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城的秋天,没有北方的萧瑟,空气中依然弥漫着湿热和尘土的气息。夕阳的余晖给林立的高楼骨架和遍地开花的工地涂上了一层暗金色的光晕,却也照出了这片土地上最原始的粗糙与喧嚣。
吴钢银提着那个被母亲和岳母塞得鼓鼓囊囊、沉甸甸的包袱,按照妹妹吴钢铁信上写的地址,辗转了好几趟公交车,又步行了将近二十分钟,才在一片泥泞和建材废料的包围中,找到了那个挂着“川渝建筑”牌子的工地。
工地大门简陋,里面塔吊林立,机器轰鸣,工人们戴着安全帽,身影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忙碌穿梭,满身满脸都是灰扑扑的泥浆和汗水。吴钢银站在门口,心里一阵发紧,他很难将记忆中那个在小学操场上英姿飒爽带学生训练的体育老师妹妹,和眼前这个环境联系起来。
他向门卫打听,门卫指着不远处一排用蓝色铁皮搭成的活动板房:“找陈工和吴姐啊?那边,第二间。”
吴钢银道了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去。板房的门虚掩着,他敲了敲,里面传来一个略带沙哑的女声:“谁啊?进来。”
他推开门,一股夹杂着汗味、油烟味和板材特有气味的热浪扑面而来。屋子不大,靠墙放着两张上下铺的铁架床,中间用一块花布帘子隔着,算是分了内外。一个身材明显比记忆中壮硕了些、皮肤黝黑、扎着低马尾的女人正背对着门口,在一个简易的煤气灶前炒菜,锅里刺啦作响。她穿着沾满油漆点和灰渍的旧工装,动作麻利,但那背影,吴钢银一眼就认出来了,是妹妹钢铁。
“钢铁……”吴钢银喉咙有些发堵,喊了一声。
炒菜的女人动作猛地一顿,诧异地回过头。当她看清站在门口、风尘仆仆的二哥时,脸上瞬间写满了惊愕,随即是难以置信的狂喜,手里的锅铲“哐当”一声掉在了锅里。
“二哥?!你怎么来了?!”吴钢铁声音都变了调,几步冲过来,也顾不得手上还有油污,一把抓住了吴钢银的胳膊,眼眶立刻就红了,“你……你咋找到这儿来的?”
这时,里间布帘被掀开,一个同样穿着工装、戴着眼镜、脸上带着疲惫却难掩儒雅气的男人走了出来,正是陈文华。他看到吴钢银,也是愣住了,随即脸上露出真诚而略显局促的笑容:“二哥?哎呀,真是二哥!快进来坐!你看这地方乱的……”
吴钢银看着眼前灰头土脸、明显比实际年龄苍老了好几岁的妹妹和妹夫,再看看这狭窄、闷热、杂乱得几乎无处下脚的板房,只觉得鼻尖一酸,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他强忍着,把手里沉重的包袱放在唯一一张还算干净的木桌上:“爹娘,还有陈叔向婶,让我给你们带点东西。”
“爹娘他们都好吧?涛涛和海海呢?”吴钢铁急切地问,声音带着颤抖。
“都好,都好!孩子也好!”吴钢银连忙说,他打量着妹妹,心疼地问:“你们……你们就在这儿?”
陈文华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扯过两个摞在一起的塑料凳让吴钢银坐:“二哥,你别见笑,工地上条件就这样,临时住住。快坐,钢铁,赶紧再加两个菜!”
