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编修徐阶,徐老爷,本是朝中新锐,心学一脉的后起之秀,往日里在同僚间颇有人望,正是春风得意之际。谁料世事难料,平地起了波澜,竟教他栽了个不小的跟头,终究落得个外放的结局。
细究起来,这祸根还在吏部尚书罗钦顺老先生身上。罗公乃是理学泰斗,当朝重臣,素来瞧不上心学的路数,对徐阶这般心学子弟,自然也多有嫌隙。只是先前徐阶声名正盛,人缘又好,罗公虽心存不满,却也碍着情面,不便亲自下场发难,免得落个以势压人的话柄。
偏生天不遂人愿,徐阶一而再,再而三的上书议论,竟渐渐失了人心。先是荣王府的几位侍讲学士,不知是瞧着风向不对,还是本就与他有隙,竟纷纷亲自下场弹劾,言辞锋利,直指其短。更教人心寒的是,他那些心学同门,往日里一同谈经论道,称兄道弟,到了这般紧要关头,却一个个噤若寒蝉,竟无一人肯站出来为他分辩半句,更别提伸手相助了。
估计也与王守仁保持沉默有关。
这般墙倒众人推的光景,罗钦顺老先生看在眼里,心中自然有了计较。先前的顾忌没了,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于是便顺水推舟,在朝堂之上略加点拨,一众官员见状,也纷纷附和。徐阶纵有百般辩解,怎奈孤掌难鸣,独木难支,终究抵不过这般汹汹声势。
可怜徐翰林,往日里何等风光,如今却落得这般田地。他的仕途功名,便如那镜中花、水中月一般,转眼间便成了泡影。至少眼下瞧着,这政治生涯,竟是暂且走到了尽头,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且说徐阶待那外放的旨意尘埃落定,又盼着吏部铨选能留几分体面,谁曾想文书下来,竟是派往河南归德府,补了宁陵县知县的缺。这宁陵县虽不算贫瘠,却也是远离京畿的小县,比起翰林院的清贵,何止是云泥之别。
更教人大出意料的是,这归德府恰在张璁辖境之内 ——徐阶自认为和张璁素来不睦,原因就是自己一直弹劾议论张璁。算得上是明里暗里的死对头。如今徐阶兜兜转转,竟要屈身做他的下属,逢年过节需得递牌子请安,政务上更要受他节制,这般境遇,任谁瞧了都觉唏嘘。
先前京中那些看客,或是曾随声附和弹劾的,或是冷眼旁观的,此刻倒纷纷生出怜惜来。有那翰林院旧同僚私下议论:“徐阶原是有大才的,若不是遭了这波难,怎会落到给张璁当差的地步?往后在任上,怕是少不了受磋磨。” 也有那知晓内情的老吏摇头叹道:“官场便是这般无常,昨日还平起平坐,今日便要低头服小,偏生又撞上死对头,这宁陵县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连先前对徐阶心学出身颇有微词的几个御史,听闻此事也道:“这般安排倒显得刻薄了些,罗钦顺怎会心胸如此狭隘?” 一时之间,京中竟多了些为徐阶抱不平的声音,只是这怜惜之声传不到河南,徐阶捧着那方知县印信,也只能苦笑着谢恩,收拾行囊,往宁陵县去了。
只是京中百官虽为徐阶唏嘘,却不知这桩外放安排,原是紫禁城里那位的深意。偏生这层内情,只在乾清宫与张璁的私邸间流转,旁人哪里窥得半分?
