乎要翻出来掉在地上。她慌忙用另一只手死死地按住了篮沿,才稳住按住了篮沿,才稳住。

她的眼神在那一刹那变得极其复杂,惊愕,慌乱,一丝被看穿的窘迫,还有……一种深藏的、连她自己可能都未曾仔细分辨过的恐惧。她飞快地抬眼看了顾安一下,那眼神锐利得像针,仿佛想穿透他的眼睛,,仿佛想穿透他的眼睛,看清他到底知道了什么。随即,她又猛地低下头,避开侄子的目光,视线落在自己那双沾着泥土、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上,嘴唇紧紧抿成的手上,嘴唇紧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树荫下,她的脸色似乎比刚才在阳光下更灰败了几分。

“安……安仔,”她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眼神飘忽着不敢看顾安,“你……你瞎说啥呢?我好着呢……就是这几天干活累着了,哪个下地的不是这样?歇两天就好了。”她试图用轻松的语气掩饰,但那挤出来的笑容僵硬而勉强,像一张不合时宜的面具。

“姑!”顾安的心像被狠狠拧了一把,疼得他声音都有些发哽。他上前一步,几乎要抓住大姑的手臂,又强忍着停下,只是目光灼灼地、带着恳求地直视着她躲闪的眼睛,“你别瞒我!也别不当回事!累是累,可有些地方不对劲儿,咱就不能大意!网上……就不能大意!网上……网上好多新闻都说了!”他再次搬出这个万他再次搬出这个万能的借口,语气急促而真诚能的借口,语气急促而真诚,“好多病,开始就是觉得累,身上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舒服,拖一拖就晚了!早发现,早去大医院看看,可能就是小事,吃两片药就好了!花吃两片药就好了!花不了几个钱!”

他顿了顿,看着大姑紧抓着竹篮、指节发白的手,声音放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意味:“姑,算我求您了!就抽一天空,去县里医院,好好检查一下,照一照里头……就当是让我安心,让峰子安心,行不行?检查没事最好,咱就放心了!要真有点啥,咱也不怕,趁早治!现在医学发达着呢!”

寂静。老柚子树下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单调地重复着。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彻底沉入了远处青黛色的山峦背后,青黛色的山峦背后,暮色如同巨大的灰色暮色如同巨大的灰色幔帐,正从四野无声地围拢过来。大姑顾然依旧低着头,长时间地沉默着。她佝偻着背,仿佛肩上压着看不见的重担。抓着竹篮的手指,骨节因为用力而凸起,皮肤绷得紧紧的。顾安甚至能听到她极力压抑着的、沉重而缓慢的呼吸声。

终于,她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小得几乎难以察觉,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没有看顾安,目光依旧死死盯着地面,声音低哑得像是从地缝里挤出来的:“……晓得了。我……我记着了。”

说完,她像是着了。”

说完,她像是再也无法忍受这沉重的气氛,猛地转过身,脚步有些踉跄地匆匆向晒谷坪上等待的家人走去。那个装了无米粿的竹篮在她手里晃荡着。

顾安站在原地,看着大姑有些仓皇的背影融入越来越深的暮色里。柚树叶的阴影落在他脸上,一片冰凉。他能感觉到自己后背的衣衫,不知何时已被冷汗浸湿了一片,紧紧贴在冷汗浸湿了一片,紧紧贴在皮肤上。那竹篮晃动时,粿子轻轻碰撞的声音,仿佛还回荡在耳边。

远处,父亲在喊他回家了。顾安最后看了一眼大姑家那扇透着昏黄灯光的窗户,深吸了一口带着草木和夜露气息的微凉空气,转身,迈开有些沉重的脚步,朝着家人走去。

夜幕彻底降临,村道上,顾安一家人的身影被夜色温柔地包裹着,缓缓前行。父亲和母亲在前头低声说着什么,大概是田里的事或者明日生计。顾峰跟在顾安身边,少年人的精力恢复得快,下午的疲惫似乎消散了不少,脚步也显得轻快些,只是偶尔会揉一揉被草叶划破的手。

顾安沉默地走着,脚步有些沉。手里提着大姑塞过来的那个竹大姑塞过来的那个竹篮,笼屉布下是温热的无米粿,熟悉的咸香丝丝缕缕地透出来,缠绕在鼻尖。这熟悉的、缠绕在鼻尖。这熟悉的、带着家和大姑温度的味道,此刻却像一把钝刀子,缓慢地切割着他的心。他脑海里反复回放着老柚子树下,大姑那瞬间煞白的脸,那死死攥紧竹篮、指节发白的手,还有那声低哑艰难的“晓得了”。承诺是有了,可那份深藏的恐惧和抗拒,也同样清晰地刻在了顾安心里。

“哥,”顾峰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点犹豫,“你下午跟姑在柚子树底下说啥了?我看姑出来的时候,脸色……不大好。”少年人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

顾安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尽力维持着平静,含糊道:“没啥,就是问问她腰还疼不疼,让她多歇歇。”他顿了顿,把话题巧妙地引开,“对了,我跟姑父提的那个铺银膜的法子,你怎么想?”

