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永安二年的春夏之交,如同一锅被文火慢炖的浓汤。
在看似平静的氤氲热气下,酝酿着足以重塑神州大地的深刻变革。
朝堂上那日关于几个清要职位的小小风波,仿佛只是投入湖面的一颗石子,涟漪散去后,水面复归平静,甚至平静得有些异样。
杨子灿依旧每日往来于魏王府与紫微宫之间,批阅着仿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公文,主持着关乎国计民生的政事堂会议。
只是,他眉宇间那份在战场上淬炼出的锐利,正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审慎、更伪装的平淡所取代。
藏锋于睿,不露声色,气也。
马上就三十而立的杨子灿,他深深地知道,真正的较量,早已不在朝堂的唇枪舌剑,而在于如何将“永安”二字。
那纸面上的年号,要变为烙印在帝国每一寸肌理上的现实。
这,需要的不是权谋诡计,而是扎扎实实的制度重建与人心凝聚。
一份由中书省草拟、经政事堂合议、最终由皇帝杨侑用玺颁行天下的《郡县厘定及地方治理新章》,如同一声春雷,震动了整个永安朝的官僚体系。
诏书的核心,直指帝国统治的根基——地方行政制度。
诏令宣布,彻底废除隋初以来过于冗杂的州郡设置。
回想大业全盛时,天下有一百九十二个郡(州),下辖一千二百二十六个县,层级繁多,官员臃肿,政令传递效率低下,更易形成地方割据的温床。
如今,经过严密的实地勘察、人口统计与经济评估,天下郡(州)级行政区,被大刀阔斧地裁撤、合并,最终定为六十有二。
这个数字,并非随意而定,杨子灿在审阅草案时,盯着“三十一”这个数字看了许久,最终朱笔一挥,改为了“六十二”。
当时,他有着些许胡须的嘴角,露出一丝无人察觉的、属于穿越者的微妙笑意。
这个数字,正好是前世那个伟大国度省级行政区数量的两倍。
呵呵,一种隐秘的致敬与恶趣味。
与此同时,县级行政区却并未随之减少,反而进行了扩大与重组。
原有的县或被合并,或被拆分,以适应新的郡治和人口分布,最终县级单位的总数,被定格在两千八百四十四个。
当这个数字在朝会上被宣读时,许多老成持重的官员都暗自咋舌,觉得过于琐碎。
唯有杨子灿心中明了,这个与前世祖国县级行政区数量高度重合的数字,代表着一种对基层控制力达到极致的理想蓝图。
县的数量增多,意味着管理更精细化,中央的触角能更深入地延伸到帝国的末梢。
更重要的是,诏书明确规定,所有郡守、县令,乃至其下属的丞、尉、主簿等佐官,其任免权悉数收归中央吏部。
地方长官,彻底失去了自行征辟僚属的权力,从根本上杜绝了门阀、豪强通过控制地方僚佐来架空朝廷命官的可能性。
人事权的高度集中,如同给帝国的躯体穿上了一件紧身衣,虽然初期可能感觉束缚,却是杜绝肢体臃肿、尾大不掉的良方。
如果说郡县改制是重塑帝国的骨架,那么随之颁布的《乡里保甲新制》与《永业田租赁承包令》,则是试图激活帝国血脉与神经的尝试。
基层治理,被细化为乡-里-村-保-邻五级。
原有的“乡五百家,里百家”被打破,重新规划为乡八百,里二百,村四万的宏大网络。
每一级设耆老、里正、村正、保长、邻长,职责明确,层层负责,将帝国的统治意志,如同毛细血管般,渗透到每一个村落,甚至每一户人家。
这不仅仅是管理,更是一种无声的宣告:皇权,不再止于县衙。
而《永业田租赁承包令》的颁布,更是石破天惊。
它以国法的形式,明确宣告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一切土地所有权归于国家。
但同时,它又赋予百姓绝对的租赁权和承包权。
