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拿定主意老实呆到过年,我便不再像之前那样整天坐在窗前读经给人看,每日做过早课,就换上便装在金城内四处闲逛。
来到金城已经满打满算两年,一半时间在斗地仙会算计老仙爷们,一半时间则在外争斗不休,以阴神游城,也是带着很强的目的性,一直没能安安心心地以普通人的身份好好看一看这座城市。
以前跟妙姐行走江湖的时候,每到一地,先要走马观花,拿出三五天时间来,或者坐公交,或者借车,或者寻一向导,先把这城逛上一逛。
烟火具足的早晚市集,三教九流的歌厅赌档,晨起早练的公园广场,白日聚闲的茶馆街摊……都得一一瞧个真切,以脚步丈量街巷,眼见耳听心过滤,细细筛过这方水土的风向深浅、人情冷暖、和明暗规则,方能知道何事做得,何人惹得,何局设得,如此才能百胜而无一败。
不过,现在逛来,心意却是完全不同。
不用想着设局谋算,走来便万般坦然,没有匆匆过客的心态。
人死讲究落叶归根。
素怀、雷秀伢、狄穆尼……正道,外道,看得开的,看不开的,都想要尸骨还乡。
如果可能的话,我也希望能够埋骨家乡。
或许,可以埋在木芙蓉树下,就当给这树追肥了。
白天逛街,晚上读经,睡前则把斩心剑和军刀拿下来,细细擦拭打磨一回,然后再挂回墙上。
如此忽忽过了十余天,高尘静回来了,进屋喝了杯茶,便道:“在新加坡参加会议的玄理会成员已经全都诛灭,凶手是法兹尔,他在现场投案后,交代了行凶的原因,跟你同我讲的一模一样,交代完的当晚,他就死在了监舍里,自缚双手,背上中了十几刀,直到早上才被人发现,血都已经流干了。鲁虎家族接走了法兹尔的尸体,并且将这件事情压了下来。虽然新加坡的这起凶案因为过于骇人听闻已经传遍东南亚各国,但关于凶手的内容却是一点都没有泄露出去。”
我举茶杯向他致意,“辛苦了,不如先在金城休息阵子,等到年底的时候,我们一起进京过年。”
高尘静不置可否,道:“你什么时候去大雪山?”
我说:“时机还不成熟,再等等。”
高尘静道:“听说雪山大佛爷这一派系着有不少好手,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见识一下。”
我说:“都是黄元君的手下败将,想也没什么看头。”
高尘静却道:“那不一样。黄元君是携天下大势,动如山倾,直接碾压,他们想跟黄元君斗法都得不着机会,而我只不过是个无名小卒,没有大势可借,正可以让他们大展身手。”
我说:“之前你没有这么急迫。”
高尘静道:“这段时间陪着你连番争斗杀伐,我心有所感,发觉我想追寻的道,便在这杀伐之中,但却差了那么一线而无法准确捕捉。临门一脚,比起摸不着门路,更让人焦躁啊。”
我笑了笑,道:“那你过完年也不要留在京城,跟我回金城来住吧。我答应赵开来安稳呆一段时间,但有些事情却又不能不办,到时候只能劳烦你来帮忙处理。”
高尘静道了声“好”,又说:“我回来的时候,东南亚江湖上有个消息已经传开了,说是谁能去灭了藏在棉兰老岛的一清道老观,就能你那个亚洲道门发展基金领一千万美元的奖金,还有说一清道弟子的人头也能拿来换钱,一颗一万美元,有人已经换到手了,又有说不光是一清道老观和弟子能换钱,那些跟一清道来往密切的宫观寺院也一样能换钱。现在东南亚江湖骚动,不知多少人在往棉兰老岛赶,想要拿下那一千万美元悬赏的头筹,还有人组织的猎捕队,在各国捕杀一清道弟子,很多宫观寺院间也爆发激烈冲突,用的借口都是诛除一清道同党。一个消息,就能引动这么大的杀伐动乱,你能想到吗?”
