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魏广德和张居正把这次筹划的改革事项一桩桩一件件摆在冯保面前,只见他双眉已经肉眼可见的拧成了“川”字。
皱纹很深,显然此时他内心极不平静。
不过养气功夫很好,并没有因此就打断张、魏二人的讲述。
等所有的话都说完,冯保这才盯着张居正说道:“叔大,之前你和我说的可不是这样。”
“咳咳.....”
张居正微微低头,随即又抬头正视冯保说道:“双林兄,之前是我想的简单了。
可真正开始做起来才发现,民间疾苦,就算按当初一条鞭法改革,也只是杯水车薪,特别是丁役。
如果不能解决,百姓依旧有破家之险,这才和善贷一起商议如何让百姓摆脱这样的环境。
此摊丁入亩法甚妙,有土斯有财,所谓财富都是土地里种出来的。
你看城里打工者众,整日忙碌也不过混一顿温饱,若还从其手里要丁税,那只能逼迫他们成为流民了。
丁役尽数摊入田亩之中,地方杂派也都编入一条鞭法,届时百姓只需要向地主上缴地租即可,官府就没法伸手针对百姓收税,日子当可大好。
而地主和官府接触,也因其家世可免于酷吏刁难,如此对吏治也有好处。”
“法子好是好,就是真颁行,这士绅豪族还不闹翻天,这京城官场怕有一场大动荡。”
冯保没提那些自耕农,明初很多,但此时已经减少大半了。
特别是江浙一带,嘉靖朝闹倭寇的时候,不少自耕农为了应付官府摊派,主动把土地卖给了豪族,只保留耕种权。
“这么搞,那些士绅怕是不会答应。”
冯保思考后还是摇头,“虽说朝廷是皇帝说了算,可还要士大夫们帮忙看着才行,不然皇爷也忙不过来不是。
你们这么搞,可是把人都得罪了。”
“此事,确实士绅们有损失,不过朝廷也不会不予补偿的。
如今开海,朝廷也在筹划鼓励工商发展之策,虽然叔大兄先前说有土斯有财,可善贷以为那都是老黄历了。
现今比富,地主能比得过商人,商人有比得过海商否?”
魏广德插话道。
政策说到底就是平衡,一条政策下来,得让两边都能接受,不能只是一边受益而另一边利益受损。
出现这种情况,那就得想办法从其他地方补偿。
损失和补偿,肯定就得是朝廷拿下认为最有利的一面才行。
把农民从赋役制度下解放出来,是魏广德想到的办法。
以后的农民,如果没有耕地可种,那就可以入城做个工人去,工商业发展才有源源不断的人力资源。
工业解决农村富余人口就业,就能保证社会稳定。
而如果还有以前的赋役制度,把人定死在田地里,对经济发展是不利的。
“让他们经商?”
冯保眼睛一亮,经商好,进出海关的货物都要交税,而关税一半进内廷,自然是大好事儿。
“可他们会干吗?买地收租,什么都不用干就能坐收银子进项。”
冯保又担心道。
“所以让他们觉得土地产出偏少,还不如经商来钱快,不就行了。
王朝更替,多是因为土地兼并,百姓流离失所导致。
试想流民遍地衣食无着,可不就一点就燃。
各朝各代都想改变这种局面,可根子上的事儿,大家都盯着那点有限的土地,如何改的过来。”
魏广德开口说道:‘此事一旦做成,将士绅们的注意力从田地转移到经商方面,朝廷只要适当向自耕农倾斜,虽不敢说王朝永续,可创造一个超三百年的大兴王朝还是有机会的。’
“善贷慎言。”
魏广德话音落下,张居正就马上急道。
“这话别再说了,你心我知道,此事除了我们三个不会有第四个人晓得。”
冯保也开口说道。
二人的谨慎,魏广德颇不以为然。
如果皇帝是嘉靖帝,他这话是万不敢说的。
