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耶律淳原先的估计,此等边境外交上的难题,一定会让徐三为难,而在这样的难题中,无论是他与对面的宋使中哪一个人想要放水,便就可以试探出了两人之间有旧的证据。
但他却没想到,徐三轻而易举地解决了这个问题,并且合情合理,看不出任何外在的其他问题,他也只好衷心地击掌叫好:“徐统军此言,合情合理,亦合法度盟约。杨钤辖有理有据,也是个通情达理之人。想我大辽之南京道,日后要与大宋河北、尤其是与高阳关路友好相处,一定是没有问题的。来人,这午宴有没有备好啊?”
“回禀王爷,都在后院准备好了。”
“来来来,带各位移步后院。”
自古以来,酒宴便就是试探人的最佳场合。都说“酒后吐真言”,想要知道内情,可以使着劲灌酒就好;当然,有控制力的人却可巧借“酒桌无真话”的技巧,和你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地来回转圈,看似什么都说了,实际又什么都没讲。
早就洞悉一切的秦刚,俨然成了这次酒桌上的把控者:辽人这边,他是仅次于耶律淳的二号人物,又仗着武将的豪迈人设,便于在桌上嬉笑怒骂;宋人那边,他也以同是汉人的身份,与杨应询等人称兄道弟,推杯换盏。不过,因为今天没有郭啸为他挡酒,很快便就喝得有点上脸,也比以往更是兴奋了不少。
反倒是杨应询对此却略有不适,一则他自身不太喜好这种场面,二也是多少有点担心会被人看破自己与秦刚早就熟识的真相,基本上只能十分被动地闷头喝酒而已。整个场面只能全靠随他过来的两个副使官员撑着。
耶律淳见此心里甚喜,便连使眼色,暗示自己安排的几个人加紧盯着秦刚,最好能够将他灌醉,以便能够从中寻找到机会。
酒一喝多便易出事,就在秦刚再一次敬到杨应询时,看到对方还是不甚积极的样子,便借着上头的酒劲拍起了桌子:
“杨钤辖,今天某一进来,就被你找碴说某缺书少礼,现在这酒桌之上,某给你来补礼了,怎么?嫌某的礼还不够吗?”
这番无名火倒也中了杨应询之意,他却没有退让的样子,而是针锋相对地说道:“吾大宋乃衣冠之治之邦,礼仪之大故称夏,服章之美谓之华。然饮酒对酬,唯求各自尽兴耳,吾虽不胜酒力,但避席、叩指等礼皆无缺失,唯有浅酌,亦尽心也,何来失礼之说?”
秦刚则不理会他的辩解之词,只是指着案前未饮尽的酒杯斥其为“鼠胆之辈”!
杨应询则傲然称“拼酒乃莽夫也”!
两边一下子剑拔弩张起来,搞得耶律淳也一时也顾不得他们的态度是真是假,赶紧劝解,又叫人把秦刚拉回来,好言相劝道:“徐统军何苦动气,饮酒本是为了高兴。孤陪你喝几杯!”
酒宴上闹出了这么个风波,接下来的气氛也就弱了许多。很快,杨应询等人以来时路途劳累为由,向耶律淳告罪先回驿站休息。然后其他的一些辽国属官也陆续告退,包括耶律淳安排的人都退了。
“来来来!徐某再敬王爷一杯!”秦刚的动作已经有点僵硬且不连贯,就连举到耶律淳面前的酒杯也有些控制不住差点要洒出来。
“徐统军……”耶律淳开始有点担心徐三今天是否真的喝多,忍不住伸手过去扶了一把,指尖刚触及其衣袖,却不防对方突然抬眼,那对刚才还迷蒙着的眸子此刻亮得惊人,像淬了寒的刀锋,瞬间划破了伪装的醉态。
耶律淳心头一紧,正欲抽手,秦刚已借着他的力道凑近,温热的气息喷在他耳畔,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王爷何必费神反复试探了。徐某,实际只是表字为徐之,本姓秦,单字一刚,可否就是王爷一直想苦苦证实的结果?”