我笑了笑,道:“这消息是假的。”
高尘静问:“跟你没有关系?”
我说:“是我让人放出去的。”
高尘静说:“放出消息之前,你想过会引发这么大的动荡吗?”
我说:“财帛动人心啊,一千万美元悬在那里,怎么可能不出乱子?但凡动静不够大,都对不起这一千万美元的悬赏和这一千万背后的两亿美元。”
高尘静一挑眉头,道:“亚洲道门发展基金不是才一个亿吗?”
我说:“太少,威慑力不够,年底前会有新的资金追加投入,一到两亿之间,投多少,就看这亚洲道门发展基金的能耐怎么样了。”
高尘静诚心诚意地问:“惠道友,我想请教一下,你哪来的这么多钱。”
我问:“你需要用钱?”
高尘静沉默片刻,道:“老君观那边托人捎来消息,说是他们经过活动,公家那边已经同意把主持放出来回家过年,不过得用到钱,让我帮忙想办法筹一些,一万两万不嫌少,十万八万不嫌多。”
我笑了起来,道:“老君观已经把你逐出师门了,你还想着给他们帮忙?这是以德报怨啊!你能当圣人了。”
高尘静道:“逐我出师门,也是无奈之举,老君观对得起我,我也得对得起老君观才行。再说了,他们求我,也是想通过我探探你和小陆元君的意思,许不许他们把人弄出来。”
我说:“那你告诉老君观在川中操持这事的人,他们上当了,赶紧把那骗子抓了,扭送公安,别把钱赔进去。怎么说也是传承千年的名门大派,要是被江湖骗子给骗了,那可真是把脸丢到姥姥家了。”
高尘静道:“主持已经在里面蹲一年多了,能给他们个念想吗?”
我说:“既然是陆师姐安排封的,怎么也得她点头解除才行,过年的时候你问问她吧。”
高尘静沉默片刻,道:“我不敢。”
我不由失笑,道:“这有什么不敢的?陆师姐又不是老虎,还能把你吃了不成?”
高尘静道:“每个见过接触过小陆元君的人,都怕她,就算是来少清也不能例外,我怕她很正常。小陆元君不是老虎,但却比老虎可怕多了。”
我问:“你怕她什么?”
高尘静道:“不知道,但就是怕。只要站在她面前,我就会不由自主心生畏惧,那种压迫感仿佛是遇到了天敌。惠道友,难道你不怕她?”
听到这个问题,我张嘴欲答,但话到嘴边却卡住了。
我原本应该是怕的。
第一次遇见她,便不由自主心生警惕畏惧。
可现在,我却不怕她。
这个转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应当是在高天观中见到了初次现身的黄玄然之后。
我心中畏惧的,变成了黄玄然。
几次试探交锋归来,无一不是汗透衣衫。
相比较而言,陆尘音却是没那么大的压迫感。
想到这里,我心中微微一动,侧头看向墙上挂着的斩心剑。
斩心剑便在鞘中发出叮的一声鸣响。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素怀的剑鞘能够容得下斩心剑,为什么人人都会畏惧陆尘音了。
“大家都是高天观门下,我自然不会怕她,高道友,你身为高天观门下,也不应该怕他。你怕他,是因为心底里还把自己当成老君观的一份子,而不是高天观门下。你要是像我一样全身心地投入高天观,真正把自己当成高天观门下,自然也就不会害怕陆师姐了。”
听到我回答,高尘静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道:“不是这回事。不过,你说得对,老君观的事情,我应该去问小陆元君。我这就回京城去找她问,等到过完年,再和你一起回金城。”
我说:“既然这样,帮我捎句话给陆师姐,告诉她,我找到斩心剑的剑鞘……不,不对,应该说是斩心剑的剑鞘找到它了!”
