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星火计划”示范基地的评审通过,如同一剂强心针,瞬间驱散了深秋的寒意,让整个顾家村沉浸在巨大的喜悦和憧憬之中。合作社办公室的墙上,那张倒计时牌被小心翼翼地取下,换上了一张崭新的、盖着大红印章的《省级星火计划食用菌新品种新技术示范基地》预批复文件复印件。阳光透过窗户,洒在那鲜红的印章上,折射出令人心潮澎湃的光芒。
王有福的旱烟杆敲得桌子梆梆响,脸上每一道皱纹都舒展开来,洋溢着扬眉吐气的红光:“成了!真成了!省里的牌子挂上了!看以后谁还敢小瞧咱们顾家村!”他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仿佛年轻了十岁。
王强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也闪烁着前所未有的亮光,那是对技术得到权威认可的激动:“林老师说了,后续的专项扶持资金很快会下来一部分!我们可以考虑添置一台控温控湿设备,彻底解决夏季出菇难题!还有,新品种的推广……”他滔滔不绝地规划着技术蓝图,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画着菌丝蔓延的轨迹。
顾然苍白的脸上也浮起一丝红晕,她拿着笔,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王强的设想和大家的讨论,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合作社的未来,从未如此清晰和光明。她看着哥哥顾安,他坐在主位,脸上带着沉稳的微笑,认真听着每个人的发言,偶尔点头,眼神深邃,似乎思考得更远。
顾安的确在思考。喜悦是真实的,但他心中的弦从未放松。示范基地的牌子是荣誉,更是沉甸甸的责任。李小栓事件和堆料棚的意外失火,像两根尖锐的刺,时刻提醒他:根基尚浅,容不得半点松懈。资金如何使用效益最大化?新技术如何在现有条件下落地?如何防止模仿者侵蚀品牌?还有……他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顾然,她今天的精神似乎比前几天好些,但那眼底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苍白的唇色,让他心底掠过一丝隐忧。乡卫生院张医生的诊断——“中度贫血”,像一片小小的阴云,悬在他心头。
“然然,”会议间隙,顾安倒了杯温水递给她,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关切,“张医生开的补铁药,按时吃了吗?感觉怎么样?”
顾然接过水杯,指尖微凉。她下意识地避开了哥哥探寻的目光,低头啜了一口温水,温热的水流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的舒适感。“吃了,哥,我没事,可能就是前段时间太忙了,累的。你看现在评审也过了,我多休息休息就好了。”她抬起头,努力绽开一个轻松的笑容,但那笑容在略显苍白的脸上,显得有些脆弱。
顾安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再多问,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嗯,别逞强。身体最重要,合作社的事,有我和强子顶着。”他声音低沉,带着兄长特有的厚重关怀。顾然心里一暖,鼻尖却微微发酸,用力点了点头。
风波再起:新菌种的困境
示范基地的光环效应很快显现。县农业局、乡政府相继来人视察、拍照,表示后续会有配套支持。更让合作社振奋的是,周边几个乡镇的农技站和种植大户,闻讯纷纷前来考察学习,对省农科院的新品系“平优3号”和“榆黄2号”表现出浓厚兴趣,表达了强烈的引种意愿。
这本是推广新技术、扩大“青山缘”影响力、增加合作社收入(出售菌种)的绝佳机会!顾安和王强都极为重视。
王强连续熬了几个晚上,结合林研究员提供的资料和本地实际,编写了一份详尽的《“平优3号”、“榆黄2号”简易栽培技术要点》,从菌棒配方、灭菌要求、接种操作、发菌管理到出菇调控,写得深入浅出。顾然则加班加点,将要点印制成简洁明了的小册子。
顾安亲自带队,组织了第一次面向外乡镇种植户的技术培训会,地点就在合作社新清理出来的大仓库里。王强主讲,顾安补充管理和市场经验,顾然负责分发资料和记录。
然而,现实很快给了他们当头一棒。
培训会结束后不到一周,顾安和王强就陆续接到了几个引种户的电话,语气焦急甚至带着不满: “顾理事长!你们那个‘平优3号’怎么回事?我按王技术员给的小册子做的菌棒,才发菌十来天,绿霉就长了一大片!我几年的老本都投进去了啊!”(来自邻镇的老张) “王技术员!我是上溪村的,你来看看吧!我的‘榆黄2号’菌棒,菌丝长是长了,但稀稀拉拉的,颜色也不对劲,发黄!这还能出菇吗?”(电话里声音带着哭腔) “顾老板,你们这菌种和技术是不是有问题?我这边也是,污染率高的吓人!你们省里来的技术,就这水平?”(一个语气冲动的中年男人)
王强接到第一个电话时,正在菌种厂观察新一批原种的生长情况。听着电话那头老张带着哭腔的控诉,他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握着手机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嘴唇微微颤抖着,镜片后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巨大的恐慌。“张……张叔,您别急,您详细说说,是在哪个环节……”他声音干涩,极力想保持冷静,但尾音却控制不住地发颤。
顾安放下手头正在看的商标注册申请材料,听着另一个种植户在电话里近乎咆哮的质问,他的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川”字,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他没有立刻辩解,只是沉声说:“这位大哥,您的心情我理解。请您告诉我具体地址,我和王技术员明天一早就过去现场看!如果是我们的问题,我们一定负责到底!”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力量,暂时压下了电话那头的怒火。
挂了电话,办公室里一片死寂。王强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手里还攥着手机,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巨大的挫败感和自我怀疑瞬间淹没了他。省农科院的优良菌种,他亲手编写的技术要点,怎么会这样?
