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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然被紧急推入抢救室后,时间就像泡在粘稠的冰水里,每一秒都拉得无比漫长,沉甸甸地坠着人心往下落。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门,像一块巨大的、沉默的墓碑,隔绝了生与死的界限。惨白的灯光从门缝里渗出来,带着消毒水和某种不祥的气息,冰冷地涂抹在顾安的脸上。他背靠着冰凉的墙壁,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刚才妹妹嘴角涌出的那股刺目的、带着铁锈味的暗红,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烫进了他的眼底,留下灼痛的烙印。

他死死盯着自己微微发颤的双手,就是这双手,刚刚慌乱地、徒劳地去擦那些血,结果却抹开了更大一片惊心动魄的猩红。指腹上还残留着粘腻的触感,鼻尖萦绕着那股散不掉的血腥气,胃里翻江倒海,喉咙里堵着一团硬物,噎得他几乎无法呼吸。每一次气管抽动,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哥……” 一声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唤,带着濒临破碎的虚弱,像一缕即将消散的游丝,从抢救室紧闭的门缝里艰难地飘了出来。

这一声,像一根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穿了顾安麻木的外壳。他像一头被激怒又绝望的困兽,猛地扑到那扇紧闭的铁门前,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的金属上,试图捕捉里面任何一丝微弱的声响。里面只传来一些模糊的、急促的脚步声,仪器的滴答声,还有医护人员压低的、听不清内容的交流。这些声音非但不能带来丝毫安慰,反而像无数根细线,死死缠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然然!哥在!哥就在外面!听见了吗?” 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劈裂在空旷的走廊里,嘶哑得变了调,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颤抖。拳头不受控制地、一下下砸在冰冷的铁门上,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咚、咚”声,指关节很快红肿起来,他却感觉不到疼痛,仿佛砸的不是门,而是自己那颗快要被碾碎的心。

铁门上方那盏小小的“抢救中”红灯,像一只冷酷的、永不疲倦的眼睛,持续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光芒。每一秒红色的闪烁,都像是在顾安紧绷的神经上狠狠剐一刀。

“病人家属!顾然家属在吗?” 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医生猛地推开门出来,声音急促而凝重,眼神锐利地扫过走廊。他的视线落在状若疯魔的顾安身上。

“在!我是!我是她哥!” 顾安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扑过去,一把死死抓住医生的胳膊,力气大得让医生微微皱眉。

医生迅速抽回手臂,语速飞快,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病人血小板计数跌到个位数了!颅内出血风险极高!现在必须立刻输注单采血小板!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输!现在就输!多少钱都输!” 顾安的声音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破音。

“钱?” 医生抬手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冷静得近乎残酷,“不是钱的问题!血库告急!Ab型Rh阳性血小板,整个县中心血站都调不出一个治疗量!我们正在紧急联系市血站,但时间……” 他看了一眼腕表,眉头紧锁成深沟,“时间对病人来说,太奢侈了!你们家属有没有Ab型血的?立刻去血站互助献血!这是最快能拿到血小板的办法!快!动作要快!”

“Ab型?我是A型!爸!爸呢?” 顾安猛地回头,目光焦急地扫视空荡荡的走廊。

顾大海佝偻的身影跌跌撞撞地从楼梯口冲上来,手里紧紧攥着几张缴费单,脸色比墙壁还要灰败。他跑得太急,浑浊的眼里满是惊恐和茫然,上气不接下气:“咋、咋了?然然咋样了?”

“爸!你什么血型?” 顾安一把抓住父亲枯瘦的手臂,急切地问。

“血、血型?……俺……俺不知道啊……” 顾大海完全懵了,嘴唇哆嗦着,眼神涣散,“俺……俺没验过……”

“王强呢?王强是Ab型!” 顾安猛地想起,像是抓住了一根漂浮的稻草,立刻掏出手机。手指因为剧烈的颤抖,几次都按错了数字。好不容易拨通,听筒里传来的却是冷冰冰的、毫无感情的电子音:“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操!” 一股狂暴的绝望瞬间冲上头顶,顾安狠狠将手机砸向地面!塑料外壳瞬间碎裂,零件飞溅开去。他像一头彻底失去理智的野兽,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的低吼,额头上青筋暴起,双眼赤红,胸膛剧烈起伏。

“安……安子……” 顾大海被儿子从未有过的暴戾吓住了,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浑浊的老眼里涌上泪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别……别急……老天爷……老天爷会开眼的……俺去磕头……俺去……”

