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永安二年的夏天,来得有点夹生。
就像一锅没煮透的夹生饭,外面看着热气腾腾,里头却藏着硌牙的硬芯。
洛阳城里的达官贵人们,依旧裹着厚厚的貂裘,捧着暖炉,谈论着朝堂上新近的诗词唱和,或是哪家又得了海外来的新奇玩意儿。
可东西两市里,那此起彼伏、一声高过一声的叫卖,却透着一股子虚张声势的焦躁。
“上好的细麻布嘞!瞧瞧这经纬!三百文一尺!童叟无欺!”
“新到的江淮稻米!粒粒饱满!一斗只要八十文!就这一车啦!”
“扯淡!昨日还七十五文,你这就涨了五文?抢钱啊!”
“哎哟我的老主顾,您也不去看看,漕运上现在是什么光景?能运进来就不错啦!明日?明日怕是要这个数喽!”
贩米的小胡子商人伸出一个手掌,五指张开,晃了晃。
通货膨胀,这四个字对于大多数洛阳百姓而言,是个陌生的词儿,但“钱不值钱”、“东西死贵”的感觉,却像这冬日的寒气,无孔不入,钻心刺骨。
铜钱揣在怀里,仿佛会自己瘦下去,昨日还能买只鸡,今日怕是只能换条鱼,还得是瘦的。
仗是打完了,尸山血海变成了如今的断壁残垣,可战乱砸烂的,不光是房子和人命,还有那看不见摸不着,却维系着天下人肚皮的生产体系和商品流通的筋骨。
关中的作坊十不存一,织机的吱呀声被风声取代;河东的铁矿停了多半,炉火熄灭,工匠流散。
河北的丝织机杼声也稀落了下去,往日里穿梭往来的商队不见了踪影。
最要命的是,那些熟练的工匠、织工、矿工……死的死,逃的逃,想重新把这摊子支棱起来,难呐!
就像一锅好汤,料都撒了,火也灭了,重新生火、找料、熬煮,需要的是时间和耐心。
可是,饥肠辘辘的肚子等不了那么久的。
于是,囤积居奇,哄抬物价,就成了战后必然长出的毒蘑菇,在物资匮乏的温床上疯狂滋生。
那些侥幸躲过清算、或是嗅觉灵敏新崛起的豪商,还有某些躲在暗处、心思活络的官员,都把眼睛盯在了这奇缺的物资上。
粮食、布匹、盐铁、药材……
什么都缺,什么都能囤。
仓库里堆得满满当当,市面上的货却流得像是挤牙膏,价格嘛,自然就像坐了火箭,蹭蹭往上蹿。
这背后,不仅仅是贪婪,更是一种对未来的不确定和投机,一种试图在新的秩序完全建立前,狠狠捞上一笔的疯狂。
朝堂之上,自然不缺看笑话的,甚至不乏冷眼旁观看机会的。
一些原本就对杨子灿新政不满,或是在“除石”过程中利益受损的残余势力,此刻仿佛嗅到了反击的机会。
“陛下,如今市面物议沸腾,米珠薪桂,百姓怨声载道。长此以往,恐生民变啊!”
一位姓郑的御史言官出列,痛心疾首,目光却若有似无地瞟向站在百官之首的杨子灿,语气带着刻意的忧国忧民。
“是否……某些新政,操之过急,耗费过巨,以至于国库空虚,钱币滥发,才酿成今日物价腾踊之局面?”
话没说完,但那意思很明显。
你杨太师搞什么郡县合并、土地承包、大兴土木以工代赈,把钱都花到那些看不见的地方去了,搞得国库空虚,货币滥发,才弄成现在这物价飞涨的局面!
是你好大喜功,折腾出来的祸事!
裴矩耷拉着眼皮,像是庙里的泥塑菩萨,仿佛周遭一切与他无关。
苏威则捻着胡须,眉头微蹙,作沉思状,不置可否。
就连龙椅上的杨侑,虽然努力维持着天子的威仪,但眉头也微微蹙起,清澈的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看向杨子灿:
“太师,此事关乎黎民生计,确需……慎重。”
杨子灿心里,跟明镜似的。
是的,帝国是需要休养生息,但即使是休养生息,也得需要粮食物资啊!
而这通胀的根子,在于物资的绝对短缺和战后货币信用的暂时紊乱。
土豆玉米是好,亩产千斤听起来吓人,可它们还在田里长着呢!