吴钢铁这才回过神来,抹了把眼角,赶紧回去重新拿起锅铲,手忙脚乱地又从床底下摸出几个鸡蛋和一把青菜。
夜幕降临,工地的喧嚣稍稍平息。板房里,那张小木桌上摆了几个简单的菜:一盘炒青菜,一盘西红柿炒鸡蛋,一碟花生米,还有吴钢银带来的、向红亲手做的辣酱和酱菜。三个大人围坐在一起,中间摆着一瓶本地产的廉价白酒。
“二哥,路上辛苦,来,我先敬你一杯!”陈文华给三人都倒上酒,端起粗糙的玻璃杯,语气真诚,“谢谢你这么大老远来看我们,还带了这么多东西。”他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划过喉咙,让他咳嗽了两声。
吴钢银也一口闷了,火辣辣的感觉从胃里烧起来。他看着妹夫,又看看忙着给他夹菜的妹妹,问道:“文华,钢铁,你们这两年……到底是怎么过来的?信里总是报喜不报忧。”
陈文华推了推眼镜,苦笑了一下,开始讲述。当初因为超生,被罚了三千块,这在当时是个天文数字。不仅花光了所有积蓄,还欠了债。工作也丢了,在老家实在看不到出路,听说南方机会多,就一咬牙带着吴钢铁出来了。
“刚来的时候,人生地不熟,也进过厂。”陈文华语气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在流水线上干活,时间长,工资也就那样。后来,碰巧认识了一个川省来的建筑老板,看我们俩还算踏实,有点文化,就让我们跟着他干。一开始也是从小工做起,搬砖、和灰……什么都干。”
吴钢铁接过话头,声音里带着一种被生活磨砺出的粗糙:“比在学校带训练累多了,也脏多了。不过,好歹挣得比厂里多点儿。”她给二哥倒了杯酒,“文华脑子活,肯学,慢慢得到了老板信任。这个工地,现在算是归他管点儿事,协调协调材料,看看进度啥的。”
陈文华点点头:“等项目结束了,结算下来,收入应该还算可观。就是这环境,你也看到了,灰尘大了点,没啥休息日。”
“为了生活,没办法。”吴钢铁叹了口气,这句简单的话里,包含了多少无奈和坚韧。
吴钢银听着,心里酸楚更甚。他知道妹妹妹夫不容易,却没想到艰难至此。他想起带来的照片,连忙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来,递过去:“喏,这是涛涛和海海上个月刚照的,爹娘让一定带给你们。”
吴钢铁几乎是抢一般接过照片。照片上,五岁的陈涛扎着两个羊角辫,穿着小花裙,对着镜头笑得腼腆而甜美。快两岁的陈海则虎头虎脑地坐在小椅子上,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前方。
看着儿女熟悉又似乎有点陌生的脸庞,吴钢铁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滴在照片上,也滴在油腻的桌面上。她慌忙用袖子去擦照片,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剧烈抖动起来。
“涛涛……长高了……海海也胖了……”她哽咽着,语无伦次。
陈文华也红着眼圈,凑过来仔细看着照片,手指轻轻抚过女儿的脸蛋和儿子圆鼓鼓的脸颊,喉结上下滚动着,半晌说不出话来。为了躲罚款,为了还债,他们被迫离开了年幼的儿女,将抚养的重担甩给了年迈的父母,这种骨肉分离的痛楚和内心的愧疚,日夜啃噬着他们。
“当时……要不是那三千块钱罚款……债好不容易才还完……”吴钢铁泣不成声,“可往后呢?老人养老,孩子以后上学、成家立业,还有我们自己的养老……样样都是钱啊!在老家那点死工资,怎么够?不出来拼,怎么办?”
板房里陷入了沉默,只有吴钢铁压抑的哭声和工地远处隐约传来的机械声。
良久,陈文华深吸一口气,拍了拍妻子的后背,端起酒杯,对吴钢银说:“二哥,都过去了。最难的时候已经熬过来了。我们打算,等手头这个项目做完,有点积蓄了,就不在工地上吃灰了。”
他眼神里重新燃起一种光,那是一种对未来的谋划和渴望:“我们想在深城接着做点生意。方向都盘算好了,就做房地产相关。”
“房地产?”吴钢银有些疑惑,这个词汇对内地小县城来的他来说,还比较陌生。
“对!”吴钢铁也抹了把眼泪,接过话头,语气变得坚定起来,“二哥你看,这深城到处都在盖房子,这么多新房子,总得有人买吧?我们打算,就去帮人介绍房子,从中抽点成。文华懂点建筑,能看出房子好坏,我脸皮厚,能跟人打交道。我们觉得,这行有搞头!”
陈文华点点头:“虽然也是辛苦活,跑断腿磨破嘴,但好歹是自己给自己干,时间自由点,挣多挣少看本事,关键是,能看到点盼头。”
听着妹妹妹夫对未来的规划,虽然听起来充满了不确定性,但那份在困境中依然不屈不挠、努力向上挣扎的生命力,让吴钢银深深动容。他再次端起酒杯,郑重地说:“好!文华,钢铁,你们有想法,肯干,二哥支持你们!家里老人和孩子你们放心,有我们呢!这杯酒,祝你们早日成功!”
三个粗糙的玻璃杯用力地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一切的心酸、思念、理解与鼓励,都融在了这辛辣的液体里。
板房外,是深城不眠的灯火和轰鸣的工地;板房内,是异乡漂泊者用汗水、眼泪和希望构筑的、关于明天的微小而坚实的梦想。那一晚,吴钢银睡在咯吱作响的铁架床上,听着妹妹妹夫均匀的呼吸声和远处工地的噪音,久久无法入眠。他带来的,是家的牵挂;而他将要带回去的,是游子在南方土地上,倔强生长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