由官府统一丈量土地,登记造册,然后向无地、少地的农户颁发盖有官府大印的租赁文书或承包契书,明确标注土地位置、面积、等级,并规定 “七十年不变,不准私人买卖”。
与此同时,朝廷以“赊贷”的形式,向这些承包土地的农户提供种子、口粮、甚至牲口和农具,待秋收后再以粮食或钱帛逐步偿还。
大规模的以工代赈工程在各郡县展开,修葺水利,开辟道路,清理河道,既安置了流民,恢复了生产,也改善了基础设施。
朝廷的目标清晰而坚定:藏富于民。
一批批精通农事的“农学官”,带着从粟末地引种成功的玉米、土豆、优质稻种等新作物,像种子一样被撒向各地。
他们指导农桑,推广轮作、施肥新法,甚至鼓励农户在自愿基础上,组成 “农业生产合作社” ,共同抵御风险,提高效率。
这是一场静悄悄的,却又是翻天覆地的革命。
它没有战场上金戈铁马的壮怀激烈,却同样需要魄力与智慧。
而执行这场革命的,是一批被杨子灿从历史尘埃中提前发掘,或破格提拔的能臣干吏。
杜氏三兄弟——杜正玄、杜正藏、杜正伦,以其卓越的行政才能与文学素养,被分别派往关东、河北、江南等重要郡县担任长官,他们清理积弊,推行新政,政声卓着。
曾在天水郡上珪县做出成绩的许敬宗,因其干练与(在杨子灿可控范围内的)机变,被擢升为西安郡(由原大兴城及周边改制)的行政副手,辅佐屈突通处理这个帝国旧都、百废待兴之地的繁杂政务。
而被杨子灿寄予厚望的房玄龄,戡乱结束后并没有调回中枢杨子灿身边,而是继续派往岭南。
他名义上是辅佐冯盎,实则肩负着将中原制度与先进生产技术带入这片广袤、待开发之地的重任。
如今,他已凭借其卓越的能力,成为岭南道举足轻重的行政大员,抚慰俚僚,推广稻作,开凿商路,将帝国的秩序与文明,一点点渗入五岭之南的茂密丛林。
……
这一个个鲜活的名字,如同夜空中提前点亮的政治新星,在各自的位置上bulingbuling地闪耀。
他们,共同支撑起“永安新政”的宏伟大厦。
二
制度的变革,最终需要人才的支撑。
在稳定地方行政的同时,一场同样深刻的教育改革,也在杨子灿的推动下,席卷而来。
大隋的教育体系,被全面恢复并革新。
中央财政提供全额预算拨款,确保了官学的运转。
中央官学、地方官学、私学三个层面并行不悖,但教育的导向,却发生了根本性的偏移。
除了传统的以儒学经典为核心的国子学、太学、四门学之外,书学与算学被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尤其是算学,被正式更名为 “数学” ,其教学内容不再局限于《九章算术》等传统算经,而是引入了由粟末地学院整理、翻译的几何学概念,点、线、面、体,勾股定理,初步的三角测量……
这些充满逻辑与空间思维的知识,开始冲击着士子们固有的认知体系。
更引人瞩目的是,一大批实用主义的中高等专科学校,如同雨后春笋般在洛阳及各郡治所建立起来。
工科、商科、农科、林科、牧科、渔科、矿科、水利科……这些在过去被士大夫视为“奇技淫巧”、“末业”的学问,如今被冠以“实学”之名,登堂入室,招收生徒,系统地传授专业知识与技能。
教育的指导思想,也悄然变化。
诏令明确,以儒学为主,兼顾佛学、道经、神学为辅,形成一种开放而包容的学术氛围。
这背后,清晰地映照着粟末地政权那套融合了多种文化、强调实用与探索的“政经体系”的影子,只不过根据大隋的实际情况,进行了一定程度的“缩减”与“适配”。
无数的年轻学子,面临着前所未有的选择。
是继续埋首于故纸堆,追寻那“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传统梦想,还是投身于这些新兴的“实学”,去探索一个更具确定性、也可能更广阔的未来?
