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承荫又不禁想起杨琴英，她曾锦衣华服、环佩叮当，在集园艳压群芳，举手投足，媚骨天成，他回想起空袭那日，她在街上毫不慌张，她轻易答应了作证的请求，还说一定会离开集园，彼时他却不知她爱女新丧，再无可恋，早已预备弃绝生命，她言下之意并不是离开集园，而是离开这让她伤透心的人世间。如今她洗尽铅华，挣脱牢笼，抛弃“蓝雾”的花名，重新做回杨琴英，她的眉目间重新有了对未来的希望和憧憬，他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亲身经历了一切之后，胡承荫无比庆幸自己参加了那次去集园的社会调查，可他也始终清醒地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千千万万个“玉大椿”和“杨琴英”，然而此时此刻，他再也不会觉得无力和无望了，正如涓涓细流终将汇成浩瀚江海，对于在苦难中挣扎求生的弱者，没有无意义的善举，今后他一定要尽他所能，能帮一把是一把，能救一个是一个！
火车开到昆明时，月光如碎银般洒在万物之上，出了火车站，街上行人已然不多，“三剑客”十分默契地没有拦黄包车，而是一路漫步回去，没走多远，眼前的一片蓝色花海便将他们包围，在他们离开昆明的日子里，道路两边的蓝花楹都悄然开放了，小小的花朵密密匝匝地簇拥在一起，在树枝末端形成一个个饱满的花球，五片蓝紫色的花瓣围绕着中央淡黄色的花蕊，在莹白的月光下竟像是一颗颗小小的珍珠。
春夜的风温煦袭人，一簇簇花朵簌簌飘落，落英缤纷，美轮美奂，远远望去，空中如同弥漫着如梦似幻的蓝色雾气，美得令人心折。夜幕下的三人静静地看着，缓缓地走着，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使他们的脑海里浮现出同一个人，她的风姿和神韵，就如同这蓝花楹一般，历尽苦难却仍旧清雅傲岸，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心照不宣，只在这繁花锦树之间步履坚定地向前走去。
附：昆明云津市场集园妓女蓝雾社会调查问卷
询问者胡承荫
填表时间一九三九年四月二十九日
被访者蓝雾（花名）
工作地址Km市云津市场
现在住址被访者已离开集园，故保密
年龄二十七岁
诞生地蒙自水田乡
曾经工作种类伶人、妓女
何人介绍因遭构陷被罚入集园
作妓女前做何事唱戏（滇戏、京戏）
在集园工作多久七年
晚上何时开始工作傍晚
早上何时止工时间不定，取决于嫖客多少、是否过夜
其间何时休息及多久夜里或凌晨嫖客离开后方可休息，时间不定
一年休息日数全年无休（春节及其他节日均包括在内），若生病视病情程度而定，鸨母会想尽办法逼迫工作
做妓女外兼做何事无
会何手艺缝补、刺绣
从多大年纪开始出来挣钱六岁学艺，九岁登台
每月得多少钱两三百元（大部被鸨母拿走，嫖客向集园管理员购买茶围票、夜度票和出局票，嫖资不会直接到妓女手中，而是按月由鸨母发给）
为什么出来赚钱家境贫困，六岁被卖给戏班子
家中必须您帮助过日子么六岁之后和家中断绝往来，进入集园之后需供养女儿
您出嫁时多大年纪未出嫁，二十岁出嫁前夕未婚夫被恶霸打死
一共生过多少子女育有一女七岁亡故，在集园曾流产三次
一共做工多少年六岁进入戏班，登台十一年，妓女七年
先后换过几个工作地点三个（泸西县茶楼、昆明新滇戏院、云津市场集园）
集园多久组织一次体检对外称半年，实则不定
每天接待多少客人少则八至十人，多则十几人，甚至二十人以上
挣钱最多时每年收入多少三五千元（大部留给女儿，其余接济经济穷困的妓女）
现在一共积蓄多少并无积蓄，大部寄给女儿，集园许多妓女因精神苦闷，
染上大烟瘾，将收入挥霍一空
去年去过当铺么，当何物曾将嫖客赠予的珠宝首饰送给穷困妓女去当铺换钱
每月饭费三五百元，有部分出局外食情况
每年衣帽费自做者多少买现成者多少上千元，鸨母强制花销，自行从收入中扣除，大部去裁缝铺做，其余买现成
每月房费住在集园，收入鸨母抽成，无需房费
每月燃料费煤油统一由集园购买，从妓女收入中扣除
灯火统一由集园购买，从妓女收入中扣除
每月添用具费无定额
每月烟费及种类几十元不等，大重九、金马等品牌
每年茶叶费几十元不等
每年卫生费（胰皂牙刷牙粉等）几十元至百元不等
每年装饰费（头油、粉、首饰等）部分集园强制购买，费用从妓女收入扣除，部分嫖客赠予
全年医药费无定额
全年酬应费出局花销由嫖客负担
全年交通费百元以上，大多时候用黄包车出行
此外何种杂费及多少费用洗涤费（公娼缴纳防治梅毒的费用）
为女儿购置服装、礼物等，每年几百元不等
全年自己费用总计大部留给女儿，自己花销几百元
家中共同生活之人口年龄及职业女儿（七岁去世）
家中若有年幼儿童何人照管曾将女儿交由泸西县友人照顾（已去世）
每年回家几次无家可归
大约认识多少字会写自己的名字，认识数目字，戏文里的字认识一些，日常阅读仍旧有困难。
念过书么多久跟什么人学的没念过，戏班里师父师兄师姐教的
闲暇时做什么绣花、看戏
可曾因病歇工多久曾因流产险些丧命，歇工一月
身体强健么头风、腹痛（疑因流产所致）
信何神不信神佛
注意事项：
虽然本次问卷仅为妓女蓝雾个案，但通过询问得知集园如下相关信息：
集园妓女大致年龄范围为十五六岁到三十出头。
集园妓女按照容貌和年龄区分，茶围票、夜度票和出局票的费用多者可相差十倍以上，因此有妓女生活奢靡，有妓女极端穷困，以夜度资为例，较受欢迎的妓女一次收入可购买十斤猪肉，而年老色衰的妓女则两斤猪肉都买不上。
昆明妓女营业大致有如下方式：集园公娼、明娼（民宅监视户——门口有粉地绿书标牌，受警察监视，公开营业）、暗娼（民宅钓台、街头揽客、旅馆上门揽客、旅馆长期包房、旅馆临时出租床铺等）。
昆明女性开始妓女生涯大致有如下原因：孤苦无依、灾荒流落（自然灾害、军阀战祸、兵匪肆虐、赋税沉重）、遭人拐卖（农村妇女被人贩子拐卖——赶高脚骡子、城里主妇对家中年轻婢女拈酸吃醋，将其卖给鸨母）、卖身偿债、失业流落、自甘堕落等。
鸨母折磨妓女的方式：不会造成皮肉外伤的多种刑罚、逼迫妓女堕胎、为停止月事逼迫妓女坐冷水盆、剥夺重病高龄妓女的治疗与饮食，任其自生自灭。
妓女患性病的比例：九成以上都得过，多为花柳病（梅毒）。
集园妓女大致有如下结局：女子感化院（学习缝纫、刺绣等技艺，以求自力更生）、嫖客为其赎身（做妻做妾）、病死、被杀（嫖客争风吃醋、嫖客抢劫财物）、服毒（鸦片）自尽（嫖客变心、嫖客凌辱）等。
此外，填写此问卷时，被访者蓝雾业已离开集园，开始新生活。
本问卷所有内容仅适用于一九三九年四月前，特此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