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十二
午后嵇隐睡醒,一推开门,又听见了那声熟悉的“阿兄”。
唐今抱着几枝红梅站在雪里,和往常一般轻声唤他,甚至那双浅色的眸子还跟往常一样微微弯起,晕开柔软又清澈的笑意。
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就好像她仍旧是他那个柔弱不能自理,乖巧黏人又常常坦率得让他羞恼的阿弟。
可胸口原本已经湮灭的种种情绪在看见她的那一刻,又悄无声息地卷土重来,如同一层厚重的灰霾般笼罩在心口,勒得心脏无法呼吸。
是怒火吗?
好像是,又好像不仅仅是。
嵇隐无法分清。
幼时阿父曾经教他,不要为了那些不值当的人和事付出太多情感,他也确实很久没有像现在一样,产生如此多如此浓烈的情绪了。
所以他分不清,此刻那些闷闷堵塞在胸口的情绪都是些什么……
可眼前人也只是一个不值当他付出情绪的骗子而已。
嵇隐闭上了眼睛,嗓音沙哑:“滚。”
这是最后一句他还愿意主动对她说的话了。
唐今眼睫颤了一下,好半晌,“我有逼不得已的苦衷……听我解释好吗,阿兄……”
嵇隐重新睁开了眼睛,那双幽紫色的眸子平静注视着她,可他口中吐出的话语,却冰冷讽刺地戳破了她那番可笑的托词:
“什么样逼不得已的苦衷,需要你女扮男装接近一个与你毫不相干的人,诈取同情骗吃骗喝?”
唐今一时哑口。
是啊,无论她有着怎样不得已的苦衷……可那些都与他无关不是吗?
看着她无言以对的模样,嵇隐又一次闭上了眼睛。
再次睁开眼,那双幽紫色的眸子也就彻底冷淡了下去,“今日之内将你的东西收拾好搬走,明日还留在你那间屋子里的,我会全部当作柴火烧了。”
说罢,嵇隐不愿再看她,径直从她身边走过,去了厨房。
唐今静静站在原地,好一会都没有动。
不知过去多久,嵇隐又听见了身后有脚步声,最后一点耐心也被耗尽,“不要逼我告官。”
可回应他的是一句轻轻的疑问——
“阿兄要如何告官?”
嵇隐一顿,回头。
唐今慢慢走进厨房,将手里那几枝红梅放到了灶台上,因背着光,她半张脸都压在阴影里,叫人瞧不清神色。
“阿兄与我签了房契,虽未到官府盖印,可有第三人见证,周围人也尽知我与阿兄关系要好,这房契绝非我逼着阿兄签下的……”
“我住在阿兄的宅子里,合情合理。”唐今抬眸看向面前青年,“阿兄要以何种由头告我呢?”
嵇隐怔怔看着她。
这时他才想起,早在最开始那一月的租期过了后,她就拉着他去重新签了一份长达一年的契约……
看着面前表情神态完全陌生的唐今,嵇隐面色隐隐发冷。
所以这才是她的真面目是吗。
但嵇隐很快就想到了可以驳斥她的地方:“可你——”
“可那契约上也没写我是女是男,”唐今淡淡打断他的话,“第二次找的那位见证人,你也没问过,她是否知晓我是女人,不是吗?”
第二次签契约时,她说上次那个老秀才看不起他,不是个好人,就重新找了一个人见证。
那人是她找的,他只听过那人名字,知晓对方是县内一个有些名气的医师,便没有多想……
即便多想了,他那时也不会刻意问医师是否知晓她应是个男人……所以她那时起就在算计。
嵇隐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耳根也因为胸口翻涌的怒火而逐渐染红,“周围邻里都知晓的!”
唐今没什么情绪地挑了下眉毛,下一刻骤然逼近他,“知晓什么?”
嵇隐下意识后退,一个不慎后腰撞在了灶台边角上,顿时拧眉闷哼了一声。
唐今动作顿了顿,停住脚步,但片刻后,她还是将那番话说了出来:
“他们可知晓你明知我是女人,因想私下与我欢好又怕被人说嘴,才要我在外头扮作男人?也是因此你才会给我如此多的好处——每月极低的租金,和每日不要钱的饮食?”
嵇隐已经被她这一番不要脸的话彻底气红了脸,咬着牙,“没根没据的话,你以为你这么说,县令就一定会信?”
会不会信唐今不知道,但是……
唐今告诉他:“阿兄,我有秀才功名在身的,前不久我还又刚好卖了一幅画给县令大人,帮了她一个小忙……”
“阿兄,你觉得在你与我之间,县令大人会选择帮谁呢?”
她没说信,而说帮。
想也知道了,一个声名狼藉的花楼丑厨郎,一个年轻有为前程似锦曾经还帮过她的秀才生……
嵇隐胸口剧烈起伏,他死死咬唇看着面前的唐今,终于还是忍不住,抬起手扇向她那张可恶的脸。
唐今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别说,能把馒头揉得那么香的力气小不了,唐今又偏头避了一下才躲开这一巴掌。
但嵇隐也不肯罢休,没扇着她,他就捏拳狠狠在她肩上捶了一下。
……还挺痛的。
但也不至于让唐今怎么着,转过头正想继续跟嵇隐说点什么,却又看清了他此刻的模样。
因为面上那可怖的青斑,无论什么表情他做出来都是很不起眼的,便是唐今平日也需要仔细观察才能辨清楚他在想什么。
可此刻……
他的表情却完全不用唐今去费心分辨。
那双幽紫色的眸子周围红了一圈,像是幼鸟羽毛一样的长睫不断颤抖,他死死瞪着她,也死死咬着唇,唇瓣上鲜红的血珠颗颗渗出,眼里盈着的那些水雾却还偏不肯掉出来。
“无赖……”
唐今默然。
她确实是在耍无赖。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就只是懒得再花时间去找一个这么好的房子了——哪里还能找到一个这么好的房子呢?这可是月租只要五十文的房子,还临近县衙州衙官员们的住处……
而且大雪天的,搬家多不方便啊。
唐今就只是因为这么想而已。
就只是因为这么想,她就这样对待了他。
唐今敛下了眸子。
良久,她低声开口:“我未曾想过要伤害阿兄……当初确实是囊中羞涩,别无他法,才用了这样不堪的法子……”
“后来我也想过要与阿兄坦白的可是——”
她注视着嵇隐的眸子,声音又渐渐哑了,“可是我每每看着阿兄,又怕阿兄知晓一切后,会像现在这样怨我、厌我……不愿再做我的阿兄。”
唐今逐渐松开他的手腕,“阿兄,我在这世上已没有亲人了,我说想认你作阿兄,是认真的。”
嵇隐的瞳孔在微微地收缩颤抖,她松开手后,他的手就慢慢垂了下去,没有再来打她。
那一双盈满水色的眸子注视着她,有憎恨,有气愤,也有更多唐今看不懂的情绪。
她分不清他此刻在想什么,是有被她方才的那一番话语打动,还是依旧怒火中烧气得只想要她滚。
忽地,他用力抓起一块抹布狠狠砸到了她肩上,声音涩哑:“滚……”
唐今再去看他,他已经别过了头,只瞧见他颤抖得厉害的眼睫,却看不清他脸上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
唐今沉默了一会,还是离开了,留给他一个人冷静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