“开什么眼!!” 顾安猛地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父亲,声音嘶哑而扭曲,像砂纸在摩擦,“磕头有用,妈就不会走了!磕头有用,然然现在就不会躺在这里等死!!”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愣住了,巨大的痛苦和悔恨瞬间淹没了他。他看到父亲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身体猛地一颤,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整个人如同风干的枯树,摇摇欲坠。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王强像一阵狂风般冲上了走廊,眼镜歪斜地挂在鼻梁上,头发凌乱,胸口剧烈起伏,手里死死捏着一份卷了边的文件,脸上混合着兴奋和惊惶。“安哥!顾叔!省里!星火计划!第一批扶持款!批了!十五万!!” 他激动地挥舞着手中的文件,声音因为奔跑和激动而尖锐,“文件刚传真到农科站!林老师让我立刻送过来!有救了!然然有救了!”

这巨大的喜讯如同惊雷,瞬间劈开了顾安心头厚重的绝望阴霾。狂喜像岩浆一样猛地喷涌而出!他一步冲过去,几乎是抢夺般抓过那份盖着鲜红印章的文件,纸张在他手中簌簌抖动。他的眼睛贪婪地扫过上面确认拨款的字样和那个令人眩晕的数字——十五万!他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巨大的希望冲击得他几乎站立不稳,声音带着狂喜的颤音:“好!好!批了!批了!!” 他猛地抬头看向抢救室的门,仿佛那冰冷的铁门已经洞开,“医生!医生!有钱了!快!快给我妹妹用最好的药!快输血小板!!”

然而,王强脸上狂喜的潮红还未褪去,就被更深的阴影覆盖。他一把抓住顾安激动得几乎要挥舞文件的手臂,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带着一丝恐惧的颤抖:“安哥……钱……钱还没到账!文件是批了,但拨款流程……最快……最快也要明天下午才能到合作社账户上!林老师说了,这是特批,已经是极限速度了……”

“明天下午?!” 顾安脸上刚燃起的希望之火瞬间被这盆冰水浇灭,僵在脸上,扭曲成一个极其难看的神情。狂喜和绝望的落差太大,让他眼前一阵发黑。他猛地反手抓住王强的衣领,力气大得几乎将他提离地面,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濒临崩溃的疯狂:“明天下午?!然然等得到明天下午吗?!你没看到吗?!” 他另一只手指着抢救室那盏刺目的红灯,目眦欲裂,“她在里面出血!血止不住!你告诉我明天下午?!!”

王强被勒得呼吸困难,脸色发白,眼镜滑到了鼻尖,但他没有挣扎,只是痛苦而绝望地看着顾安,声音哽咽:“安哥……我……我们……再想想办法……我去找血站!我去求他们!我……”

“想办法?还有什么办法?!” 顾安一把甩开王强,像丢开一件无用的东西。他踉跄着后退几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痛苦地闭上眼,妹妹苍白带血的脸,医生冷酷的话语,那盏不祥的红灯,还有“明天下午”这四个字,如同无数旋转的利刃,在他脑海里疯狂搅动、切割。巨大的压力像一座无形的大山,终于将他残存的理智彻底压垮!他猛地睁开眼,赤红的双眼里只剩下一种近乎毁灭的决绝,声音嘶哑而低沉,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后路的冰冷:

“卖厂。”

这两个字如同两块冰冷的巨石,砸在寂静的走廊里,带着令人心悸的回音。

顾大海和王强同时僵住了,像是被施了定身咒。

“安子……你说啥?” 顾大海的声音抖得不成调,浑浊的眼睛瞪得老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仿佛听到了最可怕的诅咒。

“我说,卖菌种厂!现在就卖!” 顾安的声音陡然拔高,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火的铁钉,狠狠砸在地上,“立刻!马上!能卖多少是多少!现金!我要现金!现在就要!” 他不再看父亲和王强瞬间惨白的脸,像一头发了狂的公牛,猛地转身,朝着楼梯口冲去,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咚咚作响,如同战鼓,又像是丧钟。

“安哥!不能卖!” 王强第一个反应过来,嘶吼着追上去,在楼梯拐角处猛地扑上去,从后面死死抱住顾安的腰,用尽全身力气想把他拖住,“那是我们的命根子啊!是然然的心血!是全村人的指望!卖了就什么都没了!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求你了!安哥!!”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眼镜在挣扎中彻底掉落,摔在水泥地上,镜片碎裂。

“滚开!” 顾安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一挣!王强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道传来,身体不由自主地被甩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痛得他闷哼一声,眼前发黑。顾安看都没看他一眼,继续往下冲,身影迅速消失在楼梯拐角。

“安子!我的儿啊!不能卖啊!” 顾大海这才如梦初醒,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老泪纵横,踉跄着追下去,枯瘦的手徒劳地在空中抓着,“那是你爷、你爹、你妹……几辈子的心血啊!卖了……咱家……咱家就塌了啊!”