从播种到收获,需要时间。
远水,解不了近渴。
新开的工坊,新组的商队,也都需要时间才能形成稳定的产出和流通。
但他更清楚,这时候绝不能自乱阵脚,更不能因噎废食,否则前功尽弃。
不加征赋税甚至合适的时候减免赋税,不乱用民力开建大工程但不能不以工代赈——实际上是给官府发放钱粮一个合适的理由,特别是经济学和政治学上的内在价值。
可这些,都防不了必然的有因有果的通胀。
他深吸一口气,出列,神色平静,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在说“这都不是事儿”的轻松(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陛下,诸位同僚。”
“平乱之后后,物资短缺,物价有所波动,乃是历朝历代皆有之常情,非独我大隋如此。”
“前朝北周、南陈初定之时,亦有此象,甚至更为剧烈。开皇元年到五年,也是如此。此等记载,有案可稽。”
“我朝布政之关键所在,非于有无波动,而在如何应对之,在于能否稳住大局,并找到根本解决之道。”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历经风浪后的沉稳和不容置疑的自信。
“我政事堂既定之国策,乃是以恢复生产、安定民生为根本。”
“以工代赈,可使流民有食,免于冻馁,且修葺河工、道路,利在长远。”
“鼓励垦殖,赊贷种子农具,是为来年丰收打下坚实基础。”
“扶持工商,贷款经营,是为尽快激活市面流通,让物尽其用,货畅其流。”
“此皆固本培元之策,如同病人调理身体,需循序渐进,绝不能因一时体温起伏(物价波动)而贸然停药,甚至改换虎狼之方!”
他目光锐利,如同实质般扫过那几个眼神闪烁、心怀叵测的官员,语气转冷,带着沙场特有的煞气。
“至于那些趁机囤积居奇、扰乱市场、意图发国难财者,自有《开皇律》、《大业律》,以及即将颁布天下的《永安律》与市易司应对。”
“非常之时,当用重典!”
“陛下,臣建议,即令刑部、御史台、京兆尹联合行动,明察暗访,严查洛阳及周边州县大宗物资囤积行为,一经查实,货物即刻充公,主犯依律重罚,绝不姑息!”
“同时,由政事堂明发公告,昭示天下,申明朝廷平抑物价、打击奸商之决心,以安民心!”
他这话,掷地有声,既表明了坚持新政的坚定决心,也给出了应对当前危机的具体、强硬的手段。
杨侑沉吟片刻,看了看裴矩和苏威,见二人都微微点头,便朗声道:
“太师所言,老成谋国。便依太师所议。”
“物价之事,关乎民心稳定,社稷根基,不可轻视。刑部、御史台、京兆尹,即刻依诏行事!”
一场朝堂上的小小发难,被杨子灿以强硬态度和具体措施暂时压了下去。
但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水面下的暗流只会更加汹涌。
解决问题的根本,不能只靠雷霆手段,还在于得有实实在在的东西,去填满那嗷嗷待哺的市场,让百姓的锅里有了米,身上有了衣,这物价的虚火,才能真正降下来。
二
朝堂上,为钱慌米贵争论不休。
市井小民,为柴米油盐愁眉不展。
这时候,一份用词极其活泼、甚至带着点“不正经”、与以往所有诏书风格迥异的文书,如同在沉闷的油锅里滴入了一滴水,瞬间炸开了花,其引发的议论热度,甚至一度超过了物价问题。
这就是由杨子灿授意,内史省几位年轻官员绞尽脑汁(据说还被要求修改了十几稿)草拟,最终颁行天下的——《鼓励生育,增殖人口,优抚令》!
这诏书的开头,就不走寻常路。
完全抛弃了大隋通行官文的那种骈四俪六、引经据典的套话,反而像是街坊里正、族中长辈在拉家常。
语气,简直亲切得让人咋舌。
“老少爷们,大娘大嫂们啊!”
“仗打完了,天下太平了,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咱们大隋现在啥都缺,修房子缺人手,种地缺劳力,开作坊缺工匠,可最缺的是啥?是人!是活蹦乱跳的娃娃!是咱们大隋未来的希望和根基啊!”
接着,诏书列出了实实在在的、让人眼花缭乱、甚至觉得“天上掉馅饼”的奖励。
条分缕析,简单直接。
“但凡家里添丁进口的,不管是带把的小子还是贴心的小闺女,只要落了地,上了户籍,官府立刻敲锣打鼓送上‘生育补贴’——钱五贯,细布两匹,精米一石!没错,就是白送!不要你还!”