“那个啊!”顾峰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语气里带着少年人的憧憬,“我觉得能少年人的憧憬,“我觉得能行!哥,你从哪儿看来的?网上真有那么神?”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我看姑父虽然没松口,但姑好像……有点动心?”

“嗯,希望吧。”顾安应着,思绪却飘得更远。银色反光膜是解决困境的一条路,或许能减轻大姑身体的负担,甚至改善家里的经济状况。但这一切的前提是……时间!大姑的身体状况像一片阴云,沉甸甸地悬在头顶。技术可以推广,可以试验,可病魔的脚步,从不等人。他绝不能让前世那种“发现即晚期”的悲剧重演。

必须双管齐下!顾安暗暗攥紧了拳头。银膜的事,要尽快推动,哪怕只是小范围的试验田,也要让大姑父看到实实在在的效果,让大姑看到改变劳碌命运的希望,这样她或许才更有勇气去面对可能的疾病勇气去面对可能的疾病。而体检……他得想办法,制造一个契机,或者,更直接地介入。

回到自家略显昏暗的堂屋,顾安把竹篮交给母亲。母亲掀开笼屉布,看到里面滚圆屉布,看到里面滚圆油亮的无米粿,轻轻叹了口气:“你姑啊……自己累成那样,还总惦记着别人。” 她把粿子拿出来,小心地放在灶台上温着,留给夜里饿了的孩子们。

顾安没说话,默默地回到自己那间堆着农具和旧书的小房间。他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走到靠墙那张旧书桌前。桌面上有些凌乱,摊着几本农业技术杂志和几张写着民宿设计草图的纸。他摸索着拉开抽屉,在里面翻找了一会儿。

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硬的、边缘光滑的小东西。他把它拿了出来。是一个小小的、深蓝色的塑料卡套,里面插着一张卡片——是他去年在县里参加一个农业技术推广会时发的入场证,上面印着县农业局技术推广站的联系电话。

微光中,顾安的手指摩挲着卡套冰凉的表面。他掏出那个屏幕小小的旧手机,借着屏幕发出的幽幽蓝光,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将推广站的那个号码,用力地、清晰地输入进去,然后,郑重地保存下来。他需要一个专业的声音,一个权威的背书,来打破大姑父那堵固执的墙,也让大姑心里那点微弱的火苗,能烧得更旺些。

保存好号码,顾安的目光又落在手机屏幕上。他犹豫了一下,手指在键盘上挪动,翻到了通讯录里那个几乎从未拨出过的名字——顾大海。村支书,是村里少有见识相对广、也愿意尝试新东西的人。民宿的事情上,他见识过顾安的“奇思妙想”。或许……他能帮上忙?至少,在组织学习、协调资源上,他的身份更有说服力。

顾安的手指悬在拨号键上方,片刻,又缓缓移开。时机还没到。先联系县里的技术员,拿到确凿可靠的信息和方案,再去找顾大海,才更有把握。他需要炮弹,实实在在的炮弹。

窗外,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了顾家村,只有零星几盏灯火点缀在无边的墨色里。远处,风吹过稻田和柑橘园,带来一阵阵低沉而持续的沙沙声,像是大地而持续的沙沙声,像是大地在沉睡中绵长的呼吸。

顾安握着手机,站在黑暗中,久久没有动。竹篮里无米粿的咸香,仿佛穿透了门缝,幽幽地飘了进来,缠绕着他。这香气里,有家的眷恋,有对亲人劳碌的心疼,更有一种与时间赛跑的急迫。银色反光膜的光,能否驱散果园的阴霾?他发出的提醒,又能否穿透大姑对疾病的恐惧和逃避,真正抵达那颗被生活磨砺得疲惫又坚韧的心?

夜色深沉,顾家村沉寂在睡梦中。顾安房间的灯,却在这浓重的黑暗里,静静亮了起来。昏黄的光晕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格子,模模糊糊地映在院子里,像一颗微弱却固执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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