顾安冲到医院外凛冽的寒风中,冰冷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却丝毫无法冷却他胸腔里燃烧的、名为绝望的火焰。他毫不犹豫地掏出那个被摔裂了屏幕的手机,凭着记忆,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决绝,用力按下了名片上那个早已烙印在心底的号码。

“嘟……嘟……”

等待音每响一声,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顾安的心跳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他的嘴唇干裂,呼吸急促,像一条离了水的鱼,死死盯着手机屏幕那点微弱的光。

“喂?” 终于,一个略显油滑的男声慢悠悠地从听筒里传了出来,带着一种刻意的慵懒和居高临下的审视,“顾理事长?这么晚了,有何贵干啊?” 正是之前在医院推销“骨髓贷”的高利贷头子,刘金。

顾安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呛得他肺叶生疼。他强迫自己的声音冷静下来,却依然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破音,像绷紧到极致的钢丝:“刘老板……我的厂……菌种厂……你还要不要?”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随即传来一声轻佻的嗤笑,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哟?顾大理事长想通了?怎么,妹妹等不及了?” 那语气里的轻蔑和幸灾乐祸毫不掩饰。

顾安死死咬住后槽牙,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他强忍着撕碎对方的冲动,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少废话!要,还是不要?给个痛快话!能出多少?我只要现金!现在就要!”

“啧啧啧,顾老板看来是真急了。” 刘金的声音带着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厂子嘛……地方倒是不错,就是设备旧了点,行业也……啧,风险不小。这样吧,” 他故意拖长了腔调,像是在享受顾安的煎熬,“一口价,二十万。现金,现在就能点给你。” 这个价格,几乎是趁火打劫,远低于菌种厂的实际价值。

顾安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咙。二十万!那是凝聚了顾家三代人、妹妹全部青春和梦想、全村人脱贫希望的地方!是这个负债累累的家庭仅剩的、唯一能称之为资产的东西!就这么被轻飘飘地压到了二十万!他握着手机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泛白,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咯咯声。眼前闪过厂房里排列整齐的菌架,顾然蹲在菇棚里记录数据的专注侧脸,乡亲们领到分红时憨厚的笑容……这一切,都要被这二十万买断!

“怎么?嫌少?” 刘金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不耐烦的威胁,“顾老板,市场行情就这样。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你妹妹……怕是等不起下一个买家慢慢谈吧?” “你妹妹等不起” 这几个字,像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顾安最脆弱的地方。

顾安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底最后一丝挣扎也熄灭了,只剩下死水般的冰冷和决绝。他对着话筒,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后路的残酷:“成交。带钱,立刻来县医院后门。带上合同。” 说完,不等对方回应,他狠狠地按下了挂断键。手臂无力地垂落,手机滑脱,再次跌落在地,屏幕彻底暗了下去,像他此刻的心。

他靠在冰冷的医院外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五脏六腑的剧痛。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土,扑打在他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只觉得一种巨大的、灭顶般的虚脱感从脚底升起,瞬间攫住了他。卖了。真的卖了。把根卖了。把然然用命守护的东西,卖了。为了救她的命。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血腥味的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两道刺目的车灯光柱撕裂了医院后巷的黑暗,伴随着引擎的轰鸣和轮胎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一辆黑色的越野车嚣张地停在了顾安面前。车门打开,刘金那带着金链子的肥胖身躯挤了出来,脸上挂着一种混合着贪婪和胜利的假笑。他身后跟着两个身材魁梧、面无表情的壮汉,其中一个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的黑色手提箱。

“顾老板,痛快人!” 刘金皮笑肉不笑地走上前,手里抖开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密密麻麻的合同,“看看,没问题就签了吧?钱,一分不少,二十万,崭新连号的票子!” 他示意手下打开箱子,一沓沓簇新的百元大钞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出一种冰冷而诱人的光泽。