时代的浪潮,已经开始拍打每一个人的心岸。
三
当大隋本土,正在经历着这场由杨子灿主导的、自上而下的深刻变革时,他手中另一张更为庞大、也更为隐秘的棋盘——粟末地政权,也从未停止其扩张与建设的步伐。
那里,才是他真正的底气所在,也是他超越这个时代视野的试验场。
原东突厥的广袤草原,并未因旧突厥贵族体系及其政治体系的败亡而陷入混乱。
在粟末地强有力的军事震慑与高效的行政治理下,加上天神教这个被深度改造过的神学体系的思想引导之下,铁勒草原被划分为若干个郡,推行“草场承包,定牧轮耕”的政策。
古思汉(李陵后裔)的黠戛斯,被正式命名为粟末地坚昆郡。
其地,囊括原黠戛斯及其西北部、贝海儿湖(后贝加尔湖)及其北部、骨力干以东北的大片区域。
郡守,古思汉;通守,裴行俨(投降后辞官北归)。
苏定方的野老婆(算妾)撒马尔罕的老家仆骨的地盘,加上拔野古广大地区,被正式命名为粟末地铁勒郡。
郡守,王萧安;通守,阿比措。
都波、薛延陀、回鹘、北庭,即金山南北、杭爱山以北、色楞格河为中心的广大地区,被正式命名为粟末武德郡,郡置武德城(乌兰城)。
郡守,阿史那辛明;通守,仓基古力。
并置北庭大营,驻地北庭。
北庭大将军,苏定方,仍然叫素鼎方雄;长史,武士彟。
旗下大将,古狸城野(跟随杜伏威平乱后辞官北归)、胡大举(跟随杜伏威平乱后辞官北归)、裴行俨(投降后辞官北归),李延寿(投降后辞官北归),胡彪(趁乱潜逃北归),高开道((趁乱潜逃加入粟末军)……
北稳铁勒,西顾突厥。
经济上,通过一直以来的“金羊毛”和定点居住策略,引导突厥部民从纯粹的游牧转向半牧半农,由牧转商的方向发展。
修建越冬棚圈,引进优质牧草,发展毛纺、乳品加工……一种新的、更稳定的秩序,正在取代昔日飘忽不定的狼性。
对西突厥,则采取了“渗透与防备”并重的策略。
大量的商队、使者(其中混杂着无数灰影的密探)穿梭于丝绸之路,用精美的瓷器、丝绸、茶叶和烈酒,换取战马、皮毛,同时也收集着各部的情报,离间着统叶护可汗与麾下诸设(首领)的关系。
边境线上,新建的棱堡与烽燧遥相呼应,驻守着装备了改良弩机、甚至试验性火器的精锐部队,时刻警惕着来自西方的威胁。
这一时期,粟末地科技最伟大的发明,是电池和电报机。
这一划时代的发明,顷刻间改变了这个世界信息传播的方式。
天下变小了,时光的节奏也一下子改变加快了!!!
