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刘峥在河堤边那场开诚布公却也难免伤人的谈话后,蔡金妮独自走回工坊临时借用的那间旧仓库。暮色四合,将她单薄的身影拉得很长。她努力挺直脊背,告诉自己这个决定是对的,是遵从内心的选择,可那股属于初恋彻底终结的酸楚,以及面对刘峥痛苦不解眼神时的不忍,依旧像细密的蛛网,缠绕在心头,让她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闷和疲惫。
她推开仓库虚掩的门,里面只亮着一盏临时拉过来的白炽灯,光线昏黄,勾勒出堆积的布料、绣架和设计图的轮廓。她走到自己的小桌前,看着上面摊开的预算表和产品规划图,试图用工作驱散心头的阴霾,却发现自己有些难以集中精神。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脚步声。蔡金妮抬头,意外地看到厂长奚青柏走了进来。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袖子挽到手肘,似乎也是刚忙完厂里的事,顺路过来看看。
“奚厂长?”蔡金妮连忙站起身。
“还没回去?”奚青柏笑了笑,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文件和她脸上尚未完全褪去的些许低落,“怎么样?工坊筹备还顺利吗?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
蔡金妮强打起精神,简要汇报了进度和一些遇到的琐碎问题,比如年轻女工上手慢,某些特殊丝线采购渠道不稳定等。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专业而平静。
奚青柏认真听着,偶尔点点头,提出一两个建议。说完工作,他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靠在旁边的旧桌沿,状似随意地问:“看你脸色不太好,是压力太大了?还是……遇到别的事了?”他的眼神温和,带着一种超越上下级的关切。
或许是压抑的情绪需要出口,或许是因为奚青柏是少数理解并支持她这份事业的人,蔡金妮沉默了一下,没有隐瞒,低声说:“刚才……和刘峥,就是之前处对象的那个邮递员,把话说清楚了。”
奚青柏了然,他没有追问细节,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表示在听。
“他说他支持我,可我知道,他想要的那种安稳日子,和我现在想走的路,不一样。”蔡金妮看着昏黄的灯光,声音有些飘忽,“我知道分开是对的,可心里……还是有点不好受。”
奚青柏安静地听完,沉吟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沉稳:“做出遵从自己内心的选择,通常都不太容易,尤其是在涉及感情的时候。”他顿了顿,看向她,“但蔡金妮,你要记住,一个真正能并肩同行的人,一定是能欣赏你奔跑的姿态,而不是总想让你放慢脚步,或者干脆把你拉回他认为安全的跑道。你现在做的这件事,很有意义,不仅仅是一份工作,更是在挖掘和传承我们本土的文化技艺,是在创造价值。能把个人价值和事业追求结合起来,是幸运的,也是值得坚持的。”
他的话语没有过多安慰,更像是一种理性的分析和坚定的认可。“短暂的情绪低落很正常,别让它影响你的判断和步伐。工坊需要你,孙大姐她们也指望看你。把精力聚焦在值得的事情上,时间会证明你的选择是否正确。”
这番话,像一阵清风吹散了部分萦绕在蔡金妮心头的迷雾。她抬起头,看向奚青柏,他眼中是纯粹的鼓励和信任。一股暖流悄然涌过心田,那份因失恋而产生的自我怀疑和低落,似乎被冲淡了不少。
“谢谢您,奚厂长。我明白了。”蔡金妮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起来,“我会处理好的,不会影响工作。”
奚青柏点点头,没再多说,转身离开了仓库。
收拾好东西,蔡金妮锁好门,走在回家的路上。夜风微凉,让她头脑更加清醒。没走多远,就看到了等在巷口的王美。
“金妮姐!”王美迎上来,挽住她的胳膊,借着路灯打量她的脸色,“你……没事吧?”她显然也听说了蔡金妮和刘峥彻底谈崩的消息。
蔡金妮摇摇头,反而问起王美:“你呢?那些信……有结果了吗?”