耶律淳的呼吸骤然停滞。
室内的烛火恰在此时“噼啪”一声炸开,光影在秦刚脸上明明灭灭,映出他唇角那抹了然的笑意。他顿觉后脊一阵凉意,下意识地缩手摸向自己的腰间。
但这是在王府之中,方才又是酒宴场合,他的腰间,哪里会有佩刀!
秦刚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动作从容得像是在安抚受惊的孩童。
“王爷不必紧张。” 秦刚直起身,顺手拍了拍自己的衣袖,方才的醉意已荡然无存,“其实别说是王爷想不到某的过去,就是连我自己,也几乎差点没想起来。本来,大家也就可以如此地稀里糊涂、相安无事下去!只是不知为何原因,王爷却一定想弄清楚,想到这几年来大家也算交情深厚,所以还是决定跟王爷交个底,以免最后伤了感情。是不是?”
秦刚每说一句,耶律淳的脸色便白一分。就在这闪念之间,他的眼中不禁开始闪出了一丝凶光,咬牙冷笑道:“你承认了身份?是觉得我不敢杀你吗?”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王爷一怒,至少也得南京全道动荡,何必用在某这微末之躯呢!”
秦刚不以为然地缓步走到门边,外面的院中十分静寂,眼下他们两人谈事,侍女及卫兵们都自觉到退到院门外,没有特别的召唤,都不会进来。
耶律淳此时的心底不由地咯噔了一下,他的脑子瞬息运转起来,也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与秦刚,在辽阳城开始的表面上,就是一对惺惺相惜的文武官员,又是将相互知、配合默契的同僚。更不要说,耶律淳还曾送他小妾,秦刚又在生意上对萧菩贤女多有关照。
“远的不说,就说王爷新到这析津府吧,府库亏空、民生凋敝。还不是通过某,从那南朝引来了四海银行的借贷,这才渡过难关、重振市场,王爷怎么可能说翻脸就翻脸呢?” 秦刚的声音随着吹进后厅里的阵风飘来,带着几分嘲弄,“卸磨杀驴、过河拆桥这样的事,可不是您的秉性!更不是对待兄弟的态度。”
耶律淳闭了闭眼,喉结滚动。他也意识到,也就是前几天的一念之差,他与秦刚之间的关系,又因为这次借款协议的签订,而捆绑得更密切了。
秦刚缓缓转过身,坦然迎上耶律淳颇有些恼怒的目光,笑道:“其实王爷这么多年来一直行事稳妥,身后缺不了萧王妃的见识与判断。今天一早,王妃就去了寒舍寻内子说话,想想也是该回来的时间了,王爷就不想等她回来再商议商议?”
“哼!秦刚,你既自曝身份,今天就别想走出这王府!实话告诉你,孤早就怀疑你了,今天王妃去你那也是孤准备的后手,所以你就也指望你家里会有接应!你既然承认了身份,就要对孤好好说清楚,你隐藏身份潜伏在我大辽朝堂,究竟有什么阴谋企图?”
秦刚却若无其事地回到酒桌前的座位,再次给自己斟上了一杯酒,自言自语道:“这官人在外赴宴饮酒迟迟不归,家里娇妻定然放不下心来,若是寻到这里,还望王爷不要耻笑!”
耶律淳吃不准接下来该如何行动,只是硬着说道:“秦贼你莫做梦了,孤既然让王妃过去了,你那地方就不会放出一个人来!”
“那某就要和王爷打个赌了!”秦刚自饮了一口酒后,带着更浓的醉意道,“若是某家那位寻到这里,王爷可得怜香惜玉,允了她带某这个醉汉回去吧……”
耶律淳冷哼了一下,根本就不相信他的话。
谁知,就在此时,院门外就有士兵高声通传:“王妃驾到!统军府王大娘子驾到!”