可现在是万历皇帝,朱翊钧性子虽然还未定,但教导这么多年,他看事物的深度还是有的,不会被话语里表面的东西糊弄过去。
魏广德这话,其实以前虽然没有和小皇帝明说,但意思却已经点透了。
魏广德曾专门给朱翊钧布置过这么一堂作业,就是让他自己细算历代王朝延续时间。
小皇帝查阅古籍后得出的结果是:秦朝,16年;西汉,210年;东汉,195年;三国,60年;西晋,36年;东晋南北朝,264年;隋朝,37年;唐朝,289年;五代十国,53年;北宋,167年;南宋,152年;元朝,97年。
混乱王朝剔除,大一统王朝没有超过三百载的。
最接近的王朝,也就是李唐王朝了,可最后十来年其实也已经名存实亡。
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把小皇帝朱翊钧吓了一跳。
是的,就是被吓到了。
大明建立至今已经210年了,按照这个规律,岂不是最多还有8、90年。
现在小皇帝还年轻,还能在做几十年皇帝,那算下去,到他孙子辈,怕就可能是亡国之君了。
对国祚的看重,没有比皇帝更关心的,实际上当时朱翊钧就已经在考虑这个问题。
天启和崇祯都是光宗之子,还真就是他朱翊钧的孙子。
原本历史上万历皇帝到底有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魏广德不得而知,但从万历皇帝搬空太仆寺常盈库进入内帑,成为皇帝的私钱看,多少是有防备的。
钱在内帑,皇帝就可以随意使用。
但是他对福王的赏赐过甚,却也是间接推动明王朝崩溃的原因之一,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实际上,万历皇帝留给光宗和天启的内帑多达两千万两,这也是光宗到天启六年内帑能够拿出2645万两银子的原因。
至于明史记录万历帝内帑六百万两银子,或许是把其余窖藏白银当做常盈库资财而略去。
反正现在朱翊钧多少是意识到这个问题了,而他对魏广德问策,魏广德给出的答案就是“改,大改”。
这,还是在三年前,张居正筹划清丈天下田亩时魏广德搞出来的事儿,就是想让小皇帝意识到局势的危急。
不过这种情况下,魏广德也没再多话。
“你宗室问题又怎么扯进来了?”
冯保接着又看向他们,有些狐疑的问道。
张居正也做了解答,朝廷因为清丈后不打算延续太祖定下的岁入2950万石粮赋之策,而是按照太祖定下田税收取赋税,进而国朝财政猛增。
收入增加,宗室对禄米是必然要发难的。
而且,因为收回地方摊派的权利,为了安稳地方,还得考虑给地方上一些好处。
把杂税和徭役合编入一条鞭法,把地方吏员至于吏部管理发放俸禄就是其中之一,还有就是增加官员俸禄,给散阶和勋阶定下俸禄,相当于给官员增加工资,但又没有破坏太祖定下的俸禄制度。
至于丁税的加入,在张居正口中自然就是内阁考虑为小皇帝增加威望的举动。
“滋生人口,永不加赋?”
听到国朝最新的人口统计,居然不是接近六千万人口,而是超过九千万,冯保也是忍不住咋舌。
要知道,以前徭役和丁税都是留给地方的。
报上来人口还不到六千万,就五千万多点,但实际上却是九千万。
虽然丁税主要是男丁纳税,但一次也可以推测出应税男丁的人数,绝对比报上来的多得多。
想到这笔银子以前都被地方官员给贪墨了,冯保难免咬的牙痒痒。
“丁税摊入田亩,那国朝一年能增加多少收入?”