至于粟末地原有的基本盘,则在进行着新时期的全面性、战略性的升级。
契郡(现原契丹之地),万金谷郡,玄菟郡,通古斯郡,崖州郡,靺鞨白山、黑水郡,楚科奇(库页岛)郡,陀太峪州,交趾红河湾区,室韦郡,奚郡,霫族郡……以及从高句丽手中夺取的大片土地(虽名义上属大隋,实则被粟末地牢牢掌控),正在被高速整合。
发达的农业技术(尤其是耐寒作物)、蓬勃的手工业(冶金、纺织、造船)、四通八达的“东风快递”物流网络,以及远超时代的金融体系(隋通钱柜),形成了一种强大的“虹吸效应”和“同化能力”。
那些由朝廷派去的官员,往往在目睹了粟末地治下的繁荣、高效与活力后,很快便被其吸引、同化,心甘情愿地融入这套体系之中。
慕强,是每个时代都无法避免的人性。
而粟末地的目光,早已投向了更遥远的地方。
夷州岛(台湾)、崖州岛(海南),作为海洋拓殖的前进基地,港口日益繁忙,移民日渐增多,稻田、甘蔗林、香料园……遍布山野。
遥远的北美大陆,那被命名为“殷地安”的三郡之地(五湖郡、四海郡、归一郡),在总管安土契克的治理下,规模持续扩大。
来自东亚大陆的大隋叛贼俘虏移民,与当地土着在冲突与融合中,开辟着血与火的新家园。
金矿、皮毛、玉米、土豆,以及那片大陆独有的物产,正通过庞大的远洋舰队,源源不断地反馈回粟末地乃至大隋。
汉人口,急剧扩张到惊人的九百六十万!!!
并且,新生儿,正以让人瞠目结舌的数字在快速增长!
殷地安州大总管总管安土契克和州通守于柏子,以及三郡主管
红河河湾(越南北部)的稻米开发区,一年三熟的优势被发挥到极致,那里出产的粮食,已成为供应岭南乃至中原的重要粮仓。
还有星罗棋布的南洋群岛,探险船队正在绘制精确的海图,寻找着传说中的香料群岛,建立补给点,与当地的土邦建立联系……
这一切的开拓与经营,并非盲目扩张。
在粟末地杨柳湖,中枢省的那间地下议事密室房中,悬挂着一张由杨子灿亲自督办并绘制的巨大全新世界地图。
司徒友明、阿赫新曼、周孝安、申徒石、长孙无忌等核心大员,常常彻夜商议。
他们的目标,清晰而宏大
瞄准大陆更深处,海洋更远处。
用科技的优势、文明的感召力、以及必要时降维打击般的军事力量,将汉文化的种子,播撒到目光所及的一切地方。
如此,当构建一个以华夏为核心的、前所未有的泛汉文化圈。
如此视野,如司徒有明、长孙无忌等大才之辈,何能不为之倾倒?
四
洛阳,魏王府,夜。
书房的烛火,再次亮至深夜。
杨子灿面前的几案之上,摆着两份截然不同的文书。
一份是来自户部关于新政推行后,第一批“承包户”秋收情况的初步统计简报。
上面显示,试点区域的粮食产量平均增加了三成,流民安置顺利,社会秩序稳定。
但是,他一直想要的关于天下物价的统计奏表,却迟迟没能从各地如期返回,他心里似乎已经意识到什么。
但这事,着急没用,一切都是合理的结果,也当然需要合理的时间时机和解决办法。
另一份,则是通过灰影特殊渠道送来的密报,详细记录了西突厥内部几个大部落近来异常的物资调动情况,以及倭奴国对马岛一带似乎有船只集结的迹象。
他揉了揉眉心,将那份简报轻轻放下,嘴角泛起一丝欣慰。
这证明,他选择的道路是正确的,哪怕艰难,但终见成效。
而那份密报,则让他眼神微凝。外部的威胁,从未消失。
窗外,传来更夫悠长的梆子声。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洛阳城稀疏的灯火和远处皇城模糊的轮廓。
内政的改革步入正轨,外部的开拓稳步推进,但这其中的平衡,朝堂的暗流,四方的威胁……千头万绪,都系于他一身。
“王爷,夜深了,该歇息了。”
胡图鲁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杨子灿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他知道,这“永安”二字背后的鼎定之路,才刚铺开第一块基石。
而他,无论是作为大隋的太师,还是粟末地的阿布,都注定要在这条漫卷寰宇星霜的道路上,继续走下去。
直至星火燎原,直至海晏河清,或者无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