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银城的太子东宫深处,夜已深沉。
烛火在精雕细琢的灯架上摇曳,将太子郎川宗与符灵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长、扭曲,一如他们此刻焦灼不安的心绪。
从相思泉前线归来已有数日,面见父王时的对答堪称完美,甚至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认可与点拨。
然而,郎川宗心中的巨石非但未曾落下,反而愈发沉重。
褚英传在军中的威望,熊震那近乎托付的态度,还有父王那番“尖刺利器”的隐喻,都让他感到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
“符灵,文和……他何时能到?”太子有些烦躁地放下手中的茶盏,那上好的云雾茶此刻入口也只觉得苦涩。
“殿下稍安,已派人去请了。”符灵低声回应,眉头同样紧锁。
他比太子更清楚关文和的能量,也更能体会此刻局势的微妙与危险。
轻微的脚步声自殿外传来,不疾不徐。随即,一个身着素色文士袍,面容清癯,眼神却深邃得仿佛能洞穿人心的中年男子缓步而入。
他便是关文和,符灵的大舅,也是太子集团中最深沉、最不可或缺的智囊。
“文和先生。”太子不自觉地站起身,语气中带着一丝急切。
关文和从容行礼,声音平和:“殿下召见,不知有何要事?”
他的目光扫过太子与符灵,对两人的焦虑已然了然于胸。
“先生请坐。”
太子待关文和落座,便迫不及待地将前线见闻,尤其是狼王那番关于“王”字与“霸”字的论述,
以及最后关于“尖刺利器”的暗示,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先生,父王之言,虽似鼓励,却更令我心慌。
那褚英传,如今已非疥癣之疾,实乃心腹大患!
他如今在军中一言九鼎,熊震更是当面表态愿奉其为首!
长此以往,只怕……只怕这狼国,再无我郎川宗立锥之地!”
太子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符灵也补充道:“文和,陛下态度暧昧,看似训导太子,实则对褚英传愈发倚重。
前线军权,后方民心,几乎尽归其手。我们原先的诸多布置,在其赫赫军功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如今该如何是好?”
关文和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轻轻敲击,仿佛在推演着无形的棋局。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静无波:“殿下能得陛下如此点拨,已是莫大进步。
陛下要的,确实非守成之君,而是一位能忍、能谋、能借力、能开创的雄主。”
他抬眼看向太子,目光锐利如刀:“至于褚英传……殿下可知,他如今所做的一切,其真正的目的为何?”
太子一怔:“自然是抗击狮灵,建功立业……”
“非也。”关文和轻轻摇头,嘴角勾起一丝洞察一切的冷笑,
“抗击狮灵,只是手段,或者说,是他积累威望、整合力量的舞台。
殿下请看,他先以‘战争方略’奠定其战略家地位,再以熊穴城死战、阵斩阎勇彰显其勇武与智计。
如今,他更将目光投向了熊灵族的难民与土地,试图通过开发北境,将流离失所的熊灵力量与狼国的边境利益捆绑在一起。
这一步,看似为了解决眼前困境,实则是要构建一个以他为核心的、超越狼国本土的新权力根基。”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深沉:
“若我所料不差,他下一步,便是要借对抗狮灵之名,逐步将狼、熊两国的军政资源整合于一手。
届时,他无需争夺狼国太子之位,因为他已然成为了一个凌驾于两国之上的‘盟主’。
这才是他真正的野心,也是陛下或许乐见其成,甚至暗中推动的局面。”
太子与符灵闻言,皆倒吸一口凉气。
关文和的剖析,如同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剥开了层层迷雾,直指核心。
“那……那我该如何应对?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坐大?”太子急道。
“自然不是。”关文和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陛下将褚英传比作‘尖刺’,殿下可知这尖刺,既能伤己,亦能伤敌?
关键在于,持刺之人,如何运用。”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殿下当下,不宜与褚英传正面冲突,尤其是在军事上。
相反,要表现出顾全大局的姿态,甚至可以在朝堂上,对其合理的后勤、政务请求予以支持。”
“支持他?”太子愕然。
“此乃以退为进。”
关文和解释道,“其一,可安陛下之心,显殿下胸襟。
其二,褚英传整合各方势力,看似风光,实则步步惊心。
狼国旧臣会疑其用心,熊灵贵族也未必真心归附,狮灵国更视其为死敌。
他整合的力量越强,面临的内部张力和外部压力也就越大。
殿下要做的,不是去阻挡这股洪流,而是……
引导它,甚至在某些时候,推它一把,让它更快地冲向那些足以让它粉身碎骨的礁石。”
符灵若有所思:“文和的意思是……借力打力?”
“正是。”
关文和点头,“例如,在支援其开发北境的同时,可暗中助长熊灵贵族中的不满情绪,
或是在狮灵国那边,巧妙地泄露一些关于褚英传整合力量、意图一统北境的消息……
让他的敌人,更清楚地认识到他的威胁。
我们只需静观其变,待其与各方势力碰撞得头破血流之时,再……”
他没有说下去,但太子和符灵都已明白那未尽之语。
关文和最后补充道:“此外,殿下还需大力培植真正忠于自己的势力,尤其是在文官系统与地方治理上。
褚英传长于军略与奇谋,殿下则当示人以‘稳’,以‘正’。
稳守国本,正理朝纲,让天下人看到,谁才是能让狼国根基稳固、传承有序的继承人。”
太子听完,心中翻腾的焦虑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决心。
他看向关文和,深深一揖:“听先生一席话,茅塞顿开。我知道该如何做了。”
关文和坦然受礼,淡淡道:“殿下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能谋常人所不及谋,方能在最后,得常人所不能得。
至于那根‘尖刺’……”他眼中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寒芒,
“或许,在刺向敌人之前,我们还可以让它先经历一些……意外的磨损。周泉之事,未必没有后续文章可做。”
太子与符灵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心照不宣的寒意。
夜色中的东宫,密议仍在继续,而一场针对褚英传的、更为隐蔽和危险的风暴,正在这看似平静的落银城中,悄然酝酿。
关文和,这位深藏于幕后的“司马懿”,已然为他的对手,布下了新的棋局。