虽然有九千万人口,但其中还要扣除妇女、儿童、老人、军户、士绅、贵族和尚道士等免税人口,剩下的总量也不会少,两三千万肯定是有的。
想到大明定下的丁税,成年男子是每年七钱,这得是多少银子啊。
当然,这也只是他们坐在这里计算的数字,下面官员其实根本收不上来这么多。
因为明朝的户籍制度,让分户变得很难。
所以经过二百年繁衍,洪武朝许多本来就几口人丁的“户”此时名下人口可能已经是几十上百人。
而他们在向官府上报人丁的时候,当然不会据实上报,打点负责的官吏,人丁就变成六七成,之后这笔丁银再分摊。
在其中,难免还有愿意服徭役的,比如一些轻省的徭役,如给官老爷抬轿子、看门等,服役就可以免丁税。
毕竟,明朝的丁税其实就是从徭役中分派出来的。
官员品级到了,官府要配轿夫,两人或四人,也可折银自雇。
魏广德一直都是折银,他家里有人做这些事儿,可有些小门小户的官员上任,没那么多人手,就得用这些服役之人做下人。
在明朝中后期,因为这种简单的分摊方法闹出个幺蛾子,让官吏为此灰头土脸,毕竟各家各户情况不同。
有些人家富足,分摊这点银子不难,而对于穷苦的族人,分摊这点银子可就非常艰难,于是族内矛盾爆发,被拱出来,参与的人都落不到好果子吃。
于是,中后期,在分摊丁银的时候,又增加了家庭财富的分配。
大致是四六开,四成丁银直接按人头分摊,剩下部分按各家财力再分摊,富裕的多出点,穷苦的少出点,也算是族里的帮扶政策。
这种情况下,族长和甲长里长的地位也得到提高,最后就是丁税减少。
明朝许多隐户,其实也就是在这里面。
所谓隐户,并非是躲进山里,而是就在身边,只不过官府文书上没有记录。
据说,江浙一带隐户盛行,有些地方甚至达到十比一的程度。
“当有千万两,不过自此以后朝廷也不能再勾徭役了,以后发大工就得从这笔银子里出。
所以,一条鞭法后,田赋和丁银最好还是分开记录,方便收支。”
魏广德开口说道。
张居正改革时,只是把部分徭役摊派编入一条鞭法中,但仅如此,就在两年时间为大明朝廷留下三百万两盈余。
这还不包括因为考成法和整顿驿站中涉及兵部的部分,这些银子以前都是太仆寺常盈库收支。
在嘉靖朝时,常盈库每岁结余约十六万两,而到了万历初年猛增至四十余万两,其中既有边境战事减少,因为战马损失小而节省下来的马价银,也有整顿驿站剩下的驿马银。
万历朝战事减少,战马损耗也小,据说常盈库二十年时间就积攒千万两白银,使太仆寺常盈库库银高达二千余万两。
后世都说张居正改革是大明朝廷财政盈余千万两,其中约五百万两实际是常盈库存银,而户部太仓库当时存银七百余万两,当期应支出三百余万两,结余三百余万两。
两年时间,不仅实现收支平衡,补上亏空,还能结余三百余万两,可见当时因为把徭役摊入田亩后朝廷实际收入有多高。
而在此以前,徭役都被视为地方收入,不解朝廷。
听到魏广德爆出千万两丁银的数字,张居正还好,老早就已经计算过,或者说内阁阁臣早就已经算过这笔账了,但就是冯保已经面色潮红。
好吧,困扰大明朝廷数十年的财政赤字问题,似乎在一条鞭法改革后就会彻底解决。
不止于此,还能有数百万两银子的盈余。
户部已经空荡荡的老库,很快就会因为有这部分收入而再次充裕起来。
“双林兄,虽然增收千万两,可别忘记还有开支。
对那些人来说,这就是赤裸裸从他们口袋里抢钱。”
魏广德提醒道。
“嘶......
总算知道何为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呵呵......
给地方官吏纳入吏部,由朝廷发俸禄的事儿,肯定没有问题,官员们加俸也没问题。
这笔银子,还能剩下一半否?”
冯保开口问道。
明朝州府县等官署有上千个,官职多少不定,但约莫着这样的公务员还是不到二十万人。
按每年每年二三十两银子计算,冯保估摸着能剩下四、五百万两银子。
“差不太多。”
张居正思索片刻后答道。
“我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把宗室问题提前说定,就是怕他们闹将起来。
也是,朝廷增收如此之多,他们肯定是要闹的。”
冯保低头思索,好一会儿才抬头说道:“此事太大,我没法答复。
待明日进宫禀报,估计皇爷和两位太后还会召见你们,那时候才是关键。
放心,我一定站内阁一边。
此事办成,我大明无忧矣。”
闻言,张居正和魏广德对视一眼,都微微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