“不可能!菌种绝对没问题!”王强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受伤野兽般的倔强,“我们合作社自己用的好好的!发菌快,污染率也控制住了!一定是他们没按操作规范来!灭菌不彻底!接种环境脏!”
顾安走到他身边,用力按了按他的肩膀,感觉到手下肌肉的僵硬和微颤。“强子,先别急着下结论,也别自责。明天我们一起去现场,看了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出原因,解决问题,挽回影响!示范基地的牌子刚挂上,信誉比金子还贵!”
顾然在一旁听着,心也揪紧了。她看着王强痛苦自责的样子,看着哥哥紧锁的眉头,刚刚因评审通过而升起的喜悦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忧虑和一丝不祥的预感。
诊室门外的惊雷:命运的宣判
就在顾安和王强准备第二天一早出发去处理菌种纠纷的前夜,顾然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
晚饭时,她勉强吃了几口,就觉得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眼前发黑,心慌得厉害,仿佛心脏要跳出胸腔。她借口累了,想早点休息,刚站起身,一阵天旋地转,身体软软地向旁边倒去!
“然然!”顾大海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声音都变了调。 “姐!”顾峰吓得跳了起来。 李德成猛地从角落的凳子上站起,动作快得带倒了凳子,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顾然毫无血色的脸,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顾安一个箭步冲过去,从父亲手里接过妹妹。顾然靠在他怀里,双眼紧闭,眉头痛苦地蹙着,嘴唇是骇人的青紫色,呼吸微弱而急促,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
“快!送医院!”顾安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撕裂,他一把将顾然横抱起来,手臂因用力而青筋暴起,转身就往外冲。顾大海慌忙去推那辆用来送货的三轮摩托车,手抖得几乎扶不住车把。王强也闻讯赶来,二话不说跳上车斗:“安哥,快!我扶着然然!”
深秋的寒夜,冷风如刀。三轮摩托车在崎岖的村路上颠簸疾驰,昏黄的车灯刺破浓重的黑暗。顾安紧紧抱着妹妹,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住凛冽的寒风。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怀里身体那异常的冰冷和微弱的心跳,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不断地低声呼唤:“然然,坚持住!哥在这儿!马上就到医院了!然然……”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哽咽。王强在车斗里,用自己的外套裹着顾然,一只手紧紧护着她,另一只手死死抓住车栏,指节发白,脸上毫无血色,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
乡卫生院的灯亮着,但值班医生看到顾然的情况,脸色凝重地摇头:“情况很不好!我们这里条件有限,必须马上转县医院!我联系救护车!”
等待救护车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酷刑。顾然在顾安怀里短暂地苏醒了一下,眼神涣散,看着哥哥焦急万分的脸,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只有两行清泪无声地滑落,随即又陷入了昏迷。顾安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紧紧握住妹妹冰冷的手,仿佛想把自己的生命力渡给她。
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划破夜空,将顾然送往县医院。
县医院急诊室灯火通明,医生护士迅速将顾然推进去抢救。顾安、顾大海、王强、顾峰和李德成被挡在门外。走廊里惨白的灯光照在每个人脸上,映出一片死灰般的绝望和恐惧。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顾大海蹲在墙角,双手抱着头,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着。顾峰紧紧挨着父亲,眼圈通红,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李德成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像一尊沉默的石雕,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紧闭的抢救室大门,布满老茧的双手紧握成拳,微微颤抖着,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顾安站在离门最近的地方,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他脸色铁青,嘴唇紧抿,下颌线绷得如同刀削斧劈。他的眼睛死死锁着那扇门,仿佛要将它看穿。恐惧、自责、焦虑、无边的担忧在他胸腔里疯狂冲撞、撕扯。他想起妹妹苍白的脸,想起她偷偷藏起的疲惫,想起自己那句轻飘飘的“多休息休息就好了”,巨大的悔恨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如果……如果他早一点重视,早一点带她去大医院检查……这个念头让他浑身发冷。
王强站在顾安身边半步远的地方,同样紧盯着抢救室的门。他的眼镜片上蒙了一层雾气,不知是走廊里的湿气还是眼底的泪光。他想起顾然在合作社里忙碌的身影,想起她熬夜整理资料时专注的侧脸,想起她安慰自己时温柔的话语……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闷痛得几乎窒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顾然对他、对合作社、对顾家,是多么不可或缺的存在。
不知过了多久,抢救室的门终于开了。一位戴着口罩、神情疲惫的中年医生走了出来。
“医生!我妹妹怎么样?”顾安几乎是扑了上去,声音嘶哑急迫。 顾大海也踉跄着站起来,布满血丝的眼睛充满了祈求:“医生,救救我女儿!”