王美撇撇嘴,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把妹妹王丽打听来的关于范家的糟心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蔡金妮。“……打着感情的幌子,就是想骗我去当免费保姆!真是恶心他妈给恶心开门——恶心到家了!”
听着王美愤愤的讲述,蔡金妮忽然觉得,自己这点因为理念不合而和平(相对和平)分手的伤感,在王美遇到的这种赤裸裸的算计面前,简直不算什么了。两个姑娘互相倾诉着最近遇到的糟心事,你一言我一语,骂一骂,叹口气,反而都觉得心里畅快了不少。同仇敌忾也好,互相宽慰也罢,这份姐妹般的情谊,是她们在奋斗路上最坚实的依靠之一。
“算了,不想那些臭男人了!”王美最后挥挥手,豪气地说,“咱们把工坊搞好,比什么都强!”
“对!”蔡金妮用力点头,脸上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真心的、轻松的笑容。
回到家,父母都还没睡,显然在等她。蔡大发在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许三妹则在灯下缝补着什么。见她回来,两人都抬眼看来,目光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探询。
蔡金妮放下包,走到父母面前,平静而清晰地说:“爸,妈,我跟刘峥,今天彻底说清楚了。以后,就没这回事了。”
蔡大发沉默地磕了磕烟灰,没说话。许三妹放下手里的活计,轻轻叹了口气,终究还是说:“说清楚就好……你自己拿定主意就行。爸妈……支持你。”
虽然早有预料,但听到父母明确的支持,蔡金妮心里还是暖了一下。
夜里,躺在炕上,许三妹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推了推身边的蔡大发,低声说:“他爸,金妮这孩子……选的这条路,怕是不好走啊。一个姑娘家,这么拼……”
蔡大发在黑暗里叹了口气:“孩子有心气,就让她闯闯吧。总比……总比找个不合心意的,憋憋屈屈过一辈子强。”
话是这么说,但为人父母,哪能不担心。许三妹悄悄起身,披上衣服,蹑手蹑脚地来到女儿房间门口,听见里面还有细微的翻书声。她轻轻推门进去。
蔡金妮正靠在床头,就着台灯的光看一本关于苏绣技法的书,见母亲进来,有些意外:“妈,你怎么还没睡?”
许三妹在床边坐下,拉着女儿的手,摩挲着她因为近期频繁接触布料和丝线而有些粗糙的手指,眼眶微微发红:“妮儿,妈知道你心里有主意,想干大事。妈和你爸不拦着你。可是……妈这心里,就是忍不住心疼。”
她看着女儿清亮却难掩疲惫的眼睛,声音哽咽:“这条路,累啊……你看你现在,忙得脚不沾地,以后指不定还有多少难处。妈是怕你……怕你太辛苦,怕你一个人扛不住。”
听着母亲带着哭腔的疼惜,蔡金妮一直强撑的坚强外壳仿佛被轻轻敲开了一道缝,鼻尖一酸。她反手握住母亲粗糙温暖的手,将头轻轻靠在母亲肩上。
“妈,我不怕辛苦。”她的声音闷闷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累是累点,可我心里是满的,是亮堂的。我不想一辈子就那样……我现在做的事,我觉得有价值。孙大姐她们的手艺不能丢,我也想看看,我自己到底能做成什么样。”
她抬起头,替母亲擦去眼角的泪,露出一个带着泪花的笑容:“您和爸别担心,我不是一个人,还有王美,还有奚厂长支持,还有孙大姐她们呢。再说了,我不是还有你们嘛,家就是我的后盾啊。”
许三妹看着女儿倔强而充满生命力的脸庞,知道再多担忧也无济于事。她只能用力握紧女儿的手,将那份心疼化为无声的支持。这一夜的母女谈心,没有解决任何实际问题,却像一股温润的溪流,悄然滋养了蔡金妮有些干涸的心田,让她知道,无论前路如何,总有一个港湾,永远为她亮着灯,留着门。
窗外,月色如水,桐花巷沉入梦乡。而有些人,注定要在梦想的召唤下,披星戴月,奔赴属于自己的那片星辰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