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的花城县,秋风已带上了明显的凉意,但阳光却格外的透亮,仿佛要将积攒了数月的阴霾一扫而空。而对于花城纺织厂的每一个人来说,这个秋天,意味着绝处逢生,意味着汗水浇灌出的硕果,终于盈满了枝头。
车间里,最后一批检验合格的绸缎被打包装箱,工人们看着那码放整齐、即将运往远方的纸箱,脸上洋溢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自豪。整整三个月,从原料断绝的绝望,到临江寻丝的孤注一掷,再到全厂上下不吃不睡、三班倒的疯狂赶工,他们终于抢在交货期限前五天,圆满地完成了这笔攸关生死存亡的订单!
章副厂长站在车间门口,看着眼前的一切,这个一向沉稳的中年汉子,眼角也湿润了。他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翻涌的心绪,大步走向厂办,抓起那部黑色的摇把电话,用力摇通,辗转接到了羊城。
“奚厂长!好消息!全部订单,提前五天,完工!质量全部达标!”章副厂长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洪亮和底气。
电话那头的奚青柏,听到这个确切的消息,一直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咚”地一声落回了实处。他靠在宾馆房间的墙壁上,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将这几个月所有的压力都吐了出来。稳了稳心神,他立刻指示:“老章,辛苦了!全体工友都辛苦了!立刻联系运输队,找最可靠的,日夜兼程发往羊城!这边的一切,我来对接!”
“放心吧,奚厂长!运输队已经联系好了,保证三天内送到!”章副厂长铿锵有力地回答。
挂断电话,章副厂长立刻又投入到紧张的安排中。装车、发运,一切都有条不紊。当挂着外省牌照的加长货车,满载着凝聚了全厂心血的绸缎,轰鸣着驶出纺织厂大门时,不少老工人都忍不住抬手擦拭眼角。
几乎是同一时间,厂办接到了来自北京那家外贸公司的电报通知,订单的尾款,已经全额打入了纺织厂的账户!
资金回笼,货物发出!压在全厂头顶整整三个月的巨石,被彻底掀翻!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全厂,飞遍蚕场,也飞回了桐花巷。压抑了太久的厂区和巷弄,瞬间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熬出来了!他们终于熬出来了!
奚青柏在羊城与章副厂长再次沟通后,做出了一个决定:重奖有功之臣!除了之前承诺的订单提成,厂里还从这第一笔回笼的资金中,拿出一部分作为特别奖金,发放给在此次危机中表现出色、贡献突出的职工和干部!
发放奖金那天,厂办公楼前临时摆开了长条桌,财务科的人忙得满头大汗,脸上却都带着笑。工人们排着长队,一个个上前签字、按手印、领钱。拿到那叠厚厚的、带着油墨香的钞票,许多人手都在抖。
蜀绣工坊的大姐们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算着账,脸上乐开了花。蔡金妮作为寻丝、押运的关键人物,拿到的奖金尤为丰厚。她捏着那个鼓鼓的信封,心里百感交集,这不仅仅是钱,更是对她和所有共同努力的人的一种肯定和慰藉。
“金妮,这下可好了!赶紧回家好好歇几天!”工坊的组长笑着拍她的肩膀。
“嗯!大家都辛苦了!”蔡金妮笑着点头,将信封小心地揣进贴身的衣兜里,感觉那块地方滚烫滚烫的。
蚕场那边,在男职工们的努力下,火灾后的废墟已经被清理出来,开始陆续重建。重建的费用,正是从那个罪魁祸首贾主席家搜出的部分赃款中拨付的。新的蚕房虽然还没完全盖好,但希望已经在焦土上重新萌芽。
蔡金妮没有在厂里多停留,她揣着这笔“意外之财”,脚步轻快地先去了供销社,又转向县里最大的百货公司。她心里盘算着,要买点好吃的,回家和爸爸妈妈弟弟好好分享这份喜悦,也犒劳一下这几个月来辛苦持家、为她担惊受怕的母亲许三妹。
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感觉连空气都是甜的。路过花城农贸市场时,她意外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钟金兰!钟嫂子正和她丈夫李柄荣一起,蹬着一辆崭新的三轮车,车上放着几个盖着白布的豆腐筐,正给沿街的几家小餐馆送货。
“钟嫂子!李二哥!”蔡金妮笑着打招呼。
钟金兰回头看到她,也露出爽朗的笑容:“金妮!领奖金了吧?看你这高兴劲儿!”