顾安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个打开的箱子上,那刺目的红色像火焰一样灼烧着他的视网膜。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纸张。合同上那些冰冷的条款、苛刻的时限、高额的违约罚金……他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乙方签字栏那片刺目的空白上。

他需要一支笔。

几乎是同时,一只枯瘦、布满老茧和裂纹的手,颤抖着,固执地伸了过来,将一支老旧的、笔帽都磨平了的英雄牌钢笔,硬生生塞进了他手里。是顾大海。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出来,此刻就站在顾安身后一步远的地方,佝偻着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份合同,仿佛那不是纸,而是吃人的猛兽。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在痛苦地扭曲、颤抖,泪水无声地、汹涌地从那深陷的眼窝里滚落,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迅速洇开深色的痕迹。他没有说话,一个字也没有,只是那样死死地盯着,所有的哀求、绝望、不舍和无声的控诉,都化作了那汹涌的泪水和塞笔时那固执到近乎痉挛的动作——他阻止不了儿子,却要用这支承载了太多记忆的老钢笔,作为最后的、无力的见证。

顾安握着那支带着父亲体温和泪水的钢笔,手抖得厉害,笔尖悬在签字栏上方,像有千斤重。钢笔冰冷的金属笔夹硌着他的掌心,那熟悉的触感,瞬间将他拉回无数个日夜——妹妹趴在灯下,用这支笔在账本上细细记录每一笔收支,在技术手册上勾画每一个参数,手指被笔杆磨出了薄茧,脸上却带着专注而满足的光……而现在,他要用这支笔,签下卖掉她所有心血的契约。

“顾老板,快着点?夜长梦多啊。” 刘金不耐烦地催促着,手指在钞票上轻轻敲打,发出令人心焦的嗒嗒声。

这笔,重逾千钧。

顾安的喉结剧烈地滚动着,发出艰难的咕噜声。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一片赤红,如同燃尽的灰烬。所有的挣扎、留恋、痛苦都被一种近乎自毁的疯狂压制下去。他不再犹豫,手腕带着一种斩断一切般的决绝,猛地落下!

笔尖狠狠戳在纸上,划出第一笔!那力道之大,几乎要穿透纸背!墨迹粗粝而狰狞,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狠厉。他完全不像是在签名,更像是在用刀刻,用斧凿!手臂带动手腕,每一笔都沉重无比,带着肌肉贲张的颤抖,仿佛在对抗着无形的巨大阻力。钢笔在粗糙的纸张上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汗水瞬间从额角鬓边渗出,汇成冰冷的溪流,滑过他紧绷的下颌线,滴落在合同纸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和未干的墨迹混在一起。

“顾安”两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墨色深重,笔画扭曲,最后收笔的一捺更是失控地拉出去老长,像一道绝望的、无法愈合的伤口,丑陋地横亘在那片象征着出卖的空白上。签完名,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手指一松,那支承载了太多、此刻却显得无比讽刺的旧钢笔,“当啷”一声掉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滚了几圈,停在了刘金光亮的皮鞋边。

“好!顾老板爽快!” 刘金脸上的假笑瞬间绽放,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和贪婪。他麻利地拿起合同,仔细看了看签名,满意地弹了一下纸张,发出清脆的响声。然后,他朝手下使了个眼色。那个拎箱子的壮汉上前一步,将沉重的黑色手提箱“哐当”一声,直接丢在顾安脚边,激起一片灰尘。

“二十万,点清楚了。从现在起,” 刘金拍了拍手中的合同,声音带着胜利者的宣判,“菌种厂,还有里面的一草一木,一只螺丝钉,都跟你顾家没关系了。” 他收起合同,不再看顾安一眼,转身钻回车里。引擎轰鸣,黑色的越野车嚣张地倒出小巷,尾灯的红光迅速消失在夜色深处。

顾安没有弯腰去碰那个箱子。他就那么僵直地站着,像一尊被遗忘在寒风里的石像。目光空洞地落在巷口越野车消失的方向,又缓缓移向脚下那个装着二十万现金的手提箱。那箱子在昏暗中,像一个巨大的、咧着嘲讽嘴巴的黑色墓碑。

“厂……厂子……” 顾大海终于支撑不住,发出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哀鸣,双腿一软,“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他佝偻的身体蜷缩着,枯瘦如柴的双手死死抓住自己胸前破旧的衣襟,仿佛心脏被活生生剜了出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嘶哑哭声。那哭声压抑而绝望,在寂静的后巷里回荡,充满了失去根基的恐慌和深入骨髓的痛楚。