医生摘下口罩,露出一张严肃的脸。他没有直接回答,目光扫过眼前这一群满脸焦急和恐惧的家属,最后落在顾安脸上,语气沉重:“病人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但是情况非常不乐观。”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根据初步检查和之前的病史(乡卫生院转来的资料),高度怀疑不仅仅是简单的缺铁性贫血。她的血常规多项指标异常低下,白细胞、红细胞、血小板都远低于正常值,而且伴有明显的出血倾向(皮下瘀斑)和严重感染风险。我们高度怀疑……是再生障碍性贫血(AA),而且是重型的可能性很大。”
“再……再生障碍性贫血?”顾安喃喃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名词,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心里。他虽然不懂具体是什么病,但“重型”、“生命危险”、“异常低下”、“出血倾向”、“严重感染”这些词组合在一起,已经让他感到了灭顶之灾般的恐惧。
“这是一种骨髓造血功能衰竭的疾病。”医生语气凝重地解释,“简单说,就是骨髓不造血了。后果非常严重,病人会极度贫血、免疫力极低(极易感染)、出血难以控制。重型再障……死亡率很高。”
“死亡率……很高?”顾大海的身体晃了晃,被王强一把扶住。老人眼中最后一点光亮熄灭了,只剩下无尽的绝望。
“那……那怎么治?医生,求求你,一定要救救我妹妹!花多少钱都行!”顾安猛地抓住医生的胳膊,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眼神里充满了不顾一切的恳求。
医生看着眼前这个瞬间被击垮却又强撑着不肯倒下的年轻人,叹了口气:“治疗非常复杂,费用也极其高昂。目前最有效的方法,是尽快进行异基因造血干细胞移植,也就是通常说的骨髓移植。这是唯一可能根治的办法。但前提是,必须找到合适的骨髓配型,通常是兄弟姐妹中配型成功的概率最高。另外,移植本身风险巨大,费用……保守估计至少需要三十到五十万。而且,移植前需要强效的免疫抑制治疗和支持治疗来控制病情、预防感染,这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骨髓移植……三十到五十万……”顾安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耳边嗡嗡作响,医生后面的话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模糊不清。三十万!五十万!这对刚刚起步、背负着贷款、刚刚看到一点希望的合作社来说,无疑是一个天文数字!一个足以压垮整个顾家、压垮“青山缘”的天文数字!
“如果没有合适的配型,或者无法承受移植费用,”医生的声音更加沉重,“就只能依靠长期的免疫抑制治疗(AtG\/ALG)和输血、输血小板等支持治疗来维持生命。但这种治疗无法根治,效果因人而异,病人生活质量会很差,随时可能因为感染或大出血……而且长期治疗的费用,累积起来也是一个巨大的负担。”
医生的话,如同冰冷的判决书,一字一句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走廊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顾安缓缓松开了抓着医生胳膊的手,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了一步,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墙壁上。他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落,遮住了他的眼睛。没有人能看到他此刻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紧握的双拳在剧烈地颤抖,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手背上的青筋如同虬结的树根般暴起。一股咸腥的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他死死咬住了自己的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
王强脸色惨白如纸,他下意识地看向顾峰(顾然的弟弟),又看向顾安,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骨髓配型……希望渺茫又残酷的希望……还有那如山般的巨额费用……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冻僵了他的四肢百骸。
顾大海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老泪纵横,嘴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李德成依旧靠着墙,但他整个人仿佛瞬间被抽干了精气神,挺直的脊背佝偻了下去,那浑浊的眼中,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深不见底的绝望和无助。
顾峰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扑到父亲身边:“爸!爸!姐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惨白的灯光下,这条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医院走廊,仿佛成了命运的审判台。深秋的寒意,从未如此刻骨。顾家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在这残酷的现实面前,摇摇欲坠。合作社的宏图,新菌种的困境,在至亲的生命危机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顾安缓缓抬起头,他的眼睛布满血丝,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寒冰,又像燃尽一切后的灰烬。他看向抢救室紧闭的门,那里面躺着他唯一的妹妹,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然后,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悲痛欲绝的父亲、无助的弟弟、绝望的李德成、以及同样深受打击的王强。
那如山般的医疗费,像一头狰狞的巨兽,横亘在他面前。而身后,是刚刚起步、凝聚了全村人希望、背负着“星火计划”重任的合作社。
家与业,亲人与责任,生存与发展……巨大的撕裂感几乎将他扯碎。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他只是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