高尘静看向墙上的斩心剑,好一会儿才转头对我很正式地抱拳行礼,道:“恭喜惠道友。”
我回了一礼,笑而不语。
送走了高尘静,日子便还如常而过。
金城的这段生活,对于我而言是平静的,但这并不意味着金城本身的平静。
越来越多的公家企业破产拍卖,越来越多的工人失去了工作。
韩尘乐的父母也不例外。
不过他们倒是不用犯愁,在签了同意书的第三天,两人就都有了新的工作。
韩尘乐的父亲去了战俊妮集团下属的工厂,依旧干他的老本行,只不过以前的老板是公家,现在的老板是个人,好在他并不是太纠结原本的公家企业员工身份,毕竟给谁干都是为了活着罢了。
韩尘乐的母亲成了崇明岛投资基金驻金城办公室的职员,从普通的纺织女工一跃成为了金融精英,工资翻几倍而且工作还不忙,周六周日都能照常休息,完全不影响照顾韩尘乐。
这些都是慕建国居中跑动协调来的。
既让两人清楚地明白自己的这份幸运来自何方,又不让两人有受到施舍的屈辱感。
但幸运的终究是少数,大多数还是不幸的,为了生存下去,不得不抛去一切过往的尊严,艰难地适应新时代的苦痛。
而且这种情况并不单单发生在金城一隅,而是全国各地都是如此。
时代的车轮只不过轻轻转动一下,就无情碾碎了千百万人习以为常的旧世界,让他们茫然痛苦而且无所适从。
少数弄潮儿光鲜亮丽的时代大潮下,掩盖着无数草芥的斑斑血泪。
各种私人企业家纷纷登上全国大台的屏幕,侃侃而谈,介绍自己的经营能力,毫不吝惜地展示着自己快速膨胀的天量财富。
当然,突然间多起来的电视节目,并不只是这一个类型。
各种科谱节目也多了起来,从上到小各层级的电视台都一拥而上,争先恐后,介绍科谱知识的同时,还会揭穿当前社会上那些装神弄鬼的大师的真面目。
曾经风光一时的大师们快速成为过街老鼠,隔三岔五就会被抓进去几个。
可多年的发展根基却不是简单抓几个大师就能完全摧毁,至少还得拉扯一段时间,甚至还会出现惊人的反复。
在这种铺天盖地的科普宣传中,一个又一个大师神医黯然退场,能够回家做农民已经是了不得的福分。
国内不安生,国际上也一样乱。
金融风暴还在持续,东南亚各国经济全面崩溃,变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由着国际炒家掠取了多年来辛苦积攒下来的天量财富,而毫无办法。
国际炒家乘胜追击,将矛头指向香港,恒生指数持续下跌,但新回归的香港却坚强地顶住了攻击,保持住了恒生指数万点大关,稳定了股市。国际炒家在香港这边没能拿到预料中的足够好处,毫不恋栈,立刻转而向韩国发起进攻,韩元汇率由是暴跌,经济全面崩盘,在这种情况下无数韩国民众自动捐出家里的金银首饰,为国护盘,但这些捐出来的黄金在排山倒海般的经济投机大潮中却是杯水车薪,充满热血的举动在冰冷的现实面前变得毫无意义。韩国当局不得不向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求援。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贷款及时到位,缓解了韩国的经济危机。但这种贷款附带着大量条件,是滚了糖霜的毒丸,虽然吃下去有效果,但实际上却要付出更惨痛的代价。大量财团、企业的大股东悄然变成了美系资本,普通人对此却是毫无所觉。
而且韩元危机也冲击了在韩国有大量投资的日本金融业。
日本的一系列银行和证券公司相继破产,本就困顿的经济形势越发艰难。
于是,东南亚金融风暴演变为亚洲金融危机,毫无止息之意,反而越刮越烈,影响范围越来越广
在这整个东南亚经济崩溃的大环境下,无数企业破产,随之带来的是民生凋敝,靠着信众供养的各国有宫观寺院日子也过得极是艰难,为了能够生存下去,几乎什么买卖都接,甚至到了来者不拒的地步。
而此时此刻,某个价值千万美元的悬赏便显得异常醒目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