“哟呵!生下双胞胎的?奖励翻倍!钱十贯,布四匹,米两石!三胞胎?翻三倍!钱十五贯,布六匹,米三石!以此类推,上不封顶!”
此条一出,民间立刻有人戏言,兴奋地搓手感叹:
“这要是谁家媳妇肚子争气,生个十胞胎,岂不是瞬间发家致富,当上里正,走上人生巅峰?”
这还只是开胃小菜,物质奖励。
更让许多注重脸面和家族未来的百姓心动的是,后面那些名誉和长远的好处。
“家里有三个及以上健壮男丁的,家主可获得‘力田郎’ 的低等勋爵!虽然没啥实权,但见官不跪,差役减半,年底村里分肉都能多分二两!光宗耀祖啊!”
“连续生下五个孩子且全部存活的家户,由郡守或县令亲自带队,敲锣打鼓,赠送 ‘人丁兴旺’ 鎏金匾额一块,就竖立在你们村口最显眼的地方,那可是十里八乡独一份的脸面!祖宗脸上都有光!”
“若是女子贤惠,能诞下三子以上,且子女皆品行端正,家风淳朴,可由乡里举荐,经官府核实,申请树立 ‘慈母贤范’ 牌坊!那可是流芳百世,名载地方志的荣耀!”
“最重要的来了!这些多子女家庭的娃儿,将来到了年纪,入学蒙馆、报考州县官学,同等学力下,优先录取!成年后,若想入仕为吏,在考核通过的前提下,同等条件下,优先选用!这可是给儿孙铺了一条康庄大道啊!”
好家伙!
这诏书一出,简直是往滚沸的油锅里又扔进了一把猛火!
天下哗然!
从洛阳的茶楼酒肆,到偏远乡村的田间地头,人们都在热烈地议论着这份前所未有的“催生令”。
“听说了吗?朝廷现在鼓励生孩子!生一个就给五贯钱!还有米有布!”
“乖乖隆地咚!这要是能生他五个六个,媳妇在家光生孩子,岂不是比老子在外面风里雨里扛活还来钱快?”
“你想得美!养孩子不要钱啊?喂奶、穿衣、看病,如今这米价布价,五贯钱顶多大用?”
“说你目光短浅不是?没看见后面还有那‘力田郎’的爵位和牌坊吗?还有娃儿们将来上学当官的便利!这才是大头!这是给家族改换门庭的机会啊!”
“这魏王……哦不,是太师……脑子里装的都是啥稀奇古怪的点子?这法子……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有人啧啧称奇,有人瞠目结舌。
当然,也有守旧的老学究在私塾里痛心疾首,捶胸顿足:
“牝鸡司晨,鼓励妇人多产,操持贱业,有伤风化!有悖圣人教化!礼崩乐坏啊!”
但很快,他们微弱的声音就被更多算计着“补贴”、“爵位”和“儿孙前途”的务实声音给淹没了。
生存和发展的现实需求,往往比空洞的道德说教更有力量。
尽管通货膨胀让铜钱的购买力肉眼可见地缩水,但中枢的大政策方向却丝毫未变,甚至更加激进和清晰。
以工代赈的工地越来越多,遍布各州郡,数十万计的流民被组织起来。
河道被疏通,官道被拓宽,新的水利设施和粮仓在修建……
他们用自己的力气,换取一日两餐和微薄的工钱,勉强维生,也为国家恢复着元气。
官府依旧鼓动百姓,甚至是那些小有积蓄的人,大胆地前往隋通钱柜设在各地的分号去申请贷款。
那利息,低得在以往看来简直是白送。
无论是凑钱去南方贩运些茶叶、蔗糖等特产,还是召集三五同乡开办个小织坊、小铁匠铺,甚至是多租赁几头官牛、几件好农具,扩大耕种面积……
朝廷,似乎在用一切办法,试图将沉淀的力量激活,将闲置的资源利用起来。
而真正力挽狂澜,给这燥热不安、危机隐现的局面注入一剂强心针,并让杨子灿的所有政策得以稳住阵脚的,却是另外一个庞然大物。
隋通船运,这个倾注杨子灿大量精力、资源,整合了大隋皇室权势的物流巨子。
它,早就遍布帝国绝大部分内陆水路,运网完备,运力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