“嘶!”耶律淳惊得立即站身起来。
秦刚却是一切皆在意料之中,先是将杯中余酒一口饮尽,然后摇晃着脑袋,声音虽含糊、吐字却非常清晰地对耶律淳道:“这赌,可是某赢了啊!王爷莫要反悔,待会儿我家娘子来后,可得要允了她带我回去……”说到了最后,他像是终于控制不住酒力地伏在桌上昏昏睡去。
这时,随着叮当不止的饰器碰撞之声,萧菩贤女带着大家皆以为是王文姬的李清照便出现在大厅门口。
“哎哟哟!我就说这天还没黑呢就要喝什么酒呢?而且这徐统军的酒量,王爷你也不是不知道,怎么就把他灌醉了呢?”萧菩贤女先是把耶律淳埋怨了一顿。
“孤不曾劝他酒!都是他自己喝醉的!”耶律淳还未完全回过神来,只能闷闷不乐地先撇清自己的责任。
“妾身见过王爷,先替我家主君向王爷与王妃赔个不是!”李清照却是遵礼上前招呼,“能喝成这个样子,确实应是他自己的问题,也亏了这次随王妃过来,请王爷准许妾身带了他回去醒酒!”
“……”耶律淳还想找个什么理由把他俩都留下,却没想到萧王妃对他连使眼色,这才不情不愿地开口道,“便是辛苦你了!可否要孤派两人帮帮忙?”
“不必麻烦王爷了,主君带过来的几人还是能管上用的。”李清照莞然一笑后,便转身对着厅外叫了声,“还不赶紧过来把主君扶回去?”
几人都没听到脚步响,便觉得眼前一闪,两名跟着秦刚一起过来的亲卫,原本都应该是站在院门之外的,却不知他们何时早就已经待在了门外,而且眼前一闪,两人的身法之迅捷诡异,出乎众人意料。
耶律淳此时也想着十分后怕,倘若之前他欺负秦刚在这厅内就一人,动了心思想拿下他的话,那秦刚同样一声叫唤,如此身手的亲卫便就出现在室内,自己岂不要满盘皆输啊?
游珍与另一人有意露了一手自己的身法,用意也是警告耶律淳——眼下王府的守卫,在他们眼中视若无物。然后,他一人轻松地扶起秦刚沉重的身躯,而另一人便在前面引路,潜在意思也是想表明,就凭他俩,再加上外面还没进来的两人,绝对有能力将哪怕是喝得烂醉的秦刚带出去的。
待到李清照带人都离开了,厅中只剩下夫妇两人时,耶律淳这才极其不解地问道:“不是商量好了由你在统军司府中控制住他的女人!怎么还把她带过来了?”
萧菩贤女看了看自己的夫君,却是长叹一声后反问:“王爷还是先告诉妾身,今天的试探结果如何?”
耶律淳又是长叹一声开口道:“其实也并非是孤试探出来,而是他亲口承认,说他就是那个宋国的秦刚秦徐之!”
萧菩贤女听着却是一点诧异之色都没有,同样长叹一声道:“我们不仅小看了此人,甚至还小看了王文姬这个高丽女子!”
“哦?”耶律淳显然更关心萧菩贤女在统军府那里的事情,“你快与孤讲讲,今天你到底是遇见了什么情况?为何是一起过来?又让他们俩个就这样子回去?”
几个时辰前,就在秦刚带人前往留守府后,萧王妃先是拉着李清照闲聊了一阵后,话题便被她有意无意地带到了秦刚的身上,她甚至还直接提到:“我俩交往至今,也是发现妹妹颇为崇尚汉学,妹妹最终选择嫁给徐统军,多少也是有情节吧?”
“姊姊明鉴!”李清照微微一笑,对方的刻意试探均在她与秦刚的预料之中,而她更是把话题彻底挑破,“说句实话,文姬的这份姻缘,却还亏了一位名声不小的宋人!”
“名声不小的宋人?”萧菩贤女的眼皮一跳,不会这么巧吧?