“彼此彼此啊钟嫂子,我看你们这豆腐坊生意是越做越红火了,都送货上门了!”蔡金妮看着那辆三轮车,打心眼里为他们高兴。
李柄荣憨厚地笑了笑,额上还有汗珠。钟金兰擦了把汗,语气里带着满足:“柄荣弄的那个小磨豆机帮了大忙,效率高了,就能多做一些。想着方便老街坊,也拓展拓展新客户。”
简单寒暄几句,各自忙碌。蔡金妮看着他们夫妇并肩蹬车远去的背影,心里暖暖的,桐花巷的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生活着。
走进百货大楼,里面灯火通明,商品琳琅满目。蔡金妮感觉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悠闲地、带着纯粹购物心情来逛过了。她先去了副食品柜台,称了两斤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又买了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鲤鱼,打算晚上让妈妈做顿好的。
逛着逛着,就来到了卖化妆品的柜台。玻璃柜台里,摆放着雪花膏、头油、香粉等各式各样的护肤品和化妆品。蔡金妮的目光,被一款白色瓷瓶、上面印着淡雅栀子花图案的面霜吸引住了。上海家化的,牌子很响。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好好照过镜子,没有心思打扮自己了。这几个月,不是奔波在尘土飞扬的路上,就是泡在机器轰鸣的车间里,脸上似乎都蒙了一层灰。如今危机解除,手里又有了闲钱,一种女性爱美的天性悄然复苏。
“同志,麻烦把这个面霜拿给我看看。”蔡金妮对售货员说。
售货员是个年轻姑娘,态度很好,取出样品递给她:“这是咱们这卖得最好的,栀子花味的,可香了,滋润效果也好。”
蔡金妮打开盖子,一股清雅恬淡的栀子花香幽幽散开,沁人心脾。她用手指蘸了一点,在手背上抹开,膏体细腻柔滑,感觉确实不错。
“多少钱一瓶?”
“五块八。”
这个价格不算便宜,几乎相当于普通工人好几天的工资了。但蔡金妮想着母亲常年操劳,双手粗糙,自己也该拾掇一下了,刚想开口说“要两瓶”,一个尖锐又带着浓浓鄙夷的女声就在旁边响了起来,像指甲刮过玻璃一样刺耳:
“啥面霜?要五块八?!抢钱啊!女人家家的,擦这些玩意儿干啥?贪图享乐!一点都不晓得勤俭节约!正经女人谁擦这个?擦这些的,都是不正经的!放在旧社会,那是要浸猪笼的!”
这话一出,整个化妆品柜台附近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正在挑选商品的姑娘、女士,包括那位年轻的女售货员,脸色都变得异常难看。这地图炮开得,简直是把所有爱美的女性都骂进去了!
蔡金妮也皱起了眉头,和周围其他被冒犯的姑娘一样,带着愠怒和好奇,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只见说话的是一个年轻女人,穿着件半新不旧、颜色土气的碎花罩衫,梳着两条麻花辫,脸上带着一种莫名的优越感和刻薄。而站在她旁边,一脸尴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男人,正是几个月不见的刘峥!
刘峥和这个名叫孙希儿的姑娘,经他母亲极力撮合,结婚快两个月了。刘母本以为娶了自己千挑万选的“老实本分”的儿媳,儿子就能收心过日子,可没想到,这孙希儿不仅观念陈旧,说话还不过脑子,常常让刘峥在外人面前下不来台。两人感情平淡,甚至有些别扭。今天刘母特意趁着刘峥休息,硬让儿子带儿媳出来“玩玩,培养感情”,结果……
刘峥此刻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他原本百无聊赖地跟在孙希儿身后,目光随意扫视,却不期然地在人群中看到了蔡金妮。几个月不见,她似乎清瘦了些,但眉眼间的神采却更加明亮动人,尤其是在这摆放着精致商品的柜台前,她拿着那瓶白色面霜细细打量的侧影,在灯光下仿佛会发光。
他正看得出神,心里五味杂陈,孙希儿那番“高论”就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刘峥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又羞又怒,只觉得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
“你胡说什么!快闭嘴!”刘峥压低声音,用力拽了一下孙希儿的胳膊。
孙希儿却丝毫不觉,反而拔高了声音:“我哪胡说了?本来就是!五块八买这么个小瓶子,不是败家是啥?你看她那样儿(她指向蔡金妮),一看就不是会过日子的!峥子哥,你可不能学那些歪风邪气!”
“我让你别说了!”刘峥彻底火了,声音也大了起来,“你不买东西就出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我丢人?我说实话丢啥人?我看你是被这些狐狸精迷了眼了吧!”孙希儿口不择言地嚷嚷起来。
周围一片哗然,指指点点的声音更多了。蔡金妮听着那些不堪入耳的话,看着刘峥那副窘迫又愤怒、却拿身边女人毫无办法的样子,心里只觉得一阵荒谬和彻底的释然。她曾经的那点不甘和遗憾,在此刻烟消云散。
她甚至连一丝看热闹的兴趣都没有了。平静地转回身,对脸色同样不好看的售货员清晰地说道:“同志,这面霜,我要两瓶。麻烦帮我包起来。”
说完,利落地数出钱放在柜台上。然后,她提起放在脚边的肉和鱼,拿着包好的两瓶面霜,挺直脊背,目不斜视地从那对仍在拉扯争吵的男女身边走过,仿佛他们只是两个无关紧要的噪音源。
走出百货大楼,秋日明亮的阳光洒满全身。蔡金妮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将身后的嘈杂与不堪彻底隔绝。她摸了摸兜里给家人买的东西,想着晚上家里温馨的饭菜香,想着厂子终于渡过难关,想着未来或许可以期待的新生活,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扬起。
她迈着轻快而坚定的步伐,向着桐花巷的方向走去。身后的纷扰,与她再无干系。她的路在前方,在那个充满烟火气和温情的家里,在那个重新焕发生机的纺织厂里,在她自己用双手创造出的、越来越清晰的未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