张璁刚接了辖下归德府添补知县的文书,便收到一封御笔朱批的密函。展开细读,只见上面写道:“百官视尔为异类,驳词政绩一概不信,此辈在京一直议论尔。今徐阶有才却失势,若能感化于他,使他信服尔之行事,岂不美哉?” 字里行间,既有对朝堂非议的了然,又藏着对张璁的考验。要他借着 “下属之缘”,打破同僚间的隔阂,更要让众人瞧瞧,他并非只懂争执的 “异类”。
张璁捧着那封密函,指尖触着朱批的温热,心中不禁一凛。先前他只当是吏部寻常铨选,此刻才知皇帝这般安排,竟是将徐阶化作了一块 “试金石”,试他的容人之量,也试朝堂非议的破解之法。他望着窗外,暗自思忖:这徐阶与自己素有嫌隙,要教他信服,岂是易事?可君意已决,便是再难,也只得应下。
而远在京城收拾行囊的徐阶,此刻还在为前路忧思,哪里晓得自己的去向,竟成了帝王平衡朝堂的一步棋。先前那些怜惜他的官员,若知晓这层帝王心术,怕是又要换一副感慨模样 原以为是遭了刻薄安排,谁知竟是卷入了更深的朝堂布局,只是这局中滋味,还得徐阶到了宁陵县,慢慢品嚼罢了。
仅仅过了月旬,夏言、毛伯温会本上书,乞李福达之案结案。
“犯人一名李福达,本命张寅,原籍山西太原府五台县人,状招在官:伊已故曾祖张马儿,生伊故伯祖张振及伊故祖张念;张振生已故张交亮及张友智、张友亮,乳名大锁定,生不在官、张璠、张瑀、张厚;张瑀生已故张子名、张支智,已故、张太,仍在官、张子义;张寅娶已故林刚女林氏为妻,生不在官张大仁、在官张大义、张大礼;张大仁娶本县已故王谅女王氏为妻;张大义先娶太谷县不在官原任嘉兴府照磨薛奎女薛氏为妻,就任成亲病故,又娶在官郭继伊在官姑郭氏为继妻;张大礼娶在官杨恳在官女杨氏为妻。”
“洪武年间,张马儿编充工部军匠;永乐年间改拨北京工部;张念应役;宣德年间张友明替役,失落勘合,后与秦太监家赘为义女婿,在武定侯家往来,时常奏告重给勘合当匠,一向不曾回家;至成化四年,张友明恐张寅孤子失迷家乡,引回原籍拜认亲戚,就一向带领南北两京并苏杭、徐州等处往来买卖;成化二十一年,张友明病故,张寅回籍埋葬,因见族侄贫难(张璠流在蔚州,张厚流在平山县各住坐),疑是祖宅不祥,因趁买卖在邻境孟县等处依亲住坐,仍往来两京、河南地方买卖,及太谷、徐沟二县放帐,以后上班当匠仍用张友明名字,一向未报本县黄册。”
“正德十四年,张寅将张大仁纳银免历,起送赴部辨事;张大礼纳充本布政司承差。薛良前罪遇蒙正德十六年四月二十二日赦宥讫。本年失记月日,张寅将张大义上纳晋府典膳,张寅亦上纳太原左卫指挥使职衔,给有工部札付,有在官原充锦衣卫大汉将军韩良相,在京与张寅相认乡里,见纳指挥,邀众买轴作贺,交往情熟,知伊头秃。本年五月内,宁化府将张寅不在官孙张相选充招乡郡君仪宾,未曾婚配。”
“正德十七年元年二月内,差不在官皂隶张仓、同在官原识李五市民石文举回籍,交与魏相,引领石文举前去府城张寅家内看认;有张大礼因与魏相素相熟识,邀请在楼上酒饭管待,张寅一同在席饮毕,魏相等下楼回到下处,魏相问石文举 ‘这是张寅是李五’,石文举回说 ‘这不是李五,当初李五身材小,又有麻‘子;至第三日,魏相同石文举回到徐沟县家内,就将石文举同皂隶张仓打发回任,与魏恭说知张寅不是李五情由,回复孙兵备讫。”
“本年大造黄册,张子名因见张寅并张大仁等俱有职役,希图免差,与在官里长高武说知,俱报黄册,在官书手李景福收写,各注 ‘原先已报’字样。”
“马录因出巡,预取张寅面审,不合要将张寅故入重罪,查的郭勋与张寅隐情,恐各官不从;后巡至徐沟,往来二次,相望本县乡官未到,给事中常泰留录饮毕送出门外,二人问答之间,录渐取明情,记在心。”
“又有原差山西审录刑部郎中未到刘仕细说案情。录方得案,恰郭勋来书求情,上奏郭勋,执定张寅的是李五,遂欲决成此狱。”
“乞请罢免刑部尚书童瑞,盖因童瑞在此案中态度暧昧,有失察之责;郭勋虽已免职,仍需罚没钱粮禄米,以儆效尤;至于首犯张寅,罪证确凿,当处斩刑,其家人亦当流放充军,以正国法。”
疏入,诏令:可。
自此闹得满朝风雨的李福达之案草草了解,马录没事,郭勋也没事。
但是刑部堂官童瑞却被免了职
真真是世事难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