“那时我高丽国王尚是世子,却在开京结识了前来出使的大宋高阳关路安抚使、知沧州的秦刚。”李清照说出此话之后,萧菩贤女的内心已经惊得无以复加,表面上强忍着,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继续听她的下文。
“不怕姊姊见笑。我们高丽小国,历来都是极其仰慕大宋高才之士,更何况这秦刚乃是淮海居士秦少游之徒。那年的他,在开京城内以文会友、诗词无双,不知引得多少文人士子景仰追随、又不知有多少怀春少女芳心暗托!”
“妹妹可是就此结识了他?”
“哪有啊。”李清照故作惋惜道,“妹妹那时年岁过小,又过于羞涩,对这大宋才俊只敢远观而未有接近,只能白白错过机会。一直到了辽阳府见到主君的那次,却是莫名地觉得他像极了自己在多年前远观的这个偶像。”
“之后有了接触的机会,却是发现,主君的才华、主君的胸襟气魄,竟然不逊当年在我心中留下印象的秦徐之。所以,得夫若此,夫复何求啊!”
“啊!”萧菩贤女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对方会讲出这样的一个结果,饶是她心思缜密,一时之间,也是瞠目结舌、难以言表。
“真是没有想到,妹妹与徐统军之间还会有这么一层美妙的姻缘关系!”不过萧菩贤女思路极其清晰,闪念之间,她便重新找到一个突破之口问道,“要说这宋国秦刚,我倒还真是有些了解。而妹妹所说徐统军与其相比,确有几分相似。甚至我现在还有这样一个假设,假如,这个秦刚,与你家主君徐三,有没有可能就是同一个人呢?“
萧菩贤女说完,便就双目灼灼地盯着李清照,想要看出一点什么似的。
“姊姊你真是说笑了,一个是大宋封疆大吏,一个是大辽忠心将领。妹妹再怎么惊世骇俗,也不可能幻想这两个人会合二为一。”李清照淡定自若地说道,“而且那宋国秦刚,之后好像受到他们的朝堂迫害,隐匿逃难,我也多少知道一些,一切又怎能与我家主君之成就相比呢?”
“可今天既然提到这件事,妹妹你就不好奇背后的真相会是什么吗?”萧菩贤女开始有点图穷匕现了。
李清照没有接她的话,却开始讲起了一个她已经十分熟悉的故事——皇帝的新衣。
这个故事,情节简单、但其含义,耐人寻味,尤其是听在富有心计的萧菩贤女耳中,却是另一番别样的味道。
“姊姊,你若真问我有没有怀疑过?我会说有过。但是你要问我想不相民弄清楚这件事?我还是真心告诉你:没必要!就在刚才讲的那个故事里,其实最傻最傻的,就是那个讲出真话的小孩。王爷如此睿智,他会在大辽朝堂上做这个小孩子吗?”
“你……”萧菩贤女根本没有想到,眼前这位柔弱不堪的高丽女子,此时的言语气势,竟如此地锐利无比,她不由地再次低头沉思片刻,“本位终于明白了,这两个夸耀新衣服的骗子,一个是你主君,一个就是你。不过,这件衣服倒的确是美丽无比!”
“嘻嘻!我瞧这全天下的睿智女子,竟是一个也比不上王妃姊姊呢!”李清照眨眨眼睛笑道,“我看这时日已近午时,料得主君这次还要被王爷留酒。他本就不胜酒力,这次身边又没挡酒之人。所以还得麻烦姊姊能陪着妹妹过去把他接回来呢!”
萧菩贤女苦笑道:“妹妹就这么笃定,王爷也会相信这件衣服的存在吗?”
“承蒙姊姊夸奖,我与我家主君已成一体,其实姊姊与王爷又何尝不是呢?”
……
“没穿衣服的皇帝!”耶律淳在喃喃自语之间,已经把自己幻想成了那个大声喊着“他没穿衣服”的小孩,顿时便陷入了深深的挫败感之中,“所以,王妃你也认为,只能任由这两个小骗子为何欲为?”
“妾身以为,王爷可以与徐统军好好地谈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