王强踉跄着冲过来,脸上还带着刚才被推搡的痛楚和难以置信的震惊。他看着跪地痛哭的顾大海,又看看像个木偶般僵立的顾安,最后目光落在那只刺眼的黑箱子上。巨大的悲伤和愤怒瞬间淹没了他这个书生。他猛地弯下腰,一把抓起那只箱子,用尽全身力气,像投掷一块肮脏的石头一样,狠狠砸向顾安怀里!声音因为激动和愤怒而尖利变调:“拿着!你的钱!你的救命钱!快去救然然!”

沉重的箱子狠狠撞在顾安胸口,那冰冷的硬角硌得他生疼,也终于将他从那种麻木的僵直中撞醒了一丝。他下意识地抱紧了那个箱子,那沉甸甸的、冰冷的触感,像一块巨大的寒冰,瞬间冻结了他的五脏六腑,又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尖叫!这不是钱!这是他妹妹的命!是用他亲手斩断的未来换来的!

他猛地打了个寒颤,像是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所有的痛苦、悔恨、绝望,在这一刻都被一种更原始、更疯狂的力量压了下去——赎罪!他必须立刻、马上,用这钱去填补他刚刚亲手捅出的、那个名为“失去菌种厂”的巨大窟窿!用这钱,去把然然从死神手里抢回来!

赎罪!必须赎罪!

这个念头如同电流般瞬间贯穿全身!顾安猛地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不再看跪在地上哀泣的父亲,也顾不上身旁痛苦失语的王强。他像一头被地狱之火追赶的野兽,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沙哑到极致的咆哮,抱着那个装满“卖身钱”的沉重黑箱,朝着医院抢救室的方向,跌跌撞撞、却又拼尽全力地狂奔而去!

沉重的脚步在空旷的走廊里发出惊心动魄的“咚咚”巨响,如同战鼓擂在濒死的心上。他跑得那么快,那么不顾一切,身体因为虚弱和巨大的冲击而剧烈地摇晃,有好几次差点摔倒,却又凭借着那股疯狂的执念硬生生稳住,继续向前冲!怀里的黑箱子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墓碑,随着他的奔跑不断撞击着他的肋骨,每一次撞击都带来窒息般的痛楚,提醒着他刚刚亲手埋葬了什么。

走廊的灯光在他剧烈晃动的视野里拉长、扭曲,变成模糊的光带。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钞票特有的油墨味,钻入鼻腔,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带着铜臭和死亡气息的诡异组合。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嘶吼,如同魔咒般反复冲刷着他即将崩溃的神经:赎罪!救她!赎罪!救她!

“医生!医生!!” 他终于冲到抢救室门口,那扇紧闭的铁门依旧如同隔绝生死的闸门。顾安像一头彻底疯狂的困兽,用尽最后的力气,用抱着箱子的肩膀和身体,狠狠地、不顾一切地撞在冰冷的铁门上!

“砰——!!!”

一声沉闷而巨大的撞击声在死寂的走廊里轰然炸响!铁门纹丝不动,巨大的反作用力震得顾安手臂发麻,怀里的箱子差点脱手。他背靠着冰冷的铁门滑坐下来,全身的力气仿佛在这一撞之下彻底耗尽。他瘫软在冰冷的地面上,胸口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拉裂的、嘶哑的喘息,汗水混杂着泪水,糊满了整张因痛苦和绝望而扭曲的脸。他艰难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门上那盏依旧固执亮着的、散发着不祥红光的“抢救中”指示灯。那红光,此刻在他眼里,如同地狱深渊的凝视,冰冷而残酷。

他艰难地抬起颤抖的手,肮脏的、沾着血污和泥土的指甲,一下、一下,徒劳地、绝望地抠抓着光滑冰冷的铁门,发出微弱而刺耳的“滋啦……滋啦……”声,如同垂死的动物最后的呜咽。

“钱……钱来了……然然……哥有钱了……” 他对着那扇毫无反应的门,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破碎得几乎不成语句,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卑微到尘埃里的祈求,“求你……撑住……哥……哥把厂……卖了……都卖了……救你……哥赎罪……赎罪啊……” 泪水汹涌而出,混着汗水,滴落在他紧紧抱在怀里的冰冷黑箱上,洇开一片深色的绝望。那箱子,沉重如铁,冰冷如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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